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章
清凉山莊在翠峰山上, 氣溫比廣陵城內要冷些許。
門口有管事的前來接應, 領著衆人到住處休息。
楊晋等人與她們身份有別,自然住的是上等客房, 至於聞芊與樂坊的其他弟子便只能在小厢房的院落中將就一晚。
接引的還是上次的那位老長隨, 走了一路却沒見到傳說中的慕容鴻文,聞芊四下裡環顧, 貌似隨意的問道:「老先生, 怎麽不見你家主人?」
老長隨在前頭帶路,聞言多瞥了她兩眼,「不必著急, 今天夜裡姑娘就能見著了。」說完,忽然頓了一下, 「姑娘, 晚上登臺麽?」
儘管覺得他這話問得有點奇怪,聞芊還是照常回答:「我這幾日身體不適,這回不過是代曹老闆來的, 幷不上場。」
老長隨哦了聲,「晚間冷,姑娘穿這麽少容易著凉,還是多添點衣服。」末了, 又補充,「咱們這山莊也才使沒多久,夜裡可別亂跑,說不準, 會有狼的。」
聞芊不自覺放緩了步子,心中狐疑:說得這般「此地無銀三百兩」,莫不是你家也和寧王造反有關吧?
距離晚宴還有一段時間。
天公很作美,晴朗得一塌糊塗,和風交織著晚霞,在蒼翠的樹林中悠然自鳴。
比起聞芊想見而見不著,楊晋幾乎剛坐下便被慕容家的下人恭恭敬敬地請去喝茶了。
對於慕容鴻文,他幷不陌生,因爲此前在京城曾有過一兩回照面,算個有點印象的長輩,但大多時候是隨父兄一起,從未如此面對面地單獨相處過。
慕容老先生幷不健談,再加上同楊家的關係只是泛泛,故而寒暄了幾句,便已無話可說。
楊晋見他神色間有疲憊之色,索性起身告辭。
從會客廳出來,沿途都是忙著準備酒宴的下人。
小院中,伶人樂師正加緊調琴試音,滿目彩綢錦緞,應接不暇。
楊晋到厢房門外時,聞芊剛換好衣服,坐在鏡前上妝。
她拿了螺黛在勾眉角,聽得敲門聲,回頭一見是他,示意道:「進來啊。」
屋中沒有人,或許隻她一個人住,楊晋想了想依言過去,拉了靠椅正坐下,「方才我見著慕容先生了。」
聞芊對鏡自照,半晌哦了一聲,「他跟你說了甚麽?」
「尋常瑣事,倒沒甚麽,我只是覺得……」他稍作遲疑,「有點奇怪。」
「哪裡奇怪?」
「說不上來……大約是舉止上,他瞧著像是得了甚麽病。」
她嘖嘖嘆道:「怪道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連得病都是成雙成對的。」
不知爲何,楊晋似乎在她這語氣裡聽出點酸味來。
「對了,我一直想問你,眼下清凉山莊你們也進來了,下一步打算怎麽做?棠……老太太的事,要告訴慕容先生麽?」
「這個呀,得看她自己咯。」聞芊打開盒子將胭脂化開,小指蘸了點塗在唇上,原本淺淡的唇色便驟然豐盈起來,楊晋瞧了一陣,隨後又移開目光。
「她若是只想遠遠的看一眼呢,今天走個過場也就是了;倘若她想見一面的話……再找機會告訴慕容鴻文也不遲。」
言語間發現他的神情,聞芊秀眉一挑,凑上去嬌笑道:「咦,躲甚麽呀?我這可是浸了蜜的山丹花做的胭脂,可甜了,嘗嘗看?」
楊晋眉頭緊皺地避開:「不吃!」
她輕哼一聲,嗔道:「不識貨。」遂不再理他,把螺子黛放下,左右照了照,尤覺差了些甚麽。
「楊大人,勞駕你把妝粉遞我一下好不好?就在你手邊的。」
他轉頭,桌上琳琅滿目全是花樣不同的盒子,當下隨便撿了一個給她。
聞芊打開來看,笑說:「這是口脂啊。」
楊晋略有不解:「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了。」她凑過去,把幾個盒子幷排擺開,指給他看,「這盒是妝粉,這個是口脂,那個是胭脂。」
「同樣是胭脂,爲何會有這麽多盒?」
「顔色不一樣呀。」聞芊理所當然道。
「……」
她正在暈面頰,邊忙碌邊語重心長:「楊大人,多少你也對脂粉之類的東西上點心,就算不買給媳婦兒,買回去哄哄你娘也行啊。」
楊晋無奈地睇她:「我娘才不會用這些。」
聞芊不以爲然地輕笑:「那可不一定,女人對胭脂的欲望是天生的,這是本能。」
看著她如數家珍地把妝奩中的東西一件一件取出來,楊晋覺得自己大概能明白她爲何每次出門都耽擱那麽久的時間了……
「不早了。」把盒子蓋上,聞芊望向窗外,「戌時就要到場,我得提前去看一下,要不要和我一起?」
楊晋幷未回答,只是打量她這一身:「穿這麽少?」
後者衝他眨眼,晚霞照耀下的妝容明艶動人,「這麽穿好看呀。」
「……」他語塞地嘆了口氣。
夕陽一沉下去,天就黑得很快了。
清凉山莊的花園內鑼鼓喧天,戲臺子已然搭好,幾個雜耍的藝人此時正在臺上翻筋鬥,算是熱身,也博衆人一笑。
要說慕容鴻文這個中秋晚宴辦得實在寒磣,起初一本正經的交代會有「達官顯貴」前來,但實際上落座一望,除了楊晋和這個「官」字沾邊之外,來的大多是些名不見經傳的文人,相識的不相識的,四目一對便開始滿嘴「乎」、「也」的見禮,整個園子彌漫著一股陳年的酸腐之氣。
果然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風流才子哪怕老了也是風流老才子,召來的全是些不禁打的文弱書生,施百川坐在其中甚覺孤獨,只一杯一杯的灌酒。
偏生旁邊坐了個新晋秀才,很拘謹局促的樣子,見他不好親近又不願失了禮數,時不時視綫相交,望著他乾笑,施百川也只得禮尚往來地笑回去。
兩人對著呵呵了半晌,對方先打破僵局。
「您……您是錦衣衛啊?」
「是啊。」
「平、平日裡,公務很繁忙吧?」
「也還好。」
「抄家……很辛苦吧?」
「不辛苦,不辛苦。」
……
雜耍進行到一半時,慕容鴻文才終於露了臉。
聞芊剛好吩咐完樂師,見楊晋在遠處朝她使眼色,這才往水榭那邊望去。
久聞大名,此時此刻才得一見。
映入眼簾的是個年近七十的老者,體弱,衣服裹得很厚實,但瘦骨如柴,眉目深邃,可以想像若再年輕個幾十歲,大概會是個風度翩翩的公子哥。
樂班離水榭有些距離,遠遠地只能瞧見慕容鴻文落座,和周圍的賓客閒談著甚麽。
她拿手肘捅了捅慕容海棠,低聲道:「是『歸鴻』。」
後者尚在興衝衝喝酒,酒水被她那麽一捅灑出了些許,棠婆聞言眯起眼順著她的視綫朝前看。
聞芊在邊上耐不住性子:「如何?」
她也不知是喝醉了還是又犯了瘋病,嗯嗯啊啊半天,嘀咕道:「歸鴻先生麽?瞧不清啊,太遠了。」
她眼神兒不好,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聞芊只能再想辦法。
轉眼臺上一套走索和雜旋結束,藝人們紛紛鞠躬下場,戲班唱秦腔的兩個陸續上去了。
四周氣氛正濃,一幫文人雅士在推杯換盞,舉杯望月,然而聞芊却發現,慕容鴻文脚邊跪了個小少年,在連連磕頭,看他身上的裝扮像是方才雜耍班裡翻筋鬥的那個。
跟前的管事抓了幾吊錢塞在他手中,少年的頭便磕得更厲害了,是答謝的模樣。
唱戲、彈曲兒、舞槍弄棒,主人家一高興給點賞錢不是甚麽稀奇事。
「師姐,喝茶。」
她道了聲多謝,轉身去接。
然而隻這片刻功夫,等聞芊再抬頭,慕容鴻文竟已起身離開了。
她顧不得喝茶,也未及多想,匆匆把杯子放下,說了聲「去去就回」,本能地打算跟過去。
但想不到慕容鴻文這老小子看上去弱不禁風,走得倒是挺快,等聞芊繞到水榭時,連半個人影都沒見著。
她不甘心,借著夜色乾脆悄悄離席,在偌大的山莊內搜尋起來。
也不是全然沒頭緒,談正經事無非兩個地方——臥房、書房;談不正經的事無非一個地方——燈光找不到的小樹林,當然小花叢也是可以的。
依照這個方向,聞芊很輕易地就摸到了慕容鴻文的住處,主人家的臥房都比較顯眼,院落也大。
她貼著墻倒退著慢慢朝門靠近,剛轉過頭,迎面便撞上一個結實的胸膛,聞芊吃了一驚,凉氣還沒抽,嘴已被人捂住。
微明的燭火映著楊晋的側臉,她眉頭一皺又是一鬆,捂在他掌下的嘴含糊不清道:「楊大人?你怎麽在這兒?」
嘴唇開合的動作清晰地印在掌心,微微有些發癢。
楊晋楞了一下,急忙鬆開。
聞芊倒是無知無覺,隻壓低聲音:「你來這兒作甚麽?」
他沒正面回答,但那神情不言而喻。
聞芊瞬間明白:「你也是來找那老小子的?」說完就微惱,「你背著我偷偷行動?!」
講這話時,她完全沒想起自己的舉動也不過是彼此彼此。
楊晋壓根無視她,望著院內亮燈的房間,問道:「慕容先生在這裡面?」
「不知道,我也是剛到。走,看看去。」
難得兩人達成一致,猫著腰溜進院中。
到底楊晋是幹錦衣衛這一行的,偷聽比她熟練,兩三步躍至窗邊,微微俯身。
這是一扇支摘窗,不必戳破窗紙便能瞧清屋內的情形,但還未等他轉頭去看,房中那些曖昧不清的聲音,便毫無顧忌地傳入耳,床板吱呀吱呀的抖動。
似乎不必看也知道在發生甚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