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三章
大概是怕唐突了, 他不敢深吻。隻任憑方才乍起的衝動, 將她緊緊圈在臂彎之間。
灼熱的氣息沿著耳根遍布全身,仿佛有熱流在四肢百骸中游走。
楊晋鬆開聞芊時, 胳膊上的傷口已然裂開, 指尖有濕滑溫熱的觸感。
她將仰得發酸的脖頸低下來,拉起他的手臂凑在微光下打量, 嘖嘖道:「你看看你。」
楊晋仍在瞧她, 不在意地笑了笑:「不礙事。」
聞芊重新扯了巾布止血,餘光瞥到他的視綫,居然有些不自在, 她抿起唇,目光在周圍飄, 「黑燈瞎火的你也瞧, 有那麽好看嗎?」
他如實頷首:「有啊。」
被這句坦誠的話噎住,聞芊楞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借著幽暗的光綫低頭牽了下嘴角, 將結系好,佯作催促地推他:「好了,快把燈點上,該走了。」
楊晋嗯了一聲, 起身去撿起倒在地上多時的油燈,燈油流了一地,顯然不能用了,他只好另取了一盞, 借著遠處的火把將燈芯點燃,隨即朝聞芊伸出手。
青年的眉眼在燈火闌珊下俊朗如畫。
她順從地上前來將他寬厚的手掌握住。
施百川和楊凝幾乎是踩著滿地屍體前進的,從周遭濃鬱的腥氣可以想像出,不久前此處有過怎樣的激戰。
他越走越覺得不對勁,故而脚下便越來越緩。
楊凝自然發覺了,回頭衝他遞了個狐疑不解的眼神。
「凝兒姐,你有沒有感覺咱們這一路順利得有點太刻意了?」
如果是一個曾經掀起大風大浪的紅蓮教頭目,會安排這麽個不隱蔽的山洞,讓他們來救人麽?又會這麽輕易的讓他們救到人麽?
如此一想,忽然連那個提供情報的灰衣男子也變得可疑起來。
殷方新要跟踪楊晋,能讓這麽個身手平平,嘴一撬就開的廢物當此大任?
還是說。
他是故意的?
在兵書當中,有一種擔當雙面奸細的探子,會將我方錯誤的情報提供給敵軍。
這個念頭在施百川的腦子裡一出現,便好似打了個冷戰,游走在四肢百骸。
「凝兒姐。」他匆忙問道,「你被關在牢中,可有見過殷方新?他可有來過?有沒有對你做過什麽?」
楊凝一面思索,一面皺著眉衝他搖頭。
施百川呼吸一滯,四下打量了一圈,抽出刀翻開一具屍首,將其左右兩臂的衣袖削了下來——臂膀上乾乾淨淨,什麽印記也沒有。
「怎麽了?」見他神色有异,楊凝不由問道。
「這些人,根本就不是紅蓮教的教衆!」他咬咬牙。
早該想到的,殷方新倉皇逃出來,怎會在短時間內發展出如此的勢力,這山洞中的人只怕都是尋常山匪,被他利用來虛張聲勢而已。
他從一開始就不在乎這些人的死活,也壓根不在乎自己會不會被找到,做了那麽多不過是爲了將楊晋引到這裡來。
如此不顧一切,破罐子破摔的計劃,目的恐怕只有一個……
「糟了,得趕緊找到我哥!」
山洞的深處,前路依然狹長幽暗,這條密道不知修了多少年了,走在其中,頭頂偶爾會有砂石落下,顯得很不堅固,隨時會塌的樣子。
千佛山脚下爲何會有這麽一個洞穴?
最初修建這個洞穴的人,究竟是懷著怎樣的目的呢?
楊晋一手舉著燈四照,一手牽著聞芊將她護在身後。
周遭靜悄悄的,鴉雀無聲,極目是石壁與火把的組合,隨著夾道彎彎繞繞,有時看到拐角,還以爲那後面會豁然開朗,不承想拐角過去仍是夾道。
一路走來景色似乎就沒變化過,起初他覺得是自己的心緒難平所以導致耳力遲緩,時間一久,連聞芊也覺出异樣來。
「這條路,有這麽長嗎?」
來時滿腹心事,只顧著拎刀砍人,雖沒留意過路程,但他們好似已經走了快一炷香,前方却仍舊沒見到盡頭。
楊晋終於停了下脚,帶了幾分懷疑地重新審視四周。
聞芊看他神色凝重,也就不再騰出心思說笑,「出什麽事了?」
楊晋將神經綳到了極致,皺眉左右環顧,「不對。」
他說:「屍首不見了。」
進山洞時,自己明明一路砍殺,遍地橫屍,然而他們走到現在,前後却是空曠一片。
如此顯然的反差,放在平時,楊晋不會這麽晚才發覺,實在是因爲聞芊的出現,令人他心事重重無暇顧及。
此刻楊晋也不得不承認,只要遇上她的事,自己的確方寸大亂。
這麽一句毛骨悚然的話,聞芊立時從握著他的手改爲抱起他的胳膊,略往後退了退,帶著戒備地四顧。
大概是心理緣故,總覺得平平無奇的密道突然詭异起來,連四壁的山石也一幷像是妖魔鬼怪。
「我們不是出了那間石室後,一直走的一條道嗎?」
期間都沒有過岔路口,沒道理會走錯才對。
「那只能表明,最初我們走的那條就是錯的。」
楊晋面色嚴肅地說完,忽在空氣中輕輕嗅了一陣。
潮濕的環境中彌漫著泥土的氣息。
有股淡香。
先前他就聞到了,只是太淡,著實不容易被人察覺,而眼下那味道却不易察覺得濃了不少,待仔細辨別後,還隱約有點熟悉。
「……檀香?」聞芊喃喃自言。
「不是檀香。
「你還記不記得在唐石府上,那個地牢之中,我曾告訴過你,世間上有種迷惑人心智,能够製造出幻覺得草花。」
她一點就通:「曼陀羅。」
「對。」楊晋點了點頭,「倘若我猜得不錯,我們應該……」他頓了片刻,「上次的藥,你還有嗎?」
幸而樓硯面面俱到,臨走前留了不少東西給她,聞芊在隨身帶著的荷包中找了片刻,還真叫她找著了。
「你瞧瞧是不是這個。」
很有樓大奶媽品味的白瓷銀花瓶遞到了他手上,楊晋拔開瓶蓋來輕嗅,排山倒海的辛辣刺鼻瞬間淹沒了神智。
「咳咳……就是這個。」
他別過臉一陣咳,旋即把瓶子給聞芊,示意她也聞一聞。
很快,兩人各自扶著墻病癆鬼似的咳得要死不活。
這解藥實在霸道,能辣得讓人涕泗橫流,但效果也是立竿見影,聞芊剛把眼角的泪花抹去,便驀然發現——四周的景致變了。
洞內明顯不及方才寬敞,更像是個小隧道,再回頭時,才發覺他們已經走了好長一段路程,差不多快深入了大山的中心。
聞芊:「殷方新怎麽會有這種藥?」
他說不清這是由什麽製成的,不過從上一次和這一次的情况來看,大概是能够引導人朝某處而行藥物。
和蠱蟲的作用有异曲同工之妙。
前面不遠是間小小的耳室,其中仿佛有光,一個又一個木制的箱子從室內堆放到了室外,不知放的是什麽。
楊晋和聞芊對視了一眼,牽著她走過去。
木箱很新,和陳舊的密道截然不同,打開看時,箱子裡擺得滿滿的全是迷藥的成品,除此以外還有些別的,叫不出名字的藥丸。
他撿了一個在手中把玩,沉吟道:「恐怕唐石的藥正是從殷方新這裡得來的。」
「唐石在寧王造反一案裡,主要是利用身份爲其收集軍備,而他被捕時隻言片語中能看出,如今朝廷內還有個勢大權大的人爲他撑腰——這些藥的數量非常可觀,而唐石已死,方新却還在煉藥,說明這些藥幷不是爲他一個人準備的。」
聞芊看向他,「你的意思是,殷方新在幫某個權勢滔天的人偷偷煉這些鬼玩意兒?」
「我想,那個人和救他出來的,是同一個。」
此時楊晋才隱隱感覺到,寧王謀反一案,或者說,從他奉命南下押送劉文遠上京這一行,遠遠沒有表面上的那麽簡單。
他將木箱的蓋子放下,吩咐聞芊,「藥都先別動,回頭我派人來仔細查一查。」
「好。」
楊晋計劃得很周全,他們所中的迷藥已解,等出了山洞,召集錦衣衛和官府聯手,從這些藥裡找出蛛絲馬迹,不愁抓不到幕後主使。
可當他走進那間耳室的時候,一抬眼,倏地却楞住了。
室內四壁都有燈,亮堂堂的,裝藥的箱子圍著墻根一圈擺得整整齊齊。
而那正中的石桌前却坐了一個人,看面孔,他好像還不到三十,鬚髮散亂地披在肩頭,臉頰呈現著不正常的蒼白,手虛虛搭在輪椅的扶手上,裸露在外的皮膚粗糙得仿佛已過五十。
他把輪椅緩緩轉過來時,聞芊才真正看清了此人的面容——
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
楊晋牽著她的手驟然一緊,聞芊感覺他連嗓音都提了起來,低沉道:
「方新。」
那人笑得很和藹,雖形容憔悴,但依稀流露出一縷殘存的書卷氣息,如果不是知道他的來歷,聞芊很難把這樣一個人和五年前心狠手辣的殷方新聯繫起來。
「阿晋。」楊晋已經比從前長高了許多,他又坐著,非得要高高仰起頭來才能與他對視。
殷方新上上下下將對面的人打量了一遍,好似在琢磨一件他熟悉又陌生的舊物,良久才微微頷首,「你還是和從前一樣,都沒什麽變化……瞧瞧我。」
說著便把手攤開給他看,「我是不是和當年相比,變了許多?」
在此之前,楊晋也曾想過,時隔五年與他見面時會是怎樣的情景。
如今幷不在意料之外,可是,也幷非在意料之中。
知道發配遼東雖躲過斬首的那一刀,但也是凶多吉少,無數人的一生興許都會鋪在一眼望不到頭的長城下。
起初聽說他四處在找自己的,楊晋猜到他的日子不會很好過,可萬萬沒想到會是眼下這副模樣。
許是覺察到他的視綫,殷方新很平淡的指了指自己的腿解釋說:「哦,這個啊。」
「遼東那邊氣候冷,冬天配給的棉絮都是夾了草的,凍了幾年,一到這時節就站不起身,常事兒了。」
楊晋靜靜注視著他,有那麽一刻,他心裡還是翻起了一股名爲歉疚的情緒。
「你找我?」
殷方新讓他一打斷,雙唇閉起,自鼻腔裡發出一聲:「嗯。」
聞芊似乎聽見他深深吸了口氣,隨即半眯起眼看著楊晋,言語平和:
「我就想問問。」
「你那時,爲什麽要背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