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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請自重》第50章
第五十章

  這一刻,聞芊只覺漫天星辰都跟著光怪陸離的閃了一下。

  原本聽他講了一堆哥哥妹妹大家好的故事,極不容易才接受了這個現實,眼下又被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再次打回了混沌初開之際,瞬間滿頭霧水。

  仔細琢磨了許久後,聞芊才意識到自己能在這兒認認真真地聽他扯淡,大概也是病得不輕。

  「很難理解是麽?」春山瞧見她的反應,不在意地笑笑,「我這麽說你就懂了——他們不再能感受到我的存在,連那些和我在一起的記憶也一幷沒有了。

  「他們在刻意的遺忘我,或者說,是他在刻意的遺忘我。」

  聞芊:「理由呢?」

  春山在她問出這句話時,眸中少有的黯淡下來。

  「我不知道。」

  他好似在嘆息,也好似在疑惑,提燈的手微微一晃,仰頭看著那些互相緊挨,又彼此疏離的星辰,「大概是,我不再被他所需要了。」

  「我是在他最無助的時候被創造出來,保護他的影子。而當他有了妹妹,有了同僚,有了安穩的生活,『春山』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她嘗試著去站在他的角度上,天馬行空的思忖:「燕長寒……他,在此之前沒與你說過嗎?莫名其妙的便忘了你?」

  「我也不記得了。」春山如實搖頭,「那是在來徐州之前……他和妹妹成日裡聊天、交談,和從前幷無不同,可每當我在旁邊說話時,他們却仿佛沒看見一樣。

  「我就像個完全隱形的人……甚至連自己也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

  他忽然問道:「你嘗試過被人遺忘的滋味麽?」

  聞芊先是一楞,隨後皺了皺眉。

  在自己這有記憶的前半生中,似乎都是姹紫嫣紅的顔色,所謂不被人在意,所謂不被人銘記,從來都只能從別人的嘴裡去猜測一二。

  這麽一想,就感覺那日風輕雲淡說起自己過去的楊晋有些可憐了。

  「一開始我還只是打碎花瓶,弄亂房間,在桌上寫滿了問他的字句,可無濟於事。他的記憶就像從人間蒸發,看到那些東西,也不過是茫然而已,連半分地疑惑也沒有。

  「所以後來,我便試圖弄出更大的動靜。我切指、斷臂、殺人,在城裡鋪天蓋地留下自己的名字……」春山笑得有點凄凉,「身爲錦衣衛,我原以爲憑他多年的辦案經驗,總會留意到我的。」

  不知爲何,聞芊腦中忽的想到了楊晋那句話。

  ——「你有沒有覺得,他很像是……怕被誰忘記似的。」

  「可他給我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儘管無人回應,春山却自顧自地往下說,好似要將沉積在心中的許多東西傾瀉而出,「起初我還能借他睡著的機會出來,可是近年,連他入睡以後,我也很難再現身,長寒的意志已經逐漸超過了我……」

  他潜意識裡明白,總有一天,自己會從這個世界上完完全全的消失。

  「爲什麽呢。」他捏著燈籠的手不由收緊,口中喃喃自語,「明明我們一直在一起的,明明說好的,他就是我,我就是他,爲什麽呢……爲什麽他記得妹妹,却不記得我……」

  聞芊雖對他所描述的那些無法身臨其境,但換個方向思考,永久的沉睡大約就和死亡無异。沒人會坐以待斃的等死,哪怕共用一具軀體的靈魂也不例外。因此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先下手爲强。

  「所以你……」

  「沒錯。」方才還在懷疑人生的春山目光鬥然一凜,臉上的躑躅疏忽不見,他抬起頭來,「所以我,殺了他們。」

  話音落下的瞬間,春山扣指成爪,好像突然臨時起意,猛地抓向聞芊咽喉。

  幸而對付這種半瘋不傻的人,先前在雲祖宗那兒她已有所領會,定然不會以爲對方只是想和她閒話家常、討論人生那麽簡單,掌風襲來的刹那,聞芊早有防備地避開。

  她下盤功夫雖穩,但抵不過春山這個靠輕功發家的飛賊,躲了幾招後明顯感到吃力,髮髻上的朱釵讓他手指打落,就在那骨節森森的五指即將碰到她面門之際,斜裡刀光如雪,在兩人狹窄的縫隙裡劃出一道駭人的弧。

  聞芊只覺腰間一緊,提刀之人攬著她從其中飛快滑過,,在幾丈開外刹住脚,足下是被激起的陣陣塵埃,在空氣裡緩慢飄蕩。

  他身上帶著冬日的寒氣,與冷鐵交相輝映,讓那張素來溫和的俊臉徒增了一縷不近人情的陰沉。

  楊晋提刀在面前輕揮出一道寒光,將聞芊掩在身側,他雙眸凜冽,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頓。

  「春山。」

  被刀鋒斬下的半截青絲在風中晃晃悠悠,未及落地,對面的人已向他輕鬆地頷首,「楊大人,久聞大名。」隨即一抱拳,「失敬。」

  視綫裡的身影頎長高挑,算不上朗許那樣健碩,但寬厚有力,從聞芊這個位置看過去,只覺得好熟悉,似在不久前,在不同的場合,隱約見過一般。

  她眼底有一瞬失神,很快便緩過來,輕聲問道:「你怎麽來了?」

  楊晋一隻胳膊還斜擋在她身前,出於對春山的戒備,他幷未回頭,「傷到沒有?」

  「沒有……你不是追人去了嗎?不對,你怎麽知道他是春山的。」

  「說來話長,得空再跟你解釋。」楊晋這才微微別過臉,看了一眼聞芊以後,目光落在了對面,他大約想從此人的眉眼裡瞧出點什麽,最後還是放弃了,「引我調虎離山的,是住在雲龍湖的陳雲。」

  「那個女瘋子?」聞芊難免訝然,「這事和她有什麽關係?」

  「楊晋,你果然很聰明。」春山幷沒感到意外,反而贊許似的看著他,「難怪燕長寒會選中你。」

  「陳雲的輕功是你教的?」楊晋顰眉問道,「爲什麽?」

  後者輕笑了一聲,「沒有爲什麽,我想教便教了。」

  「不對。」他眸色暗沉,「你不是這樣隨便的人。」

  春山略帶了些許不耐,「其實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理由。」

  「我第一次動手時,决定做得很匆忙,讓那個女人見到了我的臉。

  「她沒了手指也不知道哭,就楞楞的把我望著,我讓她自己出去轉轉,她還就真的聽話的出去轉轉了。

  「本來一個瘋子,對她我沒怎麽放在心上,可是後來發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他唇邊的笑意更濃了,滿含澀然和輕嘲,「我無意中發現,她居然記得我。」

  「她甚至可以清楚的區分出我和長寒,面對我們兩個人,她有截然不同的反應……這些年,我也不是沒在其他錦衣衛跟前露過面,可這麽久了,他們只當『燕長寒』記性不好,說話顛三倒四,却從來不曾猶疑過。

  「很可笑對不對?一個瘋子,却比所有人都先知曉我們的秘密。」

  聞芊幷沒認爲多好笑,隻隱約從他這沙啞到快破音的言語裡覺出了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

  春山不以爲意地活動著險些被刀風波及到的手腕,「我覺得這女人有趣,教她輕功不過是心血來潮,想著說不定哪天能替我擋上點麻煩而已……」

  說著便抬了抬下巴,「比方說今晚,倘使遇到的不是你,她便是『春山』最完美的替罪羊,而我仍可以長存於世。」

  儘管他語氣看似輕鬆寫意,但楊晋總感覺,這背後的原因或許幷非如此。

  人是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偶然。

  若如他所言與陳雲來往只是心血來潮,那麽和她有了孩子,也算一時興起嗎?

  隨著更聲響起,日月星光仿佛在即將到來的黎明前不自覺得黯然失色,那一聲接著一聲的敲擊,讓站在寒風裡的春山生出了些恍惚的神情。

  眼前走馬燈般流淌過錦州破廟外的大雪,城郊青山綠水交織的小木屋,還有第一次入錦衣衛時,捧起的那把綉春刀。

  他現在殺了同甘同苦的兄弟,殺了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妹妹,他主宰了這具身體,然後將帶著所有的記憶孤獨的活下去。

  春山仰頭望向已不再絢爛的夜幕,心道,自己有多久沒見過藍天了?

  風靜止的那一刻,變故乍然而起。

  楊晋本就一直緊盯著春山的舉動,但簡直是在眨眼間,他身形驟然一閃,以他難以察覺得速度飛身而來。

  他生平頭次體會到什麽叫做「眼花繚亂」。

  楊晋從小習武,耳力在十幾年的磨煉和錦衣衛本職的聽墻根中被打磨得愈發爐火純青,單憑直覺擋下這刀幷不難,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春山竟是衝著聞芊去的!

  他的脚步在飛速直行的過程中驀地轉彎,當匕首的刀尖自掠來時,楊晋別無選擇本能地邁開腿。

  空氣中,有皮肉被刀刃割開的聲音,聞芊在地上的燈燭燃盡的瞬間看見了那股涌出的鮮血。

  而春山此刻瞧著楊晋的神情,好像在說:我就知道你會爲她擋刀。

  他登時一楞。

  春山唇邊有個似是而非的笑,從容不迫地自他身邊擦肩而過,快到極致的輕功雁過無痕地躍出了墻。

  聞芊甚至來不及去看他的傷勢,當下意識到:「他要出城!」

  楊晋捂了捂手臂上的傷,過了一會兒又感覺多餘,傷口不深,索性讓它繼續流,隻匆匆叮囑,「你照顧好自己。」

  「我不要緊。」聞芊掃了眼他肩頭浸滿的腥紅,急忙道,「你快去。」

  「嗯。」

  緊閉了兩日的城門在第三天的清晨被緩緩打開。

  一水藏青色長身罩甲的錦衣衛策馬魚貫而出,春山的輕功在世上已無人能出其右,即便是楊晋也不過是勉强能辨清他裡去的方向,衆人只能順著馬蹄的痕迹,沿郊外尋找。

  十一月的辰時,天還沒有亮,據說錦衣衛和衙門一共出動了五六十人,掘地三尺般在周遭的山坡與密林中搜捕。

  整整一個時辰毫無收穫,許多人開始懷疑,他會不會已經離開了徐州。

  直到晨曦破曉,當重叠的濃雲裡第一道晨光灑下來時,有人才在林子的深處發現了他。

  他朝東而跪,面向太陽升起的方向,匕首盡數沒入心口,眼睛還睜著,緊閉的唇角有一絲滿足的微笑。

  在無盡的黑暗裡度過了兩年的時光,而今他總算能窺見熹微。

  這場足足鬧了兩年的飛賊案最終以錦衣衛千戶監守自盜落下帷幕。

  儘管局外人不太明白,平日恨春山恨得咬牙切齒的燕大人怎麽看也不像是會知法犯法的人,百姓們認爲這其中或許有猫膩,但作爲其死對頭的宦官們自是非常滿意這個結果,幾乎不容人置疑,很快便寫了摺子馬不蹄停上報入京,幷隨即命官府迅速結案。

  在沸沸揚揚的議論聲中,春山的通緝令被皂隸們一一從告示牌上撕了下來。

  許多痕迹在歲月的流逝間慢慢變淡,大概再過幾年,春山和燕長寒皆會在忙忙碌碌的俗世裡化爲過往烟塵。

  陳雲自從當天被施百川押走後,沒關幾日就放了出來,她還是回到自己的小院,成天瘋瘋癲癲地又唱又跳,盡職盡責地把錢家媳婦氣得七竅生烟。

  楊晋去看她時,她正坐在床上逗孩子,拿著個不知何處得來的布老虎,咿咿呀呀地邊嘀咕邊晃悠。

  「寶寶,看看……這是什麽呀?」

  「爹爹……」

  「不對哦,這不是爹爹。」

  「爹爹……」

  楊晋第二次認真審視了這間簡陋而破舊的小屋,和上回一樣,狹小、普通、四面漏風。

  但不同的是,帶了些人情味。

  在四下多出來的茶碗和長椅上,他隱約能看見那個不苟言笑地男人坐在其中,懷裡抱著與他眉眼相似的孩子,然後神情溫和的,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教。

  「這是老虎呀……會吃人的老虎哦……」

  「嗷嗚一下……」

  楊晋收回視綫,瞧著已快周歲的嬰孩懵懂天真地去抓她手上的老虎,便脫口而出:「孩子有名字了麽?」

  有這麽一問,純粹只是隨口,楊晋就沒覺得她會好好回答。

  可就在這瞬,原本瘋得厲害的女人好似瞬間恢復正常了一般,自然而然道:「有了啊。」

  他怔了怔,就聽她又看著那孩子,口齒清晰地說:「他叫『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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