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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蜜》第50章
病房不是個合適談話的場所,但細想起來,她們許久未像這樣談心過。

每有一年過去,以前的事就離現在更遠,記憶蒙塵,想起來越發模糊不清。

但有些事情,撣一撣灰,轉瞬就又清晰如昨。

忘不了的,姜惠怎麼可能忘得了。

姜蜜一直覺得她那麼在意姜驪的事,是因為她和姜驪是姐妹,天生情厚,其實並不是。

她也曾經有過不滿,也曾對姐姐生過芥蒂之心。

明明同是一脈,同樣的出身,同樣的生長環境,偏偏生出了她們這麼不一樣的兩個人。

姜驪聰慧,美貌,和包括姜惠在內的同村所有人一比,優秀得像上天的寵兒。出身以及幼時經歷,就像是為了讓她能越挫越勇的考驗。

課本上說的那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體膚——姜惠曾很多次想過,老天爺可能真的偏愛姜驪,所有的一切或許都是為了讓她成長所設的關卡。

先苦後甜,過程不好,但結果總是好的。

輟學肩負起家庭重擔的時候,姜惠是真心的,後來也並未後悔過,可有時候忍不住也會想,同樣是姐妹,人生落差為什麼會如此之大,大到天差地別。

姜驪在大學校園,書越讀越好,學校對優秀學生的補助,包括許多獎學金,她每個學期樣樣都能拿到。

到後來經濟上已經有了活泛餘地,雖然家裡欠下的錢仍未還清,但她在校的費用包括學費,已經不需要家中負擔一分一毫。

而姜惠,坐在枯燥乏味的工廠車間之中,日復一日做著重複工作,像被上緊了發條,片刻不得放鬆。

每當被年紀大的‘前輩’刁難,或是手忙腳亂出差錯的時候,她總會想起在學校念書的姜驪。

這世上有一個人,身上和她流著大半相同血液,同樣的姓氏,同樣的父母,但是卻在高樓之上,和身在深溝底處的她雲泥相異。

每一天都要流汗和淚,姜惠漸漸習慣打工的生活,也漸漸和姜驪減少了聯絡。

姜驪每月都會給她寄一些小玩意,附帶一封信,說一些學校裡發生的瑣事,告訴她自己的生活狀況。但姜惠發覺自己越來越沒有勇氣看,不想也不敢。

原本會回信的,後來不回了。

之後姜驪寄來的東西就都像石沉大海,從某一天起忽然就沒有了回音。

姜家夫婦是沒福的,沒等到姜驪大學念完他們就先後離世,喪禮上姐妹倆見了一面,是那一年裡的第一面,也是唯一一面。

再後來,姜惠換了工作沒有告訴姜驪,信和小禮物沒了目的地,她們大概有兩三年時間沒有再碰面。

唯一的聯絡是電話,姜驪會打電話給她,或許是知道妹妹心裡有想法,姜驪沒有問過她換工作之後的去向,只是每個星期通一次話,知道她安好便罷。

兩姐妹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來往,姜惠從不主動和姐姐聯繫,父母不在,她乾脆不回老家,不管是年是節,長期漂泊在外。



一開始一個人,後來有了常德順,他家條件不好,從小跟著爺爺奶奶長大,老人家沒了他也沒有過年回家探親的理由,兩個人便在外扎根,奮鬥打拼,成了彼此的依靠。

姜惠和常德順結婚的時候,請了姜驪,姐妹倆仍未能說上多少話,冷冷淡淡仿佛遠親。

如果不是那年為了經營小雜貨鋪子,常德順出門進貨被車撞,送醫急救需要錢,姜惠大概不會主動和姜驪聯繫。

生活總是在才剛剛有起色的時候就迎頭給她潑下一盆冷水。

站在醫院病房外那刻,她想,她大概永遠也無法擺脫姜驪這個壓在頭頂上的陰影。

彼時接到電話的姜驪什麼都沒說,清清淡淡一句‘知道了’,讓她忐忑拿不準,覺得或許多年未聯絡,這個姐姐對她沒了感情,並不一定會施以援手。

然而半個小時後卻接到姜驪的電話,人已經在銀行,問了卡號,當場給她轉了兩萬。

那天晚上,姜驪從隔了幾百公里遠的地方坐車趕來,背著一個小包,只帶著卡和證件,趕到無助的她身邊。

第二次手術需要輸血,醫院血量不足,先抽了她的,後來抽了姜驪的。

兩個人坐在長椅上等,姜驪塞給她一張卡,告訴她,錢不夠裡面有。

她問錢是哪來的,是準備幹什麼用的,姜驪告訴她,那都是給她留著的。

兩三年,姜惠故意拉開距離減少聯絡,姜驪由著她,縱著她,什麼都沒說沒問,只是每個月存一筆錢,預備將來交到她手裡。

她道不出複雜感覺,捏著卡對姜驪說,“你不欠我什麼,沒必要這樣。”

姜驪沒答話。

她們一起在病房陪著,同擠旁邊的空病床。

雜貨鋪子經營艱難,這麼多年她和常德順在這個城市說是扎根扎根,卻連腳都沒站穩,而他又在昏迷中,前途茫茫混沌得和黑夜如出一轍。

她愁緒千斤,沉悶難眠。

睡在身側的姜驪握了握她的手。

差別那麼明顯,細嫩滑膩,皮膚像絲綢一樣。

姜驪天生膚白,在老家時從小村裡人就說,那雙手一看就知道將來必然不是農人的命。

而她的,粗糙,臃腫,全是生活浸泡過的痕跡。

那雙手握起來感觸太好,她竟然舍不得甩開。

小時候,很小很小的時候,每當晚上她睡不著不敢睡,姜驪就會那樣握住她,講故事給她聽。

常常分不清是說故事的人先睡著,還是聽故事的人先閉眼。

稻草秸稈有味道,泥土有味道,木架搭的房頂有味道,記憶是有味道的。

誰欠誰,就像老舊回憶裡的桂花香氣,永遠也說不清。

……

病房燈光明亮,姜惠陷在自己的回憶裡許久,那雙眼睛黯淡卻又熠亮。

白色光線照在她臉上,歲月一條條留下的痕跡分外明顯。

姜蜜的手被她握住了,握著許久,她沒有動,姜蜜便也只是坐著不說話。

“我很小的時候,她經常給我講故事。”

姜惠說的她是誰,不言而喻。

然而姜惠只說了這麼一句,便沒再往下。

不知道怎麼開口,有些事情和情緒,積壓在心裡,說不清楚,陳年老酒倒乾淨酒味也久久難散。

老家家門口的桂花樹,枝幹又粗又壯,姜驪總會坐在桂花樹下給她講她從前不知的東西,從書本上看來的,從別處聽來的,給她講了一年又一年。

記得姜驪曾經說過,很遠很遠的世界另一邊,西方有神仙,背後長著兩隻翅膀,像鳥一樣扇動翅膀就能飛。

她小時候總想著要見識沒見過的世界,暗暗期待了很久,只是後來疲於生計,所有幻想早就崩潰渙散在現實之中,她也忘了什麼神不神飛不飛的天馬行空。

是姜驪提起,她才再記起。

她和常德順結婚紀念的時候請姜驪來吃飯,關係重新融洽的兩姐妹睡一張床上夜話。

姜驪又講了一遍曾經講過的故事。

她說,其實每個人都是有翅膀的,只是她們兩姐妹比別人運氣差了一點點,一對翅膀各得一半。所以一個要飛的時候,只能摘了另一個的翅膀。

就像姜惠為姜驪放棄學業,是退讓。

就像姜驪出錢給常德順動手術,拿積蓄給他們做生意重頭再來,也是退讓。

她們沒有那麼好的運氣,所以只有相互犧牲,才能相互成全。

音容笑貌仿佛還在昨天,姜惠閉了閉眼,再睜開面容沉靜。

“我不逼你。”

她說:“我只要你好好想清楚,想清楚再做決定。”

親眼看著姜蜜長大,從一個小娃娃長到如今,她和姜驪像又不像,如今唯一的期願便是,她不要再重複她母親的老路。

希望她好,可剛才那一瞬,她臉上閃過的神情卻又讓人猶疑。

逼得太緊是不是真的好?

短短兩天,她笑顏不展周身低氣壓圍繞,面色薄白如紙。

姜惠忽然不確定了。

“小姨……”

姜蜜握著她的手,愣了愣。

姜惠嘆了口氣。

罷了。

“你想好,決定好,謹慎一些對待。我聽你說,也尊重你。”

包括在廚房門口聽到的那件事。不管確定不確定,她先收回成見。

姜蜜不妨她忽然間想開了,反應不及不知該說什麼好。

姜惠靠在床頭道:“原本我希望你找個家境殷實、忠厚可靠的男人成家,那樣我就放心了。也是我催的急,是我不該把壓力施加到你身上……”

當初以為邵廷只是普通人家時,她不知有多高興,現在……

默了良久,姜惠輕聲說:“你出嫁那天,小姨一定親手給你梳發。”

她用力,握緊了姜蜜的手。

說的是簡單的心願,也是最難放下的擔憂牽掛。

她看著長大的孩子,還想再看著出嫁,親手給她打扮梳妝,將她送到另一個人手裡。

就像結婚紀念日那天,姜驪給她補上結婚時不夠圓滿的部分,在鏡子前替她梳發。

姜驪祝禱贈她,將來她贈姜蜜。

一梳到頭。

一梳到尾。

再一梳,白髮同心,舉案齊眉。

姜惠已經清醒,說話行動方便自如,醫生說再觀察兩天就可以出院,常德順和常穆在醫院陪她,守了一天一夜的姜蜜得了空回家休息。

邵廷的電話打來,她頓了一下才接,清了清嗓讓聲音聽起來盡可能正常。

他聲音潤厚:“在做什麼?”

“有點累,洗了個澡。”

“吃飯了沒?”

她答沒有,邵廷便說要來接她。

姜蜜猶豫了一下,答應。

“好,我在小姨家等你。”

掛完電話,半個小時不到,邵廷來了。

姜蜜接到電話,聽他說他到了樓下,拎起包走人。快到門邊步子一頓,又折回房間,從脫下來的外套裡拿出驗孕棒,裝進包裡一同帶出去。

只是一天沒見,感覺像過了幾千年,姜蜜一句話沒說,見面第一剎就抱住他埋頭在他懷裡。

邵廷皺眉。

她的心情似乎還是很糟糕,一連幾天都這樣,不太正常。

“不開心?”

姜蜜隻字不提,只說:“有點累,這兩天吃飯沒胃口,飲食不規律鬧得精神不太好。”

邵廷摸額頭探臉頰,看了又看,沒看出問題,確定她不是生病,更不放心。

回了他的公寓,他讓酒店送餐過來,都是溫胃的食物。

姜蜜沒胃口,小姨還在醫院,這兩天發生的事她沒跟邵廷說,但又覺得似乎到了不說不行的時候。

儘管小姨說了不再強逼她,讓她自己考慮自己決定,那一團團亂麻還是積壓在心裡,攪得她難受萬分。

邵廷見她不怎麼動筷,皺眉,“胃很不舒服?我帶你去醫院看看。”

姜蜜抿了抿脣,忽地放下筷子,抬眸直直看向他。

開口所言不僅與當下話題無關,還似平地一聲驚雷——

“我們結婚吧。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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