二月中,春節來臨。
卓家親戚本就不多,更有移徙出省的、外出做生意他鄉定居的,這麼多年待在同一個城市的早就沒有幾戶。
沒有上門拜年走訪的親眷,從悅這個客人的存在也就不那麼突兀。
做完大掃除,處處一塵不染,地板乾淨得能照出人影。門外新的春聯換下去年那副,安守家宅一整年的倒「福」字,也被替換。
除夕這天早上,卓媽煮了一鍋熱騰騰的黃米粿,這是本地特產,吃起來和年糕口感相近,稍稍更粘牙一些。湯裡只需加蒜葉,油鹽香油適量一撒,立刻就能將香味煮出來。
不僅卓爸卓媽喜歡,從悅和卓書顏也一人吃了一整碗。
「中午我簡單弄,重頭戲放到晚上年夜飯!」卓媽媽收拾碗筷,一邊說,「悅悅你喜歡吃油爆的蝦是不?晚上我給你煮一盤,你卓叔叔一向愛吃白灼的,我準備弄兩道,你們愛吃什麼各吃各的!」
從悅一聽忙道:「不用這麼麻煩,白灼的也好吃,阿姨你……」
「沒事,客氣什麼。」卓媽媽打斷她,「我年年吃白灼蝦我也膩味,正好跟著你換換口味。書顏愛吃紅燒豬蹄,她說你喜歡辣,我多放點辣椒,好叫你們倆都吃飽!還有湯,甜的一個紅棗桂圓,鹹口的煮豬肚,加點胡椒保準你喝得暖乎乎的!」
說著還猶覺不夠,卓媽媽問:「你還有沒有別的什麼喜歡吃的?我下午趁早再去菜市場一趟,你一點都不挑食,什麼都吃,我都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
從悅忙說不用,卓書顏撒嬌賣癡:「媽,我呢?你都不管我了,我就一個豬蹄啊?」
「你?你個討人嫌的,吃個豬蹄夠了,還想吃什麼?!」卓媽媽嘴上這麼說,其實採購的那些食材裡,大半都是卓書顏喜歡的東西。
餐桌邊笑語連連,氣氛融洽又溫馨。
從悅和卓書顏幫著收拾好桌面,從悅問:「阿姨,下午有沒有什麼要幫忙的?」
卓媽媽笑著趕她們,「你們小孩子能幫什麼,去玩去玩,隻管出門玩你們的,晚上早點回來吃飯!」
從悅倒是想留在家裡搭手,卻被卓書顏興高采烈拉著出門。
她倆在外逛到六點半,早早趕回去吃年夜飯。
卓媽媽拿出家釀的酒,卓爸爸一杯接一杯喝得歡暢,從悅和卓書顏兩個也跟著嘗了幾杯。
一桌飯菜香味四溢,電視機裡播放的節目成了下飯的背景音,吵雜動靜不煩人,反而增添幾分熱鬧。此時此刻,千家萬戶不同卻又相同。
從悅已經記不得有多久沒有這麼愉悅過,和長輩說說笑笑,吃美食,喝美酒,愜意地享受每一分每一秒。
一頓飯吃完,她兩頰微酡,到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臉,熱度才有所下降。
手機裡有兩個陌生號碼的未接來電,從悅知道是誰。從盛作為一個大家長,除夕這一天,自然是希望家裡人員整齊。
再者,從悅溫順了十多年,一朝突然反抗……從盛心裡對她這個女兒是否還有一絲感情,她不清楚,但可以確定的是,對從盛來說,被女兒忤逆的滋味肯定不好受。
從悅沒有回撥,更沒有多看,將那個陌生的新號碼加入黑名單,就像之前一直做的那樣。
走出浴室,和卓家人一塊圍坐在沙發邊看節目。
卓爸爸拿出兩個紅包。卓書顏一見立刻端正坐好,從悅微驚,連連擺手:「叔叔,紅包我不能要,我都過十八歲了……」
又住又吃又賴在這裡過年,還拿紅包,像話嗎?
可惜,在場三個卓家人,她勢單力薄,沒能拒絕。
「裡面沒多少錢,兩百塊買買零食就沒了,不過是走個過場意思意思一下,保佑你們明年順利紅火,學業有成!」
卓書顏附和:「就是就是。」
從悅反駁不了,紅包捏在手裡,哭笑不得,最後也學著卓書顏的樣子,乖巧說了聲:「謝謝叔叔阿姨。」
收完紅包,一邊說笑一邊看節目。才剛吃完晚飯沒多久,卓媽媽已經開始計劃等會煮餃子和湯圓。
卓書顏興緻勃勃拉著從悅一起守歲,兩人窩在沙發上,用手機聯機玩遊戲。
遊戲畫面忽然一跳,變成來電顯示界面。
從悅看清,愣了愣。
並非從盛又換了陌生號碼打來,而是另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蔣馨玉。
這個號碼多年未變,但從悅很少打,通話次數一隻手就數的過來。如果非要叫的話,從悅應該要喊她一聲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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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的店鋪關了三分之二,許多商家選擇暫停一天營業,或是都早早關門,趕著回家和親人團聚,好吃上熱騰騰的年夜飯。
中街口右側的咖啡廳還開著,幾桌年輕人大概是吃過晚飯,剛從家裡出來。
角落位置,從悅和蔣馨玉面對面坐著,兩杯熱飲都上齊,誰都還沒開口說第一句話。
從悅先按捺不住,視線掃過她的臉,微微垂下,「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你和從盛鬧翻了?」蔣馨玉對著從悅這張和自己肖似的臉,眼神複雜,語氣倒是平和沒有異處。
從悅瞥她一眼,道:「是。你怎麼知道?」
「這整個地界有多大?除非他從盛不出門,張宜不去和那些生意人的老婆應酬,不然變成別人嘴裡的談資,不也只是分分鐘的事。」蔣馨玉加上一句,「更何況是他自己聯繫我,對我說的。」
從悅愣了愣,「他……從盛跟你說的?」
對她直呼其名的行為,蔣馨玉並沒有覺得哪裡不對,「不然呢。」
「他和你說什麼?你找我想說什麼?」
「他找我自然是讓我勸你回家。」蔣馨玉調整坐姿,一條腿壓在另一條腿上,舉手投足仍有風情,「不過他打錯算盤了。說實話我沒什麼好勸的,從家的事早跟我無關,我也不太想管。」
從悅口氣微沉:「那你跑這一趟幹什麼?」
蔣馨玉對她的抵觸和敵意心知肚明,卻並不放在心上。慢條斯理睨她一眼,問:「你真的想和從家撇清關係?」
「是。」從悅答得毫不猶豫。
「不後悔?」
「不後悔。」
「將來沒錢,過苦日子,找工作需要人脈,有事要你爸幫忙……遇到這些你也不後悔?」
從悅看著她的眼睛,說:「不後悔。」
蔣馨玉默然和她對視,半晌,從包裡拿出兩樣東西。
兩張卡從她食指和中指間甩出,靜靜躺在桌面上。
「拿去吧。」
「……什麼東西?」從悅眼沉了沉。
「藍色這張,是你大學最後一年的學費,從盛給的。」蔣馨玉說,「離婚的時候我們協議得很清楚,我凈身出戶,他必須撫養你到大學畢業。你現在大二,明年的學費你們似乎自己掰扯過?我就不多說了。這個——」
她指尖點了點卡面,「是你該得的。」
從悅沒說話,蔣馨玉坐久有些累,直了直背,道:「就算你要跟從家斷絕往來,他該給的還是要給,他說不就不,憑什麼?」
微微勾唇角,隱約有些嘲諷意味:「你倒是一點都沒像著我,十成十像了從盛,父女兩個一樣的沒用,被張宜拿捏得團團轉。」
從悅眉頭皺了皺,胸口湧起火。她被張宜拿捏,被那位後媽欺負,這些都是為什麼呢?他們婚姻自由,愛情沒了,好聚好散,卻要她來為他們的愛情買單,誰替她考慮過?
一瞬間,從悅很想質問蔣馨玉,她在從家度日如年,這些年蔣馨玉可曾管過她?既然沒有,現在又來說什麼風涼話?!
只是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生氣沒意思,過去這麼多年,該過的都過來了,不管是從盛還是蔣馨玉,將來都是註定漸行漸遠的陌生人。
「那張紅色的又是什麼?」從悅瞥了瞥另一張,滿臉冷淡,隻待趕緊結束這場會面。
還不如在卓家和卓書顏一起守歲,卓媽媽的餃子和湯圓都是手工包的,味道肯定很好。
蔣馨玉端起熱飲喝了一口,艷烈口紅在杯沿淺淺留下一個印。
「那張是我給你的。」
從悅微頓,抬頭看她。
「沒多少錢,不過應該夠你在盛城買一套兩室一廳的公寓。」蔣馨玉放下杯子,杯底著落在木質桌面上,磕碰聲輕得像是錯覺,「我本來想等你大學畢業的時候給你的,現在也差不多。」
從悅喉嚨像是堵住,「……為什麼?」
「不為什麼。」蔣馨玉嗤笑,「哪有那麼多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