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楊晋的確是個爽快人,當天樂坊的監視便解除了,不過他也留了一手,安插了幾人裝作尋常百姓混迹在每日來觀戲聽曲兒的酒客當中,數雙眼睛藏在暗處,盯得人渾身不自在。
錦衣衛鬧騰了一場拍拍屁股走了,曹坊主還得忙裡忙外的善後。
「咱們聽雨樓沒犯甚麽事兒。」
「誤會,誤會,都是誤會……」
「人命官司?不存在的,您瞧錦衣衛那不已經走了嗎?」
頂著張笑臉迎來送往,一天下來面皮都快僵了,甚是辛苦。
不管怎麽說,樂坊這場飛來橫禍總算平息下去,每天已能照常開門迎客,雖說生意不如以往紅火了,可也比一直被軟禁著要强。
難得有幾天喘息的時間,聞芊甚麽也沒幹,隻窩在房中睡覺,而楊晋那邊也頗爲寧靜,甚至給她一種此事將會不了了之的錯覺。
直到唐家老太爺壽宴的前一日傍晚,錦衣衛如期而至。
楊晋一行是欽差,平時住官驛,聞芊到的時候,他正在和施百川商議明天的計劃,旁邊的小幾上放著精緻的銀絲盒子,約摸是壽禮。
楊晋抬眼見到她,頷了頷首,語氣平和:「坐。」
「哥,那我届時帶幾個人過去?」
「兩個足够了,人太多會顯得我們是有備而來。」他吩咐完施百川,繼而望向聞芊,「聞姑娘……送完賀禮後,唐府花園有歌舞、戲曲助興,到時你上水榭彈一曲,至於怎麽和唐石搭上話,這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他食指在桌上輕點,「我需要的,就是正午到晚宴之間的這段時間,能辦到嗎?」
聞芊沒有回答,却反問道:「楊大人,如果唐總督真的有鬼,你帶一幫人前去賀壽,他必然會防著你,你確定能順利調查唐府?」唐石又不是傻子,明擺著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麽,他肯定有所戒備。
楊晋忽然笑了笑,端起茶杯來,偏頭看她:「誰說我要帶一幫人前去賀壽了?」
聞芊皺眉:「甚麽意思?」
施百川在邊上插話:「是我去。」
搞甚麽?
拜帖上不是明明白白寫的「錦衣衛試百戶楊晋」麽?
她帶著嫌弃且懷疑的眼神打量施百川,「你?唐石肯賣你這個面子?」
「不是他去,是他假扮我去。」楊晋放下茶杯,開口解釋,「明日,百川會借『楊家二公子』這個身份給唐老太爺祝壽,而我則以杭州才子段玉的名義出席。」
被這出李代桃僵把楞了好一陣,聞芊不禁奇怪:「他假扮你,就不怕被人認出來?」
楊晋淡淡道:「我初到廣陵,此前又從未與旁人有過往來,他們憑甚麽認得我?」
這麽講是有緣由的。
一般而言,京官來地方辦事,當地的大小官員聽到風吹草動會提前到城門口迎接,或是前去官驛拜候,具體視官階而定,美名其曰接風洗塵,俗稱拜碼頭。
但楊晋他們是臨時來廣陵,一直低調行事,且到此地以後,他自己不去拜碼頭,也不讓別人來拜他,故而至今爲止除了官驛的驛卒,廣陵城七品以上的官兒也就只知道楊大人家的二公子來了,至於甚麽相貌——模糊不清。
「所以。」他不緊不慢地說,「在這個計劃裡,你和百川,都是替我掩人耳目的。」
聞芊暗暗唏噓,深覺官場黑暗,人心叵測,莫看楊晋一臉斯文很好欺負的樣子,耍起手段來也是一套一套的。
粗略的安排已經有了,剩下的是細節,人不宜多,最主要的也就楊晋和施百川兩個,他拿出唐府宅院的地圖在上面勾勾畫畫。
桌上還攤著那幅人像圖,暮色四合的光綫中,墨筆勾勒的中年男子顯得比白日裡更加陰沉,眼窩凹陷,斜長的眉眼透著幾分詭异。
聞芊順手拾了起來,貌似隨意的問道:「這個人到底犯了什麽事?」
楊晋聞言看了一眼她手裡的畫紙,將筆擱下:「上一年寧王謀逆造反,你可知曉?」
「聽說過。」
他嗯了聲,「他是同黨。」
「此人名叫劉文遠,我奉命去眉州押他進京。途徑東湖的時候,他逃了,這才一路追到廣陵。」
聞芊揚起眉,恍悟般點了點頭。
怪不得這幫錦衣衛做事遮遮掩掩,感情是自己玩忽職守。
十幾個人高馬大的練家子還看不住一個弱柳扶風的病秧子——能耐。
*
從官驛的客房中出來,天已經黑了。
畢竟是個姑娘家,不太放心讓聞芊獨自回樂坊,楊晋命施百川先去雇頂轎子,在屋裡尋了盞燈籠,送她往外走。
院內的燭火點得暗,他挑燈在前面引路,聞芊則靜靜跟在身後。
夜風料峭,立秋過後,早晚的溫度已有些凉意。
明月照著樹影,斑駁地投射在青墻上,遠處的瘦西湖岸飄來一段琴聲,婉轉連綿,帶著江南特有的溫潤與柔軟,彈的正是那首紅極一時的《明月秋霜》。
「楊大人好音律麽?」她突然沒來由的問了這麽一句。
楊晋幷未回頭:「楊某粗人一個,不懂風雅。」
聞芊望著他筆直如鬆的背影輕輕笑了一下,輕聲道:「那真是可惜了。」
接觸了這麽久,楊晋是頭一次聽到她這般語氣,說不清甚麽感覺,但就是生出些猶豫來,好像不通音律對她而言是種無盡遺憾一樣。
各自靜默地走了一陣,他終於微微側頭:「我瞧你輕功挺好的,此前學過?」
聞芊淡淡地說沒有,「習舞之人多少都會點輕身功夫,比不上你們那些飛檐走壁的,只是能自保罷了。」
半晌只聽他嗯了聲。
聞芊唇邊蕩開笑意,狡黠道:「怎麽,關心我啊?想沒話找話說,緩和氣氛?」
楊晋:「……」
他瞬間覺得方才那點猶豫簡直多餘。
冗長的青石小徑終有盡頭,官驛門前挂著的那兩盞大紅燈籠把地面鋪得通紅一片,他走出這片陰影時,面頰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溫和的色彩。
就在此刻,聞芊出聲道:「楊大人也信鬼神?」
他戴了一塊玉,雕的是觀音像,楊晋幷沒在意:「家裡老人求的,我不信這個。」
「大人還真是孝順。」她漫不經心地上前,隨手拂了一下那枚玉佩,「萬物生長,皆有定數……這世上真有鬼怪也說不定。」
言語間,一頂的藍布小轎在臺階前落下,聞芊道了個別:「多謝相送,告辭。」她打起簾子鑽進去。
兩個轎夫一前一後抬起小轎,吱呀吱呀,步伐平穩地沿街而行,很快隱沒在黑暗之中。
*
聞芊沒回樂坊,繞路先到樓硯的住處搜刮了些東西。
迷藥、蒙汗藥、馬錢子,樓大夫是個行走的大藥囊,要什麽有什麽。
「還要馬錢子……這麽凶險嗎?」樓硯給她歸類裝好,絮叨地勸道,「不如別去了吧?若是出事怎麽辦?」
她不以爲意:「□□是以防萬一用的,你瞧我像是那麽容易被放倒的人麽?」
樓硯認真地解釋:「我是擔心你把人家給放倒了……馬錢子毒性很强的,用多了會致命,你記得擱妥當些,把瓶口封實了,若是被猫狗誤食,那多可憐……」
話未說完就挨了聞芊一脚:「樓媽,你話可真多!」
他也沒避開,只是搖頭笑笑,取了塊乾淨的帕子小心翼翼替她包起來。
凡事都得做好兩手準備,雖說不見得會遇上什麽危險,聞芊還是覺得謹慎些爲好,畢竟孤軍深入,真不小心中了什麽「埋伏」,那位楊大人可不見得有那麽好心回來救她。
樓硯將小包裹打結,在遞給她之前忽然頓了一下,眸子裡神色不明。
「阿芊。」
他說:「你別太拼命了。」
聞芊動作微滯,很快從他手裡接過東西,笑道:「我娘都不如你管我管得多,這麽持家,早點嫁了吧。」
樓硯嘆了口氣,沒再繼續說下去,隻取了個瓷瓶塞到包裹之中。
「把這個收著。」
「是甚麽?」她拿起輕嗅。
「提神醒腦的。」後者斜睇她,「我怕你睡著,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
忙完這一切,夜色是真的深沉了。
樂坊早已關門打烊,吊脚樓裡零星的亮著光,年輕的小姑娘打了水卸去殘妝,有人盤出月琴來彈幾個歡快的曲子,廊上笑聲不斷,直到坊主和厢房的男弟子們呵止了兩三回才消停下來。
聞芊上樓時,屋內的少女探出頭來朝她問好。
門一關上,晚風波動檐下的鈴鐺輕輕作響。
她摸出火摺子把燈點上,坐在桌前歇了一陣。時間還早,不著急卸妝,聞芊把兩手的銀鈴鐲子摘下,彎腰拉開抽屜。
壓在最底下的是本舊册子,棕黃色的封皮,她翻了幾頁,找到有折痕的那一面,提筆沾墨,在紙上寫有「唐石」的地方,大大的畫了個圈。
*
第二日,頭頂上的彎月還未下去,楊晋便上門了。
聞芊望著剛濛濛亮的天,匪夷所思地看著他:「你這麽早,是去給唐石拜年嗎?」
「來接你的。」他解釋,「樂坊人多眼雜,一會兒開了張來來往往,恐會被人留意,還是小心點爲好。」
聞芊沒再多言,只說:「那你稍等,我梳洗一下。」便關了門。
楊晋遂倚著欄杆休憩,辰時之前的天色是最美的,太陽將出未出,被露水洗過的空氣格外清新。
他剛開始還有心思憑欄遠眺,欣賞一下晨色,但很快,楊晋就明白了聞芊嘴裡的「梳洗一下」到底是什麽含義。
用香湯擦完臉,先取出玉容散在面頰上細細的敷一層——有助於去黑斑,趁這個空檔,聞芊把自己親手制的利汗紅粉打開,開始抹身體,此物據說是楊貴妃常用香粉之一,方子極其難找,能香肌,利汗,遍體清爽。
第二次洗過臉後,便把樓硯從京城帶來的玉簪粉和口脂擺出來,開始上妝,新買的脂粉自然要全套用一次嘗嘗鮮。
於是,等聞芊換好衣服推開門時,已經是天光大亮,日出東方。
楊晋沉著臉看她:「聞姑娘,你這叫『一下』?」
「大人,您還沒成親吧?姑娘家梳妝本來就是這麽費時的。」她撥了撥耳墜子,「再說,美人計要奏效,不在裝扮上下功夫怎麽成?
「我也就多洗了一次臉而已,和以往比已經很快了。」
他沒好氣:「一個時辰叫快?你怎麽不說再沐個浴?」
聞芊像是乍然反應過來,「有道理,那我……」
「行了,走吧!」楊晋心有無奈,眼見樂坊中的人已陸陸續續起身,只得拉著她下樓。
*
傳說,段玉是南直隸蘇州知府的養子,風度翩翩,才華橫溢,這一次是代父赴宴。
不知道錦衣衛們對這位段公子做了什麽手脚,反正他是今日沒機會出席了。
聞芊坐在廣陵城一處僻靜的小院中,眯眼打量楊晋。
他換了一身行頭,月白的直身長袍,青絲束冠。平時穿著官服殺氣騰騰,沒想到扮文弱書生還是挺像樣的,清秀,儒雅——當然,前提是不開口說話。
「唐府有侍衛,所以儘量不要打草驚蛇。如果我找到了劉文遠,以烟花爲信,你們立刻捉拿唐石,不得有誤。」
「是。」
這些人倒是考慮得周全,還給她準備了一把箏,聞芊百無聊賴地撥了兩下,甚覺無趣時腦子裡忽的靈光一閃。
「楊大人,我届時是隨你一同進唐府?」
楊晋側過頭:「嗯,不錯。」
聞芊眉眼彎起:「我突然有個想法……」
話音才落,他就感覺右眼皮猛跳。
「你特地帶我去給唐石獻樂,隨後我又想方設法地找他套話、拖延時間,如此刻意,明眼人是很容易看穿的。」她說得一本正經,「所以我提議,不妨演得再逼真些,假裝是你垂涎我的美色,求而不得便用强,逼迫我委身於你。」
「……」
楊晋沉了口氣,儘量平靜地開口,「你的意思是,我當惡霸,你做弱者?」
聞芊笑得燦爛:「我慘一點,才好博人同情呀,大家不都是爲了早日破案麽,成大事者不拘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