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九章
聞芊醒來的時候看到四周熟悉的陳設大腦懵了好一會兒, 楊晋這個舉動太突然了, 事先也沒有告知,若非身體留下的痕迹還在, 她簡直要以爲昨天晚上是做了場春夢。
四月的陽光和她一樣慵懶, 慢慢地從窗欞爬進來,順著脚踏落到薄被上, 金燦燦的一片。
聞芊在暖陽裡賴了半個時辰的床也沒人叫她, 翻來覆去有些寂寞,最後還是自己慢騰騰地起來了,坐到妝奩前梳頭。
約摸是聽見聲響, 伺候的丫環端著銅盆試探性地推開門,甫一抬眼她就怔了下。
聞芊青絲散在肩頭後背, 神態迷離, 兩頰呈現淡淡的紅色,不深不淺恰到好處,顧盼之間滿是風情, 看得那小丫環也跟著春心萌動。
「聞姑娘今天好漂亮啊!」
「哦,是麽?」她凑在鏡前,倒沒瞧出有哪裡和平時不同。
「是呀,皮膚特別好呢。」後者把銅盆放下, 笑著上來替她化開胭脂。
妝才上了一半,聞芊像是想起什麽,偏頭瞧了眼滴漏——居然已經快正午了,「你們家二少爺呢?」
「今天不是沐休, 二公子自然去北鎮撫司了呀,姑娘怎麽忘了?」小丫頭不知情,答得自自然然的。
完全沒料到他還有心思敬業幹活兒。
聞芊嘴角輕抽,暗想,這人的精力還真是旺盛……
離午飯還有一陣,她換了衣裳往花廳走。
楊夫人這會兒正坐在花園的藤椅裡曬太陽,懷裡抱著隻白得發亮的猫,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撫。
聞芊剛剛靠近,那猫的耳朵便「蹭」的立起,望著她「咪」了聲,跳下藤椅跑過來。
楊夫人聽到動靜聞聲看去,眉毛忽然揚了揚,上下打量:「你今天用什麽新脂粉了?」
「沒啊,怎麽這麽問?」
「……是麽,我總覺著你今兒好像不太一樣了。」
「娘。」聞芊把脚下繞來繞去的猫抱起放回她懷中,撒嬌似的摟住她胳膊,「今天早點吃飯好不好,我想出去一趟。」
錦衣衛衙門在西江米巷的對面,和都督府比鄰而居,兩座巍峨肅殺的建築高聳而立,大白天裡依舊散發出令人生畏的殺氣,是個路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
官階混到楊晋這個位置,刺探情報、聽人墻角已經不是他的職責範圍,若沒什麽要案,每日的工作其實幷不多。
楊晋坐在桌前翻卷宗,全是上年後半年到今年年初的案子。
這段時間好像是多事之秋,上面的性子越來越偏激,以往盛極一時的朝臣紛紛落馬。
離得最近,影響最大的一樁就是都督府統帥游勇被斬一案。
游將軍算是承明皇帝手下的老臣,數年前隨他「清君側」一路殺上南京,可謂是立下汗馬功勞,地位與「三大臣」不相上下。
年末時,由於寧王謀反牽扯甚多,朝中有些矯枉過正,但凡半點風吹草動都會被抓進詔獄嚴刑逼供。
承明皇帝素來說一不二,寧可錯殺一百也不放過半個,游將軍因爲看不過眼,曾私下指責他濫殺無辜。
這的確是老虎嘴上拔毛——作大死,游勇毫無懸念被判了抄家斬首,老臣忠言逆耳落得這個下場,朝中自有忿忿不平者上書求情,然後無一例外,被打包一塊兒發配革職。
事情到此都沒什麽特別,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從此案起,那個「青玄道長」便出現在了卷宗當中。
承明皇帝好像挺信賴他,每每做决定前,便會讓他算一卦,看此人究竟可殺不可殺。
這不知哪兒來的道士似乎很會揣摩聖心,聽說算得極准,非常受皇帝器重。
楊晋查了查之後進詔獄的大臣名單,隨即敏銳地發現了其中的共通之處。
難怪父親會讓他謹言慎行,原來幷非只是爲了躲避風聲那麽簡單。
曹開陽,或是藏在暗處的某個人,這次是衝著一干老功臣來的。
不過,目的是什麽呢?
午時正值換班休息的時間,天氣好得過分,把紙張照得微微發熱,楊晋被晃得目眩神迷,他合上書册,閉眼捏了捏鼻梁,繼而迎著春光走出去。
衙門內院裡,忙活了一上午的錦衣衛們在扎堆閒聊,趙青和宋棠兩個談起昨日樂坊與琅嬛閣的艶遇,各自回味不已。
「老楊!」
趙青招呼他過來。
旁邊幾人倒也不拘束,笑著叫了聲楊大人。
「正說你呢,你就來了。」
楊晋笑道:「說我什麽?」
「說你昨天走得太早,沒能一飽眼福。」趙青滿臉遺憾地望著他,「你是不知道,後來登臺的柳姑娘,身段那叫一個好,腰扭得比蛇還厲害。人家眼界高著呢,可不輕易露臉。」
「讓你那麽著急,虧大了吧。」說完把手上把玩的一枚銅錢朝他彈過來。
楊晋順手接住,似想到了什麽,垂眸摩挲著銅板含笑道:「虧倒是沒虧……」
「誒,兄弟對你好吧,改明兒老趙隨駕回來,知道你升職的事兒鐵定要你還席請酒的。」
他此刻心情不錯,聞言不在意地笑笑:「那就請吧。」
一聽又有酒喝,其他幾人當即撫掌咋呼,「我們可記住了,到時候別耍賴啊——」
「知道,不會。」
「得去最好的酒樓!喝個一醉方休。」
「行。」
難得楊晋這麽好說話,一群人樂呵了半天,便開始討論起中午的飯要上哪兒解决。
正在此時,來了個小旗走到他跟前,「楊大人。」
對方摁著腰刀側身示意,「那邊有人找。」
他臉上笑容未收,聞言往其身後瞧,偏門外閃出紫色衣襟的一角,婀娜玲瓏的身姿映入眼簾,她今天好像特地在妝容上下了些功夫,勾著精緻的眉眼,看上去明艶動人。
楊晋唇邊牽出一抹弧度,周遭的趙青等人瞬間明白了什麽,凑在一塊兒別有深意的笑。
「喲,這誰呀老楊——」
「怪不得昨天一大早嚷嚷著要走,原來是有美人在家候著。我說呢,突然跟轉了性似的。」
在場的光棍居多,言語間不免酸溜溜的。
趙青舉目掃了聞芊一眼,拿手肘捅了捅他,凑到耳邊嘀咕:「你行啊,什麽時候和她好上的!連她都能搞到手,你也太能了!」
楊晋哭笑不得地拍開他,「行了別胡說八道。」他一面衝著偏門走一面撂下話,「今天午飯不用等我了,你們自己吃。」
後面聽到一陣整齊的唏噓。
楊晋忍不住想笑,頗不厚道的拋開了曾經同甘共苦的同僚,一溜烟奔到聞芊跟前。
遠處的那幫人已看不清形貌,他很快收回視綫,「你怎麽來了?」
聞芊挑起眉,這才把一直掩在身後的食盒遞出來,「當然是給你送午飯咯。」
他微怔了下隨後笑開:「我娘讓你給我送的?」
她不悅:「什麽你娘……就不能是我自己自願跑這一趟的麽?」
雖挨了陣抱怨,楊晋却也半點沒覺得沮喪,接過食盒伸手牽著她,「你多早起的……吃過了嗎?」
「吃過了。」
小巷的拐角後綠樹成蔭,墻邊是一張冰凉的石桌,楊晋把東西放下,拉著她相對而坐。
「你師父還有樓硯,我已經派人去找了,只要人在京城不出幾天就有消息。」
食盒裡盛著糖醋丸子,聞芊給他舀了碗湯,話題差了十萬八千里,「你們錦衣衛衙門平日沒飯堂嗎?」
「有是有,不過在南鎮撫司的。」楊晋埋頭扒了口飯,「我們和那邊的人不太對付,所以一般不去。」
「哦。」她眯著眼笑道,「這麽說,你們幾個經常出去好吃好喝了?」
聽出聞芊話裡的意思,楊晋笑著將才夾起來的丸子塞到她口中,「單純的吃飯而已,你又想哪兒去了。」
「嘖嘖,看看……你這就叫此地無銀三百兩,我還什麽都沒說呢,你又想哪兒去了?」她托著一邊臉頰,挑釁地歪頭瞧他。
許是今天暈了胭脂,她腮上有嬌嫩的酡紅,這麽一偏頭正好沐浴在陽光下,像是灑了層金粉,水潤青澀。
楊晋忍不住放下筷子,伸手摸了摸。
「你身體怎麽樣?」
聞芊懶洋洋地貼在他手上,「挺好的。」
「對了。」楊晋收回手時將兩肘叠在了桌上,「再有幾日聖駕回宮,我會跟著在城門口迎駕……你不是想看飛魚服嗎?」
他眸中似有星河流轉,「到時候記得來。」
皇城上下都是圍著一個人轉的。隨著承明帝返京,楊晋也逐漸忙碌,以往半下午就能回家,這幾日時常得熬到晚飯後。
他們倆還是一個東院一個西院的住著,不過每當熄了燈,楊晋會翻窗進來和她睡一會兒,到早上辰時前又悄悄起身回去。
聞芊覺得太折騰,他倒是不嫌麻煩,鬧得像在偷情似的。
初四夜裡,楊晋整宿沒回來,第二日一早,聞芊就拖著朗許和施百川跑到正陽門大街上的茶樓裡要了個風景極佳的好位置。
天才剛剛亮,街上已有人開始清道了,從永定門到正陽門,一路清清靜靜的,朝陽簡直能照出一道筆直的綫來。
她在晨曦裡就著一壺清茶耐著性子等待。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遠遠的傳來沉悶的響動,長街的盡頭,南城兩道門在轟隆聲裡打開。
聞芊沒有來過京城,自然未曾見過天顔,連如此盛况也是頭一回感受。
街道兩邊的百姓已經跪下了,開道的織金龍纛在風中搖曳,儀仗的人馬浩浩蕩蕩正朝這邊進發。
茶樓裡圍觀不會有人管,她和施百川幾乎是同時凑到了窗沿邊。
禦輦的大駕前是清一色飛魚服的錦衣衛,步子整齊劃一,腰間的綉春刀在晨光下流出一縷極細的銀絲。
聞芊在找楊晋,施百川則在找楊凝,兩個人的目標雖南轅北轍,好在目的都是一樣。
聞芊看著面前多出來的這個腦袋不禁有點嫌弃:「你不也是錦衣衛,你怎麽沒去?」
後者臉不紅心不跳地回答:「姐姐,皇上跟前的衛隊都是要有官銜的。飛魚服你以爲是誰想穿就能穿的啊?」
說話間,他好似找到了楊凝,一聲驚呼險些把半個身子探了出去。
聞芊順著他的目光,在烏泱泱的侍衛儀仗裡準確無誤的找到了那個高挑的身影——楊晋果然在。
她對飛魚服的印象還粗淺的停留在燕長寒那套大紅銀絲金綫的曳撒當中,因此他這身玄青的裝扮著實令聞芊眼前一亮。
哪怕四周所有人的服飾都與他相同,她還是覺得楊晋說不出的惹眼。
滿城的柳絮在春風裡紛紛揚揚,天子的威儀讓繁華的街市驟然莊嚴。
楊晋當值的時候眉眼要比平時嚴肅不少,有些初見時的不苟言笑。不經意發現他視綫在往別處轉,她立時就覺得是在找自己,心頭一陣美滋滋的。
「小朗。」聞芊扯著朗許的袖子給他指,「你看見楊晋沒,在那兒的——」
錦衣衛隊已經行出了一段距離,她雙目尤在望著遠方,以至於後面那些十里揚沙的九龍輦和車馬全然沒放在心上。
御駕之後便是一干身著道袍的道士。
施百川在旁邊嘀咕:「這太極八卦圖也是真够突兀的,不會就是那什麽玄青道長吧?」
隨之而來的是此行的主場,一溜烟掃去全是藍白相間的顔色。
如今占星卜卦的道士成了皇帝身邊的紅人,連伴駕所騎的馬瞧著都比人威風。
聞芊原本帶著笑,朗許在旁不住扯她的衣擺,好容易才將視綫收回,漫不經心的問了句「什麽」,這一抬眼,唇角的弧度却倏地凝固下來。
儘管從頭到脚的裝束截然不同,儘管周遭的幢幡金節群魔亂舞地遮擋視綫。
但她還是能清楚的看到,那馬背上坐著的人,是樓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