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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宴》第58章
第58章 你騙我

  「江玄瑾,你幹什麽!」

  後頭跟著的就梧見狀,怒喝一聲,上來就想挑了他的劍。

  然而江玄瑾反應極快,伸手拉了李懷玉過去,將她身子一轉,反扣在懷裡,長劍又橫上她的脖頸。

  就梧一窒,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外頭的打鬥聲一點點小了下去,徐仙和雲嵐清好像都在喊叫著什麽,四周的人漸漸都停了動作,怔楞地朝這邊看過來。

  懷玉靠在他懷裡,像無數次被他從背後擁著一樣,抵著他的胸膛,能感覺到他的溫度。

  但這次,她渾身發凉,從喉嚨一路凉到指尖,一雙眼睜得很大,眼裡完全沒有焦距。

  「你……」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極輕極輕地問,「想殺我?」

  江玄瑾冷笑了一聲,抵著她的劍半點沒鬆。

  這行爲就已經是個回答了,懷玉忍不住笑出聲,眼眶却也紅了:「爲什麽啊?」

  她這麽擔心他,拼了命地想來救他,沒怕過死,也沒怕過鬧得天翻地覆,可獨獨沒有想過,打開這扇門迎來的會是他的劍。

  她想不明白,怎麽也想不明白。

  「君上,住手啊!」徐仙衝上來,震驚地看著這場面,慌忙喊了一聲。

  江玄瑾面帶譏誚,冷聲道:「讓你們的人放了兵器束手就擒。」

  束手……就擒?

  一聽這個詞,雲嵐清和韓霄都飛快地反應了過來,掃一眼四周的情形,臉色瞬間變得極爲難看。

  中計了!

  私調禁衛軍,當朝挾持君上,圍困御書房,這些行爲等同造反。

  「不!」李懷玉搖頭,輕吸一口氣,抬頭去找方才還在外頭的李懷麟。

  懷麟知道的,他們不是造反,他在朝堂上都感謝了徐仙,分明是被困,需要他們救駕,他知道的。

  可是,這一眼看出去,懷麟已經站在離他們很遠很遠的護衛之中,神色冷冽,似乎沒有任何話要說。

  懷玉一怔。

  「不必再掙扎。」她背後的人淡淡地道,「你逃不掉了。」

  徐仙等人看著李懷玉脖間的血,紛紛都放下了手裡的刀劍,被後頭衝上來的護衛押得跪倒在地。就梧在旁邊還想救她,一雙眼裡滿是心疼和氣憤,可他一動,江玄瑾的劍逼得就更緊。他只能僵硬地站著,然後被後頭的護衛一脚踢在膝蓋窩,狠狠地跪了下去。

  冰凉的手指止不住地顫抖起來,懷玉幾乎要不能呼吸,梗著喉嚨裡的東西,一字一句地問他:「不是說……喜歡嗎?」

  不是說會相信她嗎?

  不是說……伊人珍貴如厮,當護手裡心上,生莫敢忘嗎?

  這算什麽?

  這到底算什麽?!

  「喜歡?」

  輕慢地咀嚼著這兩個字,江玄瑾面無表情,眼裡滿是嘲諷。

  「微臣如何敢喜歡殿下?」

  殿下。

  這兩個字從他嘴裡吐出來,依舊還帶著繚繞的佛香和鶴頂紅的氣味。

  時光好像根本沒有流動,現在好像還是三月二十七,宜喪葬的好日子,他把毒酒換成了長劍,又要送她下黃泉。

  身子一抖,懷玉慢慢扭頭,任由脖子被他的劍割開皮肉,血不斷地往下流,也把臉朝著他。

  「你怎麽知道的?」

  「山石竹林。」江玄瑾微微皺眉。「我也在那石屏之後。」

  沙沙響動的竹子能掩蓋她的人的呼吸,自然也能掩蓋他的。他把她與柳雲烈的對話,全都聽進了耳裡。

  ——我一開始接近他,還想過殺了他呢。

  回憶起自己那日說過的話,懷玉的臉上的血色消失了個乾淨。

  「你能再信我一次嗎?」她伸手緩緩抓住他的衣袖。

  江玄瑾輕笑,眼裡半分感情也沒有:「我信過你很多次了。」

  然後發現,每一次都信錯了,她從頭到尾都一直在騙他,什麽喜歡他,什麽想跟他在一起,她最開始就是想殺了他的,一路逢場作戲,就是爲了利用他替她翻案。

  丹陽長公主,柳雲烈說得沒錯,這個人心機深沉又心狠手辣,哪怕是死,也留了後招來對付他。

  他差點就一敗塗地。

  止不住地低笑,江玄瑾問她:「你看著我一步步踏進你的陷阱,看著我對你動心,是不是覺得心裡很舒坦?」

  昔日殺了她的人,如今被她玩弄於鼓掌之間,像個傻子一樣毫無察覺。這樣的報仇方式,想想都覺得痛快啊。

  誅命哪能比得過誅心呢?

  「不是。」懷玉搖頭想解釋,可外頭突然涌來了極多的護衛,不由分說地押了徐仙等人就想走。

  「等等!」她慌了,「江玠,他們都是來救你的,你不能這樣對他們!」

  救他?江玄瑾道:「本君一直在御書房裡好端端的,何須人來救?事到如今,殿下還要撒謊嗎?」

  「謀逆之罪,其罪當誅。這一回,是你親手把你身邊的人,都送上了黃泉。」

  呼吸一窒,懷玉心頭大痛,眼泪終於是忍不住大顆大顆地往下掉,帶著哭腔道:「你有什麽衝我來也好,他們當真只是爲了幫我救你!」

  「我不信。」江玄瑾平靜地朝她吐了這三個字。

  懷玉氣得伸手就想打他,手揚到一半。却被他伸手抓住。

  「殿下!」後頭的就梧掙扎著沒肯走,看著她的動作,驚喝了一聲。

  她這一動,脖子上的傷口更長,簡直是觸目驚心。

  聽見他的聲音,江玄瑾側頭過來看了一眼,眼裡冰霜結得更深:「怪不得。」

  怪不得這些人都幫她護她,飛雲宮的面首啊,十幾個人呢,每一個人都給她侍過寢,都是她的人。

  「你可真厲害。」他道。

  懷玉又哭又跺脚,急狠了抓過他的長劍,手被劃破也不管,沙啞著聲音朝他道:「你不就是想讓我死嗎?我如你的願,你放了他們!」

  說完,捏著劍就往脖子上狠狠一抹——

  江玄瑾瞳孔緊縮,强硬地掰開長劍,伸手捂上她的咽喉。

  一劍下去,鮮血淋漓。

  「君上!」旁邊的乘虛紅著眼低喝。

  長劍落地,「哐啷」一聲響,江玄瑾捏著被劃傷的手,退後兩步道:「把她捆起來。」

  頓了頓,又補上一句:「嘴也塞上。」

  「是。」旁邊的護衛應聲上來。

  懷玉站在原地,抬眼看了看外頭被押走的那群人,又最後看了江玄瑾一眼。

  感情這東西,哪是說動就能動的?一動情,所有柔軟的地方就都呈露到了他面前,只要他一劍刺過來,她就會痛不欲生。

  二嫂說得沒錯,要是沒那麽喜歡,就不會這麽難受了。

  丹陽想得很明白,所以二十多年來,從沒被人傷過心。可她現在怎麽就跟瘋了似的,膽子大到跟仇人談情說愛呢?

  瞧瞧,下場有多凄慘?

  紫陽君就是紫陽君,心懷家國天下,爲人剛正不阿,與她這樣卑鄙無耻的人,不是同一條路上的。

  注定不會有好結局。

  不再看他,懷玉垂眸,任由護衛押著她往外走,心口像是破了個巨大的窟窿,淩冽的秋風全往裡頭灌,灌得人遍體生寒。

  李懷麟站在御書房外頭的廣場上,被護衛緊緊護著。旁邊的禁衛跪了一地,懷玉走過去的時候,停下來示意旁邊的人把她嘴裡塞著的東西拿掉。

  乘虛猶豫片刻,取了她嘴裡塞著的布團。

  懷玉看向那頭問:「懷麟,你是什麽時候認出我的?」

  別開目光不敢看她,李懷麟沒有吭聲,微微忽閃的眼睫泄露了他的心虛。

  於是懷玉就明白了,輕輕點頭,似笑非笑地道:「皇姐教你的手段,你終於會用了。」

  只是,第一個來嘗的,竟也是她。

  收回目光,她挺直脊背,裝作無所謂的模樣讓乘虛繼續把她嘴塞住,然後往前走。

  可就梧回頭看的時候,却見她滿臉茫然,眼裡像是有一層薄薄的琉璃,輕輕一碰就會碎得稀爛。

  「殿下。」他皺眉朝她喊,「您還有我們,我們是永遠不會背叛您的!」

  李懷玉聽不見,她怔楞地數著脚下的青石磚,感覺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噩夢。

  會不會馬上就夢醒了?夢醒了之後,她還在飛雲宮,父皇仍舊慈祥地抱著懷麟衝她笑,懷麟也依舊用那甜甜的聲音喊:「皇姐最好!」

  窗外的暖陽照進來,什麽壞事都沒有發生,她有父皇,有皇弟,一切都好好的。

  能醒嗎?她要受不住了……

  「殿下!」有人驚呼一聲。

  懷玉再沒力氣回應,兩眼一黑,終於是昏了過去。

  大興八年八月二十五,丹陽餘黨調動三萬禁軍當朝謀反,挾持陛下於御書房。幸得紫陽君援兵趕到,聖駕無礙,餘黨盡數關進死牢。

  百姓們聽見消息,依舊議論紛紛。

  「這長公主,死了這麽久了,她的人都還作妖呢?」

  「就該一網打盡,管他什麽功臣不功臣的,瞧瞧這都幹的什麽事兒?」

  「君上這回又立了大功啊,朝廷裡就該多些他這樣的好官!」

  陸景行站在滄海遺珠閣門口,白著臉聽著外頭的話,捏了扇子就往外走。

  尋常人進不去的死牢,他有錢能使鬼推磨,只是多等了兩個時辰,等前來審問的官員都走乾淨了,他才跟在獄卒身後進去。

  牢房裡陰暗潮濕,死牢這一片陰氣猶重,他走到最裡頭那一間,看見那靠著栅欄坐著的人,輕喚一聲:「懷玉。」

  李懷玉披散著頭髮。穿了一身囚服,脖子上纏了一圈白布,聞聲回頭,她輕笑:「我就猜你會來。」

  看著她這白得跟紙一樣的嘴唇,陸景行皺緊了眉,蹲下來抓著她身側的栅欄,伸手去碰了碰她的臉。

  「是不是瞧著挺慘的?」懷玉笑嘻嘻地道,「難得你不擠兌我,眼神裡還滿是心疼。」

  「難過嗎?」他問她。

  笑意一僵,懷玉垂眸:「你會不會安慰人?我對你笑,你就該對我笑,說這些話,我是會哭的。」

  陸景行伸手就遞了手帕給她。

  喉嚨一緊,懷玉啞聲道:「我哭起來很厲害的。」

  「我知道。」陸景行道,「這麽多年了,你還有什麽樣子是我沒見過的?」

  心裡的酸水一波一波地往上涌,懷玉咬牙,額頭抵著栅欄,像隻受傷的小獸。止不住地嗚咽。

  「我害了徐仙他們!」

  就因爲她擔心江玄瑾,害了這麽多的人,還不如一開始就沒有借著白四小姐的身子活過來,他們至少都還活得好好的,不會像現在……

  「誰也沒有料到會變成這樣。」陸景行拿著帕子,輕柔地替她擦著臉,「决定是大家一起做的,不怪你。」

  「怎麽可能不怪我!」懷玉低喝,一拳砸在了栅欄上,「要不是我,大家都壓根不會進宮!」

  陸景行一頓,伸手把她的拳頭拉過來,皺眉看著上頭砸出來的傷口,摸了摸袖袋,頽然地道:「祖宗,我沒有帶藥來。」

  懷玉惱道:「你能不能駡我兩句?」

  「你這要求有點特別,但我還是不想滿足。」陸景行勾唇,鳳眼裡帶著笑意。

  懷玉怔然地看著他,看了一會兒。伸手扶額,忍不住也低低笑了出來:「哪有你這樣的人,壓根不知道事情有多嚴重似的。」

  「我知道,但天無絕人之路不是嗎?」陸景行道,「只要你還活著,一切都好說。」

  哭笑不得地抹了把臉,懷玉道:「陸景行,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殿下多慮。」他對答如流,「草民眼睛還沒瞎。」

  爆了句粗,懷玉一脚踹到栅欄上。

  陸景行勾唇,從後腰摸了他的摺扇出來,往面前一展,道:「殿下要是哪日對草民動了心,倒是可以說一聲,草民給過嫁妝,還沒嘗過給聘禮是什麽滋味兒。」

  「你就貧嘴吧!」李懷玉又氣又笑。

  皓月當空,已經沒有月中的那麽圓,夜風凉得沁人衣裳,牢房裡的聲音傳出來。顯得有些小。

  江玄瑾靠在外墻上,沉默地聽著裡頭的人嬉笑打駡,手上一圈兒白布在夜色裡有些醒目。

  「我之前說,你總不信。」柳雲烈坐在旁邊放著的肩輿上,臉色蒼白,手還捂著腹部,「如今是徹底信了吧?」

  說著,又嘀咕:「不過也怪不得你,她男人極多,自然最明白如何蠱惑人心。」

  站直身子,江玄瑾抬步往外走:「你費心了。」

  「能讓你看清她的真面目,我的心就算沒白費。」示意隨從抬起肩輿跟上他,柳雲烈道,「趕快寫休書吧,眼下不宜再同她有牽扯了。」

  走了兩步,又停下步子,江玄瑾側頭問他:「徐仙等人,爲什麽會突然造反?」

  他進宮,本是打算同齊翰對質的。誰知道齊翰竟然說徐仙有謀逆之心,已經在暗處準備好了兵馬,要他先將別的事都放一放,全力護駕。

  他本是不信,結果靜待五日之後,徐仙當真動了禁軍、挾持陛下。

  可是,原因呢?徐仙不是個會衝動的人,朝中有他在,就算陛下遭遇了不測,造反之人也絕不會有什麽好下場,那他爲什麽還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是因爲……丹陽嗎?丹陽想謀反?

  可是,她如今已經換了一副身軀,骨脉裡流的都不再是皇室的血,謀反來有何用?

  一想到她,他心口還是悶痛,痛得嘴唇都發白。

  「反賊的心思,我哪裡知道?」柳雲烈道,「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現在爲了保命。定會用各種藉口來開脫,你切莫再信。」

  皺眉看他一眼,江玄瑾目光幽深:「你的話,我就能信了?」

  柳雲烈一頓,繼而笑道:「你也不必信我,信你看見的事實就可以了。」

  「他們謀反,是事實。」

  垂了眼眸,江玄瑾繼續往外走,出了大牢的範圍,一路往江府走。

  上馬車的時候,他有些走神,一步沒有跨穩,差點摔下去。

  「主子!」乘虛焦急地扶住他,「您還好嗎?」

  怔楞地看了那車轅一會兒,江玄瑾突然就想起之前賴在這上頭不走,非要跟他一起去藥堂的人。

  那個時候的李懷玉,分明知道他是誰。到底是帶著怎樣的心情,對他唱出《春日宴》的?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我想與你,長相見呢~」

  心口一疼,江玄瑾咬牙,眼裡陡然染上恨意,捏著拳頭在原地站了許久,才沉聲道:「走回去罷。」

  「什麽?」乘虛以爲自己聽錯了,看了看他們所在的位置,又看了看他家主子。

  江玄瑾執拗地重複:「走回去。」

  他不想再坐這輛馬車,也不想再想起牢裡的那個人。

  可是,爲什麽呢?他也想問爲什麽,爲什麽看起來眼裡都是情意的一個人,竟是一直在騙他的?爲什麽口口聲聲說著心疼他的人,竟是一直存著要殺了他的心思的?

  爲什麽答應了不騙他,結果從來沒有說過真話。

  爲什麽說好了不鬆開他的手,結果還是以這種方式鬆手,叫他跌落萬丈深淵,粉身碎骨!

  爲什麽啊……

  「你真好看,我想把天下最甜的橘子都剝給你吃!」

  「不是瞎說呀,我是認真的。等我過了門,一定好好照顧你,不讓你冷著,不讓你餓著,累了就給你揉肩,困了就……困了就陪你睡覺。」

  「像我這麽表裡如一的人,說喜歡你就是喜歡你。臉上喜歡你,心裡也喜歡你!」

  「江玠~」

  悶哼一聲,江玄瑾伸手抓著胸前的衣裳,再也邁不動步子。

  「主子……」乘虛擔憂地上來扶著他,一看他這臉色,嚇了一大跳。

  分明沒受什麽重傷啊,一張臉却是蒼白得跟手上的白布一樣,漆黑的瞳孔裡沒有焦距,整個人虛弱得像是要倒下去了。

  旁邊的禦風也上來扶著他,想將他快些帶回府。

  「別動。」沒走兩步,江玄瑾低喘著氣,叫住了他們。

  夜色已深,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挂在店鋪外的長幡被風吹得飛揚。

  盯著那幡上的「酒」字看了一會兒,江玄瑾掙開旁邊兩個人的攙扶,徑直朝那已經關了門的酒家走過去。

  乘虛和禦風都愕然。

  江深今晚也是分外煩躁,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正打算起身去個妾室的屋子裡呢,冷不防地就見乘虛白著臉來找他。

  「二公子,您快去幫幫忙!」

  難得見他這麽驚慌,江深一想也知道是江玄瑾出了事,連忙披衣就跟著他走。

  江家三公子從小到大都沒做過任何讓老太爺擔心的事,他不受世俗名利誘惑,也不曾有任何不好的習性,就連喝酒,也只在宴席上碰一碰,平日裡是素來不沾的。

  然而,當江深跨進那酒家的時候,江玄瑾手邊已經放了五個酒壺,還碼得整整齊齊的。

  「二哥。」眼睛亮亮的,江玄瑾看見他就招了招手。

  江深嘴角一抽,知他已經大醉,却還是學著他的模樣招了招手,過去問:「三弟,你做什麽呢?」

  江玄瑾捏著第六壺酒,笑得唇紅齒白:「我在喝酒呢!」

  「我知道,我是問你爲什麽要喝酒?」江深在他身邊坐下,拿起空了的酒壺晃了晃。

  江玄瑾一頓,像是想了一會兒,才道:「難過。」

  「知不知道有句話叫『舉杯澆愁愁更愁』?」

  「不知道。」江玄瑾孩子氣地回答他,「酒好喝!」

  江深長嘆一口氣,把他手裡的酒壺搶過來,往自己嘴裡倒了一大口,咕嚕一聲咽下去,吧砸了一下道:「的確還不錯。」

  皺眉盯著他手裡的酒,江玄瑾不高興了。

  「聽你大哥說,白四小姐出事了。」江深把酒壺還給他,輕聲問,「是因爲她嗎?」

  江玄瑾搖頭:「我不認識白四小姐,我隻認識長公主。」

  說完,又朝他笑:「二哥知道長公主嗎?就是有很多面首、禍害了朝廷八年的那個,被我親手送了毒酒的那個。」

  江深怔楞,江崇沒告訴他這茬,他不知道。

  「長公主可厲害了,死了都還能複生,不僅複生,還騙了我。」江玄瑾嘀咕著,又將手裡這一壺喝空,扭頭朝掌櫃的道,「勞駕,再來一壺。」

  掌櫃的穿著寢衣披著外袍,顯然是被人從被窩裡叫起來的,眼下臉上滿是恐懼,二話不敢說,就又奉上幾壺過去。

  重新捏上一壺滿的酒,江玄瑾伸手撑著眉骨,墨瞳半闔,似笑非笑:「怪不得陸景行對她那麽好呢。」

  李懷玉和陸景行,他們是什麽關係。全京都的人都知道。

  「別喝了。」江深伸手將他扶起來,「先回府吧?」

  「不要。」江玄瑾搖頭,「不想回去。」

  這脾氣上來了,當真是誰也勸不住。江深想了想,找來乘虛,讓他去買點蒙汗藥回來。

  乘虛很爲難,但一看自家主子這模樣,還是領命去了。

  於是,喝了最後一杯酒,江玄瑾很是安靜地睡了過去,睡得很沉。

  他做了個很暖和的夢,夢裡四月春光好,草長鶯飛,花紅柳綠,他在一棵樹下醒來,抬眼就看見了白珠璣。

  那張瓷白的小臉蛋甜甜地笑著,高興地對他道:「我種的橘子樹結果子啦,給你剝橘子吃好不好?」

  他忍不住跟著她勾唇,却是很嫌弃地道:「酸。」

  「不酸不酸,我給你剝個最大最甜的!」她眼睛彎成月牙,朝他比劃了一個月亮那麽大的形狀,聲音輕柔地哄他,「給你嘗嘗,好不好?」

  好。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回答。

  陽光從樹枝間照落下來,斑駁了人的眉眼,白珠璣咯咯地笑著,伸手抓著他,將他抓得緊緊的,完全沒有要放開的意思。

  ……

  月亮安靜地挂在天上,從牢房的窗口看出去,顯得有些小。

  陸景行走了,懷玉靠在栅欄上,呆呆地捂著自己的小腹。

  情况已經是一團糟了,她沒敢跟他們多說這個肚子,可從在大牢裡醒來開始,小腹裡就一直在墜疼。

  她有點害怕,只能儘量平和心態,照醫女說的那樣,克制住不大怒大悲。

  可是……這怎麽能控制得住呢?就算努力裝作今日的一切都沒發生,不去想懷麟爲什麽不替她解釋,但,脖子上的傷是在的,幷且很疼,疼得她想掉眼泪。

  隔壁牢房響起了鎖鏈聲,懷玉一楞,連忙跪坐起來,就見徐仙渾身是血地被推了進來。

  「將軍!」她驚叫。

  看見她身上無礙,徐仙鬆了口氣,倒在稻草裡笑道:「殿下莫慌,一點皮肉傷,不打緊。」

  這還不打緊?囚衣上都沾滿了血了!懷玉起身去兩個牢房之間的栅欄邊,抓著木欄看著他,著急却沒什麽辦法。

  徐仙動著身子靠過來些,喘著氣小聲道:「殿下,他們想讓咱們承認謀逆之罪。」

  「我知道……」懷玉紅了眼,「我知道他們想幹什麽。」

  假意江玄瑾有難,引她上鈎去救,進而用謀逆之罪將他們一網打盡。

  「那……」徐仙猶豫地問,「您知道是誰布的局嗎?」

  一問這個問題,懷玉臉色發白,垂了眼死死地抓著栅欄。

  「您還是不肯相信?」徐仙輕笑,「早在之前您出事的時候,臣等就說過,陛下幷非您以爲的那般純良無辜。」

  李懷麟是穿著龍袍長大的人,雖說是一直受著長公主的庇護,但他是個極有主見的人,很多時候鋒芒露出來,都會讓他們嚇一跳。

  但長公主,從來沒有察覺到……亦或者說,是從來沒有懷疑過她的弟弟。

  「他才十五歲。」懷玉啞著聲音道,「你讓我怎麽相信?」

  她寧可相信他是被那些個老奸巨猾的人給欺騙利用了。

  「您覺得,他要是不想您死,誰能逼他寫了賜死您的聖旨?」徐仙忍不住沉了聲音,「他要當真無辜,御書房前爲何會一聲不吭,任由您被抓走?」

  「他……」

  「他自小跟著江玄瑾,學的都是堂堂正正的東西。」徐仙道,「而您……做那些事情的時候,從未與他解釋過什麽,您將他護在那些髒污肮垢之外,可曾想過他會怎麽看您?」

  殺了平陵君的長公主、淩遲了老宮人的長公主、大權獨攬,剛愎自用的長公主,哪一個在皇帝眼裡看起來是好的?

  小皇帝長大了,他也會有一顆懲惡揚善的心。

  而他的皇姐,就是全北魏最大的惡。

  懷玉抓著栅欄,低低地笑出了聲:「我……是被他當成親政給百官的下馬威了嗎?」

  徐仙點頭。

  幼帝親政,缺乏威嚴,而滅掉長公主,就是他立威的最快最好的方式。

  「可是……」懷玉下意識地搖頭。

  怎麽能這樣呢?懷麟怎麽可能爲了立威,就能把她的性命給捨了呢?

  她是真的,把他當親弟弟在看啊……

  跌坐在地上,懷玉深吸一口氣,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水。

  「殿下?」徐仙嚇了一跳,「您怎麽了?」

  「我……」伸手捂住小腹,懷玉皺眉。咬著牙輕吸一口氣,「我肚子疼。」

  肚子?徐仙一楞,像是想到了什麽,轉頭就想喊人。

  「別!」懷玉連忙攔住他,輕聲道,「若真如你所說,懷麟想我死,那就一定不能讓人發現我不對勁!」

  徐仙頓住,很是擔憂地看著她,眉毛皺成了一團。

  懷玉倒在稻草堆裡休息了片刻,輕輕放緩呼吸,硬是把這股抽痛給挺了過去。

  沒事的,她丹陽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這些事打不倒她,一定會沒事的。

  反復安慰著自己,她輕撫著肚子,小聲地呢喃:「他們都不要我了,你可不能離我而去,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疼痛漸漸平息,懷玉眼眸微亮,笑著在心裡誇了它一句。

  身心疲憊,她這一倒就沒力氣再爬起來。

  稻草髒污不堪,味道也難聞,但她實在是太累了,一合上眼,就直接睡著了。

  天亮得有些晚,乘虛看了看時辰,站在主樓外頭猶豫了許久,才推門進去。

  君上剛剛睜眼,有些睡意惺忪的,唇邊還挂著一絲笑意。

  「乘虛。」他問,「夫人呢?」

  乘虛一驚,滿臉惶恐地看著他。

  江玄瑾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這表情,伸手摸了摸空蕩蕩的床邊,又看了看空蕩蕩的屋子,良久才慢慢反應過來。

  昨晚做的才是夢。

  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他起身。在床邊坐了一會兒,神色恢復了正常:「是不是該進宮了?」

  「是。」乘虛答,「已經辰時了,早膳都備在了側廳。」

  點點頭,江玄瑾若無其事地更衣洗漱,看了看妝臺上放著的那厚厚的護身符,伸手拿了自己的銘佩系上:「在我回來之前,讓禦風把這屋子裡多餘的東西都收乾淨。」

  「多餘的?」乘虛怔楞,接著看了看那護身符,瞬間了然,低頭應下。

  府裡大部分人是不知道出了什麽事的,更是不知道宮裡那一場叛亂與他們的君夫人有關,所以江玄瑾出門之後,徐初釀還很茫然。

  「君夫人哪兒去了?」她問靈秀。

  靈秀更茫然:「奴婢不知,小姐兩日沒回來了,昨晚君上也什麽都沒說。」

  紫陽君歸府了,那她就不好再叨擾,徐初釀讓丫鬟收拾了東西就告辭,打算等這夫妻二人都回來、公布了喜訊再來慶賀。

  今日沒有早朝。一衆大臣都聚在龍延宮,李懷麟頻頻看了江玄瑾好幾眼,問他:「君上可還好?」

  江玄瑾垂眸:「臣無礙。」

  「君夫人混在叛賊之中,想必君上也是措手不及。」李懷麟道,「朝中非議甚多,爲了禀明公正,這謀逆之案,不如就交給齊丞相……」

  「陛下。」江玄瑾拱手,「齊丞相尚有罪名在身,理應革職查辦。」

  旁邊站著的齊翰一楞,接著臉色就難看起來:「君上,翻案一事擺明瞭就是丹陽長公主的陰謀,您怎麽還揪著不放?」

  「認證物證皆是真的,那就該定罪。」江玄瑾冷聲道,「本君向來不看黨爭,只看事實。」

  齊翰一噎,有些慌張地看向主位上的帝王。

  李懷麟無奈地道:「君上說的也在理,但眼下朝中大量缺人,若是還將丞相定罪。朝綱何穩?」

  「是啊。」司徒敬也幫腔,「君上三思。」

  江玄瑾皺眉,看了他們一眼,而後道:「暫不定罪也可以。」

  衆人一聽,都鬆了口氣,正想說君上如今終於開竅了,誰知道他接下來後半句就是:「謀逆之案,由本君來審。」

  「君上?」李懷麟有點意外,「可尊夫人……」

  「陛下是覺得本君會徇私枉法?」江玄瑾問。

  李懷麟遲疑地搖頭:「不是。」

  「那便好。」江玄瑾拱手,「臣定會將相關人等罪責全部審清楚。」

  說罷,低頭行禮,轉身就離開了大殿。

  大殿裡安靜了片刻,李懷麟看著他那遠去的背影,突然低聲道:「也好。」

  齊翰沒明白這兩個字是什麽意思,很是擔憂地道:「陛下,若牢裡那些人說出實情……」

  「那又如何?」李懷麟笑了笑,「誰也沒證據。」

  齊翰一楞,突然反應過來,連忙朝他拱手:「陛下英明。」

  不是他英明。這些本就是皇姐會的手段,不留證據地讓人去死,誰也拿她沒辦法,不是嗎?

  李懷麟笑了笑,輕輕撫了撫椅子扶手上的龍頭。

  江玄瑾去了大牢,先將徐仙韓霄等人挨個提審,問了一遍。結果這兩人招供,說的都是一模一樣的話——他們是以爲他被困御書房,所以來救他的。

  「救本君?」他嗤笑,「本君與各位的交情,似乎沒好到那個份上。」

  韓霄咬牙道:「誰同你交情好?要不是殿下擔心你擔心得一晚上沒睡,誰願意去救你?」

  一聽這話,江玄瑾手指微僵,慢慢地將袖子攏緊,寒著眼神道:「這種話,你以爲本君還會信?」

  「愛信不信。」韓霄怒道,「殿下真是瞎了眼,看上誰不好,竟栽在你的身上!」

  栽一次不算。還栽了第二次。

  沒耐心聽他大吼大叫,江玄瑾揮手讓人來把他關回去。

  乘虛上前來問:「還要提審別人嗎?」

  江玄瑾沉默,良久之後才讓人把白皚給提了上來。

  昔日文院裡見著的斯文無比的人,如今跪在他面前,倒是眼神淩厲,露出兩分凶狠來。

  「江深的卷子,是不是丹陽讓你寫的?」江玄瑾平靜地看著他,問。

  「不知道。」

  「這問題跟謀逆一案無關。」江玄瑾道,「但你最好是認真回答我。」

  白皚抬眼看他,眼裡滿是譏諷:「既然無關,君上問來做什麽?」

  是啊,他坐在這裡,是要審謀逆之案的,怎麽審著審著,突然就想起問這些了呢?江玄瑾自己都想笑,可看著面前這人,他還是執著地問:「是不是?」

  白皚不說話了,一副認打認罰的模樣。

  盯著他看了片刻,江玄瑾道:「不願意出賣她?你們倒是護主。她是給了多少好處,才換得你們這麽多人死心塌地地跟著?」

  好處?白皚想了想,輕笑了一聲:「殿下只給了我一支毛筆。」

  一支很普通的毛筆,給他的時候却說:「從今以後,你想寫什麽就寫什麽,想考功名本宮也替你添名字,只要你活下來,就會發現這人世間有趣的事情還多著呢。」

  說著,一把將他從落花河裡拉了起來。

  當時他身上的水濺了她一身,他有些驚慌,面前這人却是笑得明艶不可方物,不甚在意地拂了臉上水珠,拉著他就往外走。

  「人要努力活著才好哇。」她道。

  那句話的語氣,白皚現在都還記得,充滿了朝氣和希望,讓人聽著就覺得有了活下去的力量。

  然而,說那句話的人,昨日差點就抹了自己的脖子。

  眼裡戾氣更重,白皚道:「君上這等無情之人,如何懂得情誼珍貴?多說無益,要殺要剮,不如給個痛快話。」

  飛雲宮的人骨頭硬,這傳言果真是不假。江玄瑾冷笑,轉頭對乘虛道:「把白家四小姐請過來。」

  許久不曾從自家主子嘴裡聽見這個稱呼,乘虛怔了怔,隨即便應下,轉身去提人。

  懷玉睡過一覺,臉色依舊慘白,早起就不斷嘔吐,牢房裡的殘羹剩飯,更是讓她吐得死去活來,半口也吃不下。

  正難受呢,乘虛的聲音就在牢房外響起:「夫人,君上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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