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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宴》第87章
第87章 最後兩分瀟灑

  乘虛覺得,自家君上是越來越會撒謊了。

  以前說謊還會覺得不安,神色緊張,如今倒是好,站的正挺得直,一張臉上無波無瀾,語氣聽起來就像是在問人家「用晚膳了否?」一樣平常。

  他說:「就梧要走那麽久,讓她來送送也是應當,有何值得生氣之處?」

  然而,站在這庭院一角,看著那頭的夫人抱著肚子同就梧絮絮叨叨地說話,一炷香過去,君上的眼神就沉了。

  什麽話這麽久都說不完?他走十天半個月,又不是走十年!

  「主子,要去提醒夫人一聲嗎?」乘虛體貼地問。

  江玄瑾搖頭:「她有話沒說完,就讓她慢慢說,有什麽好催的?」

  嘴裡是這麽答的,可臉色分明越來越難看啊。靜靜地盯著遠處那兩個人瞧了許久,確定夫人一眼也沒往他這邊看之後,君上極輕極輕地哼了一聲,一拂衣袖,徑直往月門外走了。

  李懷玉沒察覺,她清點了就梧的行李,很認真地跟他道:「這個機會我給不了你,他給你了,你就得好生抓住。」

  調兵來一綫城,一旦平陵來的人有動作,他就能立功。就算沒動作,就梧也會被當成紫陽君的心腹,與衆多人建交,正式跨進官場。

  她强占一綫城,隻讓一綫城的百姓承認了他們的官位,名牒送去京都,京都官府不認,始終名不正言不順。江玄瑾此舉,雖說有些個人情緒吧,但他是真的拉了就梧一把。

  就梧神色複雜地點頭,朝她拱手:「殿下多保重。」

  「放心吧,還有這麽多人在呢,你只管去。」懷玉笑了笑,「等你回來的時候,再擺酒宴慶賀。」

  「好。」就梧鄭重地再行一禮。

  李懷玉抱著沉甸甸的肚子,看了看天邊的陰雲。老實說,一綫城和丹陽最近的形勢都不太樂觀。除却與南平有交情來往之外,丹陽之地等同被孤立,就算江玄瑾現在鬆口讓紫陽施以援手,丹陽緊張的形勢要緩和,也得過上一陣子去了。

  懷麟很聰明,挑這個時候朝她下手,若江玄瑾不在,她應付起來還真吃力。

  不過還好,她給懷麟準備的驚喜。也在路上了。

  京都自百官一場大換血之後,元氣大傷,一直未曾恢復。李懷麟匆忙建立自己的勢力,提拔了不少新人,也惹了不少非議。

  以前長公主在時,也不曾這般大舉清除异己,而幼帝不僅下手狠毒,還動了許多聲望頗高的老臣,甚至有輕慢白御史之意。他以齊丞相、柳廷尉和司馬太尉爲倚仗,偏聽偏信,戾氣也越來越重。

  每年年底,東晋北魏西梁和南燕都是要相互出使,增進感情的,往年北魏都是讓雲嵐清去,畢竟他睿智又善言,常常化險爲夷,爲國爭光。然而今年雲嵐清已經逃回丹陽,李懷麟只能派了柳雲烈去。

  結果,剛到東晋,柳雲烈就被人擋在了關門外,以柳廷尉的脾氣哪裡忍得?雙方發生了衝突,東晋今年直接繞過北魏,讓使臣直接去了西梁。

  這事兒一出,朝堂和民間都是一片嘩然,本就有意見的幾個老臣終於是按捺不住,於朝堂上進言,求陛下近忠臣,遠小人。李懷麟糊弄了兩句,態度擺明是要護著柳雲烈,本以爲這事兒就這麽過去了,後頭再想辦法找補也無妨,誰知道那六十歲的老太史竟悲憤交加,一頭撞死在了御前。

  老臣死諫,不管所諫爲何,君主都會落得個「昏庸剛愎」的名聲,這是怎麽辯白也辯不平的。

  懷玉唏噓:「也算他倒黴。」

  本是打算討東晋百花君一個人情。讓他爲難爲難柳雲烈,誰知道竟然鬧成了現在這樣。

  江玄瑾坐在她面前,冷淡地道:「自作自受。」

  李懷麟聽話歸聽話,心思太深,也太善僞裝。他以前在教他習《帝王策》的時候,發現他有些偏執的想法,替他糾了一回,這孩子就再也沒表現出來過。

  原以爲是他改了,如今看來,只是他藏了而已。

  懷玉垂眸:「他要是聽你的話,再不濟聽我的話也成,都不至於變成現在這樣。」

  可惜他信的是李善,李善爲人便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善權術,不辯忠奸,剛愎自用。他一定教過懷麟,三公必爲心腹,所以白德重現在被奪權,齊丞相和司馬太尉撑起了朝綱。

  看似穩固,實則盡失人心。

  心口還是有點不舒服,懷玉不想再說這事兒,隻盯著面前這人瞧。

  江玄瑾專注做一件事的時候,睫毛不會顫,一雙眸子裡墨色氤氳,像雨後濕漉漉的玄石。這雙握慣了文書奏摺的手,現在捏著一方銼子,表情冷淡,動作却溫柔,仔細地替她把長了的指甲修整好。

  眉目鬆緩,懷玉笑道:「其實我自己來也可以的。」

  江玄瑾看她一眼,拉起她另一隻還未修剪的手遞給她看:「自己來?」

  缺缺巴巴的指甲,都是她啃出來的。

  「你不覺得這樣很快嗎?」懷玉理直氣壯地道,「你銼一個指甲要好半天,我兩三口就搞定了。」

  眉心跳了跳,江玄瑾眯眼:「老實待著。」

  乘虛和禦風在後頭看著,面色很平靜,內心很汹涌。

  他們君上,竟然會放著那麽多文書不看,過來給夫人銼指甲,就因爲祁錦說了一句懷著身子的人指甲別留太長。

  明明不久之前還在生悶氣啊!還暗戳戳地不肯去大堂用午膳,非逼得夫人來問他是不是哪兒不舒服,一轉眼倒是好,坐在這兒半個時辰了,連呂大人送來的加急信都擱在了一邊。

  您這氣生的就不能久點兒嗎?

  一隻手被他捏著,另一隻手却還有空,懷玉不老實地摸了摸江玄瑾的臉,又蹭到他的唇上,下意識地按了按。

  江玄瑾微惱,瞪她一眼。

  李懷玉笑嘻嘻地道:「真軟!」

  嘗起來一定甜甜的。

  捏著銼刀的手一頓,江玄瑾輕哼一聲,驀地啓唇,含住了她的食指。

  「嘶——」指尖一顫,懷玉渾身都是一熱,驚慌地想把手抽回來,這人却是不肯鬆口了。眼裡墨色幾浮,半嗔半怒。

  頭一回,李大流氓的臉變得比江小公主的臉更紅,掙扎了半晌,軟下語氣來:「快鬆開,別把你嘴唇硌破了。」

  「不是說軟嗎?」鬆了她,他冷哼。

  「好,不軟不軟!」懷玉應和著,眼裡亮晶晶的。撑著軟榻凑過去,吧唧一口親在他臉側。

  乘虛和禦風相互看了對方一眼,齊齊轉過身去。

  這等旁若無人的親昵,刺激誰呢!跟著君上真是慘啊,君上不高興的時候要頂住冰封千里的霜,高興的時候還要擋住這刺瞎眼的光。

  怨不得他倆俸祿高,這差事真不是人乾的!

  冬日裡最冷的這天,江深來見了江玄瑾。

  「我要回紫陽了。」他道。

  江玄瑾從文書裡抬起頭,頗爲意外地看他一眼:「想通了?」

  「我有什麽想不通的?」江深哼笑,指了指自己這張俊美的臉,「天涯何處無芳草?」

  江玄瑾沉默地看著他。

  江深在笑,可笑著笑著,眼裡的光就黯了下去:「好歹是親兄弟,你裝作看不出來不成嗎?」

  徐初釀一天天地在放下他,他却一天天地在掙扎,沒有結果地掙扎。

  李懷玉說,無論從哪個方面比較,他都不如赤金適合徐初釀。

  是啊,赤金溫柔又體貼,沒有三妻四妾,也不會傷她的心,是個極好的男人。

  可他看不順眼,一想到徐初釀要把所有的好都給這個人,他就怎麽也睡不著。惱怒的結果就是自己風度盡失,變得不像自己了。

  在女人方面,他一向是很灑脫的,既憐香惜玉。又不會爲誰痴迷,游走花叢,搏得一身薄幸名,恣意暢快。

  可在徐初釀這裡,他發現自己真是面目可憎,嫉恨自私惱怒,所有醜惡的樣子,他都露了出來。

  與其把最後一絲好感都敗光,不如走吧。還能撈回兩分瀟灑。江深是這樣想的,甚至在下决定的時候暗暗爲自己叫好。

  然而現在,被江玄瑾這了然的眼神一看,他突然覺得很挫敗。

  「還能如何?」他道,「我拿她沒辦法。」

  江玄瑾頗爲同情地道:「別太難過。」

  這安慰一點也不走心,江深往旁邊的椅子上一坐,哼聲道:「你倒是春風得意,也不怕我回去跟老爺子告一狀,讓他把你抓回去?」

  「說實話如何能算告狀呢?」江玄瑾慢條斯理地抽出旁邊紫陽城送來的信,往桌前一放,「這件事,也該讓徐姑娘聽聽實話。」

  江深一楞,起身去拿了信,拆開看了看,神色頓時複雜起來。

  江玄瑾翻著手裡的文書,漫不經心地道:「恭喜二哥,後繼有人。」

  孤鸞診出有孕,算算日子,剛好是他離開之前懷上的。

  「還真是有緣無分啊。」江深笑出了聲,把信往桌上一按,「如此一來,她是更不可能跟我走了。」

  「若是沒有這件事,二哥會休了孤鸞催雪,迎徐氏一人歸府?」江玄瑾問。

  江深凝重地搖頭:「你明知道不可能,孤鸞催雪跟了我多少年?讓她們走,走去哪裡?」

  「那二哥還追來這裡做什麽?」江玄瑾不解,「你明知徐氏是爲何離開的。」

  緩緩闔了眼。江深抿唇不語。

  江玄瑾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了然:「二哥沒哪裡不好,只是徐氏不適合你,且放了她罷。」

  屋子裡安靜了許久,隱隱能聽見外頭庭院裡的人聲,還有後院裡的鳥鳴。

  半晌,江深才沙啞著嗓子道:「我放過她,她會過得更好嗎?」

  「會。」江玄瑾毫不猶豫地點頭。

  低笑出聲,江深駡道:「你可真是我嫡親的三弟!」

  這問題,其實他自己心裡也有答案。來一綫城之前,他是覺得她會過不好,可來了之後發現,只要沒看見他,她臉上都是帶著淺笑的,目光柔和,看著竟有幾分像畫裡恬靜的美人。

  徐初釀長得不好看,他很清楚,比她美的人一抓一大把。可偏生就是這麽一個人。讓他嘗到了絕望的滋味兒。

  「我走的時候,你別聲張。」江二公子挺直腰,認真地吩咐,「等我走後,你一定要告訴她,紫陽城的花開了,我趕著回去看,沒耐心等她了。」

  「還要說,我本也沒打算一直纏著她。是一綫城的風景太好,所以我多住了一段日子。」

  「赤金挺好,她拿了休書,該改嫁就改嫁,該過日子就過日子,我不攔著。我也會另立正室,如她所說,把那齊家小姐娶回來也可以。」

  江玄瑾撑著下巴看著他,就見自家二哥眼眶微紅地道:「還有。我會疼人了,也不會再故意傷人心了。這是她教會我的,可惜她享受不到了,替我同情她一下。」

  語氣帶笑,嘴角却怎麽也扯不起來,江深閉眼,啞著嗓子說了最後一句:「往後她的消息,再也不必說給我聽。」

  「好。」江玄瑾應下,「我都記住了。」

  江深點頭。深吸一口氣,扭身就出了他的房間。

  徐初釀正坐在大堂裡給懷玉肚子裡的小傢伙綉鞋,飛針走綫的,靈巧非常。

  外頭響起搬運行李的聲音,她裝作沒聽見,仔仔細細地綉著虎頭花紋,一針又一針,很快就綉好了一隻。

  只是,不知怎的,聽見車輪滾動的聲音,銀針還是扎進了手指,冒出一顆鮮紅的血珠子來。

  赤金看她一眼,遞給她一包東西。

  「這是什麽?」初釀楞楞地問。

  打開那紙包,香甜的氣息撲面而來,赤金道:「我把新開的梅花熬了糖,你嘗嘗。」

  帶著花香的糖果,一顆就化了嘴裡的苦澀。徐初釀含著含著,眼前漸漸模糊。

  「你什麽都知道對不對?」她喃喃,「都知道,只是沒拆穿我。」

  他知道她捨不得,知道她沒放下,可還是站在她身側,給她打掩護,替她留住最後的尊嚴。

  赤金道:「你綉的這個老虎,額頭上少了一橫。」

  「……」

  低頭看了看,還真是,初釀哭笑不得。拿起鞋子來重綉。

  「人都走了,別的事情就不用想太多。」赤金曼聲道,「往後的日子還是要好好過的。」

  「嗯。」她應下,睫毛顫著顫著,還是滾落了泪,落進衣衫裡,印成了一個深色的點兒。

  微微皺眉,赤金站起了身,出去了一趟。

  四周再無人。徐初釀長喘一口氣,哽咽片刻,就將臉擦了。

  她不是捨不得,江深是該走的,他的家不在一綫城,已經留了幾個月,屋子裡還有侍妾要安撫呢,再留下去怎麽也不像話。

  只是難免有些惹人煩的情緒壓不住,習慣比感情更可怕。她失了一心向著的人,空落得難受,要怎麽捱過這一段日子才好?

  半個時辰之後,赤金回來了,他道:「西街上有家鋪子新開張,賣的是各種各樣的絲綫,你要不要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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