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挨板子了
書房的燈光並不很亮,玉玦站的地方沒在燈光底下最亮的那處,可就這點光,足夠將站著的人看個清楚。
站著的孩子很清瘦,只是個兒挺高了已經,直條條的那麼站著,抽芽的柳樹條子一樣。脖子修長而脆弱,可能全身最豐盈的地方就是臉蛋了,微微帶著一點點肉,可那也很小,五官集齊了南洋人所有的特點,小巧細緻。在孔澤瞿的這個方向看不清玉玦的眼睛,只是就這麼看下來,孔澤瞿的腦裡留下的印象也只有四個字,蒼白脆弱。
被人那麼打量著,玉玦一點都沒有動彈,仿佛個機器人,沒下命令前一點聲息都沒有,孔澤瞿坐在椅子上看了半天,終於還是站起來了,踱了兩步離玉玦近了些,然後他瞥了一眼已經超過他肩膀的孩子一眼,然後止步,將將他看了玉玦的眼睛一眼,那雙眼睛極黑,可上面總也霧濛濛的,帶著一層水汽,他沒細看,可細看恐也被水汽擋著看不進裡面罷。
孔澤瞿的眉眼也是極黑的,可他的眼睛敢盯著看的人很少,倘若盯著看會發現這人的眼睛是暗沉不見底的,這是閱歷給他的眼睛上的色。這人甚少留意一個人的長相,見人隻大略掃掃然後瞄一下別人的眼睛,這就了了,一眼就看見了所有。
方才只一眼,他竟然沒能了了他看著長大的孩子,一眼看上去是清亮的,可細看總有股模糊的東西叫他一時沒能看清,然孔澤瞿也沒再看玉玦了,只是重新又踱回他的位置。
只是個孩子,哪裡需要細究。
方才當許玉玦說去了穆梁丘的那裡的時候,少女的聲音溫溫宛似心緒流轉間的音兒,孔澤瞿好奇她的表情,可抬頭之後他看見的卻是張平靜無表情的臉,除了那雙眼睛。
孔澤瞿皺眉,他並不是很喜歡他教養的孩子試圖在他跟前掩飾任何情緒。
遂開口「喜歡梁丘?」這人還是以他一貫和別人說話的語氣說的,直截了當,幹乾脆脆的打算跟個少女談少女的心事的樣子。
「嗯。」玉玦也是乾脆的應了,隻聲音低低的,然是個坦然無比的樣子。這種坦然看在孔澤瞿的眼裡真是可笑又荒謬,這孩子仿佛帶了所有的勇氣,今天頭破血流就要和家長坦白所有家長不允許的事情一樣,脆弱而倔強。
「喜歡他什麼?」
玉玦沒有吭聲,半天了才說「就是喜歡。」也不為什麼,喜歡就是喜歡,喜歡了哪裡知道為什麼,悄悄攥了攥自己的手,姑娘心說。
孔澤瞿的問話,不管多麼難堪多麼不願意回答都要回答的,這人允許你做什麼事情都有理由,哪怕那理由多麼不成理由,那也算是個理由。遂玉玦總是人家問一句,她答一句。她比孔澤瞿更怕自己不言語,她怕在這個書房裡的安靜,安靜是屬個人的,有別人在就不是安靜。
孔澤瞿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像頭一回見到玉玦一樣盯著玉玦看了半天,然後低頭翻了翻自己桌上的紙張,半天了突然「啪」的一聲,只見原本厚厚一遝紙張被摔散在桌上,有幾張還飄飄忽忽的落在了地上。
這點聲音在安靜的書房裡很是響亮,玉玦愕然,然後回頭,只見孔澤瞿是個側身站著的樣子,玉白的盤扣褂子流水一樣,那人也是個清瘦的模樣,尤在穿上褂子的更像是水玉做成的筆桿子一樣直挺潤華,這會卻半眯了眼睛看著桌面,竟是個氣極的模樣。
先前孔澤瞿摔了東西已經叫玉玦驚訝,這會這人的模樣更是讓人啞然,許玉玦沒有看見孔澤瞿真正生氣的時候,哪怕自己挨打的時候這人也從來都是氣息不亂的,這會兒竟是這個樣子,該是生大氣的樣子的,可到底是為什麼,是因為她頭一回晚回來,還是她不成體統的樣子叫看見了,還是她說喜歡穆梁丘?
晚回來斷不至此,不成體統的樣子?孔澤瞿決計不會管這個的,那是穆梁丘?
察覺自己心跳的有些過於快,玉玦悄悄吸了幾口氣,安靜的站好。十六歲的姑娘,也不知何時,就已經不那麼擅於將自己的心話兒說出來了,大多時間,玉玦總是很安靜的,做著自己願意或者不願意的事情。
孔澤瞿是生氣,連他自己都驚訝自己的怒氣從何而來,只是聽見這孩子說喜歡個大她十幾歲的男人就覺得火氣上來了,才多大點人,知道什麼是喜歡?還喜歡個三十歲的男人?!儘管他知道他口中的三十歲的男人是他欣賞的很的人,儘管他知道這孩子挑選自己喜歡的人是不可能的,可他潛意識裡竟然覺得連穆梁丘都是配不上這孩子的?!!
這孩子要當南邊兒的族長是很糟糕的,過於脆弱,性格也不很好,過於倔強,也過於安靜沒有氣勢,從來都一點點都看不上,只是他養在他身邊承了他的名義,於是他總是希望把孩子養好,好送去南邊兒,北地的形勢已經不很好了,往後總是需要南邊兒的。已經這麼看不上的孩子,乍一聽竟然覺得穆梁丘都是配不上的,孔澤瞿察覺自己的好笑,可因為這個好笑他更加生氣。
他是知道這孩子去穆梁丘那裡比見他的次數多多了,甚至穆梁丘的辦公室密碼那孩子都知道,他總是沒說什麼,他過早的把她的人生交到她手裡,那就沒有再管的必要,可今晚聽見家裡說她晚歸的時候和親耳聽到她還在穆梁丘辦公室的時候,他沒有必要親自過來接的,可還是過來了。
他就不應該過來,只等著晚上人回來好好教訓一頓就是了,也不應該問起穆梁丘的話,如此,他也就沒有這麼多的氣可生。
「以後不許去見穆梁丘,該回來的時候晚回來一分鐘我就讓人去找你。」
玉玦沒回答,孔澤瞿這次也不管玉玦回答與否,只從旁邊拿起一個通身幽黑的木條示意玉玦過來。
這木條寸寬,兩尺來長,幽黑髮亮暗香隱隱,是市面上很少流通的黑檀,一直放在孔澤瞿的桌上當鎮紙用的,也不知什麼時候,就有了它的其他作用。
玉玦看見孔澤瞿的示意,無言過來,順從的伸出雙手舉到和胸膛平齊的位置。
「不該晚回來的。」玉玦平穩的闡述。
「啪。」清脆的聲音,黑檀准准的落在玉玦伸出來的雙手。玉玦的手很細嫩,手指纖長,可手掌卻是有些個舊痕,看起來凹凸不平,這是這些年黑檀的功勞。孔澤瞿教養孩子,最著意的是將孩子養成他滿意的性格,那時候那點大的孩子,儘管所要做的所有事情也不過是將自己的生活打理好,可哪裡事事都能做的合乎孔澤瞿的胃口,甚至她支配零花錢的方式都會有挨打的時候,那些個年間,玉玦一個月來山上四次,有三次是要挨打的,邊挨打邊說自己挨打的理由,一直到她自主意識稍稍強烈一些之後方好一些。
孔澤瞿打人,哪怕看見手掌已經破皮,該打夠的數一定會打夠的,一年間總會有那麼兩三次玉玦的手掌包著厚厚的紗布,故而,手掌上的傷痕總是淡了又清晰了,淡了又清晰了。
「不該申請去非洲的。」語調還是平穩的。
「啪。」
「不該明明知道是騙局還去投資的。」稍稍有些顫抖的語調。
「啪。」這回的聲音比前兩次都響亮,孔澤瞿對於玉玦用了「投資」兩個字而多使了些力。從許玉玦十四歲之後,孔澤瞿就已經給了她一大筆錢讓她幹自己想幹的事情,這筆錢他從來不過問,不管是虛無的造光還是用於任何地方他都不打算管。許玉玦接觸金錢的世界比她想像的還早,她身邊的所有人每天都活在那個世界裡,孔澤瞿從剛一開始就刻意讓她知道某些東西,不管是金錢還是怎樣支配別人,而且清晰的告訴她以後是要幹什麼的人。
孩子是聰明的,點到的地方時間久了總是能學會些的,只是玉玦最終將錢敗完的方式卻是過於讓孔澤瞿上火了,他總是很惱火任何事情感情用事,尤其在孩子成長階段,在自己沒有施捨別人的資格之前她竟然有了施捨的行為,這是孔澤瞿不允許的。
已經打了三下了,泛紅的手掌已經腫了起來,可玉玦的手還是舉在胸前,少女還是穿著那藍邊兒白t,露出來的兩支胳膊細嫩修長,就那麼平舉在半空中,先前小的時候打完之後總會哭的,後來就成了抽抽噎噎忍著挨完打,再後來就成了現在這樣,即使眼眶鼻尖都紅了,眼淚也是不會出來的,也不會有點點抽噎類似的聲響的。
孔澤瞿打玉玦,向來是不怎麼管孩子哭鬧與否的,興許是今晚他頭一回看已經有了少女心思的孩子,這會兒聽見玉玦的語調稍稍有些顫抖,然後不由自主的瞥了一眼玉玦的臉蛋。眼眶,鼻尖,嘴唇都紅著,上唇有點翹翹的泛紅,像個小雞仔被餵食時候張了點縫兒那樣翹著,可是臉蛋上是沒有眼淚的,隻兩隻眼睛還如先前一樣霧濛濛,這會那眼睛看著地下,鴉墨的眼睫根部泛了濕。
忽然之間,也不知怎麼向來在這個環節不說話的人說話了「疼?」
玉玦渾身一顫,這種類似關懷的或者她不知道什麼意思的話險些叫她噙不住眼淚,她那麼那麼怕疼,一丁點疼都忍不住,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沒有出聲,這會叫她怎麼回答
她還是低著頭,看著地下孔澤瞿沒穿襪子的腳,悄悄吸了口氣才說「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