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對劍
藏劍閣一事果然如沈知弦猜的那樣,最終不了了之。
晏瑾仍舊背著個不清不白的黑鍋,連帶著沈知弦也被底下小弟子們非議。
宋茗大概也是知道的,但他只作不知,甚至有意縱容。
沈知弦曾無數次當著眾人駁他,絲毫不給他面子,礙於種種原因,宋茗只能選擇忍讓,早就憋了一肚子火。這事兒就算不能動搖沈知弦的地位,噁心一下他也是好的。
於是小弟子們討論得就越來勁了,什麼奇奇怪怪的傳言都有。
「沈長老好像最近很喜歡晏師兄呢。」
「我也聽說了,沈長老親自把人接上峰頂啦,據說就在沈長老屋邊住著。」
「晏師兄豈不是終於熬出頭要一飛衝天啦?」
這些普通弟子不能直接稱沈知弦為師尊,倒是一口一個晏師兄叫得親熱,彷彿以前從來沒在背後悄悄講過晏瑾閒話,各種瑣事上為難過晏瑾。
「我看八成是。說起來,嚴師兄好像很久沒有上過峰頂了。」
「沈長老免了他每日的問安,似乎也很久沒指導他劍法了。」
「啊?原來是這樣。我就說呢……」
「好了,你們小點聲,嚴師兄說不準就在這附近呢。」
有人爬高,就會有人被踩。這世上見風使舵的人向來不少,往日裡這些小弟子是如何吹捧著嚴深的,此時便是如何表露著對晏瑾的「善意」。
嚴深隱在樹影后,看著這群小弟子們邊說邊走著,很快就沒了影,臉色陰沉如鍋底,往日開朗的氣質全然不見,手一用力,就在堅硬的樹幹上留下清晰的五個指印。
晏、瑾!
他咬牙切齒地將這個名字反反覆覆唸著,陰暗的情緒像角落裡的毒蘑菇一片一片地冒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驟然拂袖,頭也不回地朝某個方向走去。
——那不是回他屋裡的路,也不是往練劍場的路,更不是通向任何他該去的地方的路。
……
處於話題中心的沈知弦很淡定,他對那些關於自己的那些閒話兒是不怎麼在意的,他更擔心的,是這件事會不會在晏瑾千瘡百孔的小心心上再扎兩個窟窿。
沈知弦開始費盡心思地哄人。
然而晏瑾對他簡直是究極防備,每次他一出現,少年周身氣勢就會瞬間緊張,精神繃得緊緊的,像繃到極致的弦,碰一下就要斷掉。
沈知弦覺得他在晏瑾心裡的地位大概還不如那棵沒良心的叛變草。
至少那棵草在被晏瑾拍飛了幾次之後,現在終於得到允許,能拽著他袖子盪鞦韆了。
沈知弦決定使用迂迴戰術懷柔戰略。
十五六歲的小孩子嘛,再早熟也一定會有一顆柔軟的心的!
沈知弦在屋裡掰著手指頭數了數。
四長老近日又新練了一爐子能精粹靈根的丹藥,宗門裡新近了一批質量上乘的布料織云錦,五峰名下的廚子據說學了個新菜式……
不缺錢的沈長老手一揮,買買買!做做做!吃吃吃!
揣著一包靈石領命而去的小弟子明意恭恭敬敬地掩門而出,走之前悄悄地望了眼正在院子裡練劍的晏瑾。
晏瑾恰好一招使盡,收劍回身,注意到這一抹視線,平靜地回望過去。
「晏師兄好!」明意被他看得一個激靈,下意識立正站好,打了個招呼。
他是那天被沈知弦拎上來幫忙收拾空屋的兩個入門弟子之一,另一個弟子叫明黎。大概是手腳靈活入了沈知弦的眼,兩人都被破例提成了五峰名下的普通弟子,被沈知弦隔三差五使喚跑腿一下。
兩個小弟子那天下山後,不惜奉獻上零花錢和小零嘴,朝周圍的師兄師姐們打聽了一番沈知弦和晏瑾的事兒。
然後他們就懵了。
沈長老和晏師兄關係很不好?
晏師兄受那麼重的傷是沈長老打的?
沈長老最喜歡的親傳弟子是嚴深師兄?
不對呀,他們明明感覺沈長老和晏師兄兩人關係還不錯呀!
至於嚴深師兄……雖然他們剛來不久,還沒有和嚴師兄有太多接觸,可他們天天都能見到沈長老。
看沈長老的態度,明明更看重晏師兄,每天變著花樣兒給晏師兄送東西,水果要最鮮甜的,蔬菜要最新鮮的,肉要最優質的,就連一碟香軟饅頭都要叮囑給捏成各種形狀的。
據說是為了讓晏師兄看著喜歡多吃幾個。
弟子們都說沈長老陰晴不定不好惹,可他們分明覺得,沈長老還……還挺可愛的。
他也想當親傳弟子,他也想吃豬豬形狀的小饅頭,他正好屬豬的呢!明意抱著一包靈石乖巧站在晏瑾面前,可惜他資質一般,晏師兄明玉在前,沈長老一定看不上他啦,他還不如和晏師兄打好關係呢!
也許晏師兄一高興,就會請他吃一隻豬豬小饅頭。
「晏師兄要喝水嗎?」
晏瑾搖搖頭,生疏又客氣地道了謝,視線在他懷裡的靈石一掠而過,很快又收了回來,垂眸專心致志地看手中的劍。
明意便道了聲「再見」,興沖沖地走了。
他一走,四周就恢復一片寂靜。小草芽去睡覺了,難得沒有出來吵鬧,晏瑾凝著手中的劍,眼底情緒不明。
距離前世那件事發生的時間,已經不遠了。
可如今的沈知弦和他前世記憶中的沈知弦截然不同,各種模樣的白衣師尊在他腦海裡反覆交替地出現,他日夜琢磨,惶恐又全然猜不透沈知弦的想法。
這幾日他在這兒住得實在是煎熬,睜眼閉眼都是一片殷紅,彷彿鼻端都漂浮著血腥氣,連睡夢中都是沈知弦那雙沾滿了鮮血的手,漫不經心地捏住他的手腕。
似乎有疼痛從靈根開始蔓延,晏瑾的神智有片刻的渙散,捏著劍柄的手猛地用力,力氣之大,指尖都泛了白。
長劍出鞘時帶起泠泠冷光。
明明只是一把很普通的劍,晏瑾抖了個劍花,竟帶出來一片凜冽之感,和以往每次練劍都氣勢不同。
他的瞳孔已經浮上了一層淡淡的赤色,看什麼都是一片血紅,冰冷又殘忍的色澤刺痛著晏瑾的每一根神經。
四面八方彷彿都是沈知弦的影子,他喘息著,出手如炬,劍光如鬼魅,瘋了般刺向每一個幻影。
劍招一出,劍尖顫抖,聲如無月寒夜裡的黑鴉嘶啼,劍光割碎枯葉,捲起一片蕭索。
然而幻影無窮無盡,碎了又起,竟是殺不完斬不盡。
晏瑾畢竟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長期營養不良身材瘦削,又是早段時間才受過重傷,承不住這麼霸道的劍招,不過片刻便已力竭——可他停不下來。
有什麼聲音在他腦海裡迴蕩著,誘惑著,要將他僅剩不多的理智拖入深淵。
「殺了他……殺光這一切……就再沒有什麼能欺辱你、阻攔你……」
血液在體內瘋狂地奔湧,靈力在靈根裡劇烈地衝撞,因為太過於兇猛,脆弱的靈根承受不住,隱約有了碎裂的痕跡。
「嗡!」
就在晏瑾近乎崩潰的時候,另一把長劍出鞘,如黑夜裡破云而出的皎月,輕柔的劍光溫和卻強勢地破開混沌,牢牢地架住了他揮出的長劍。
「阿瑾!」
溫軟柔和的劍意將狠厲兇殘的劍招輕易化解,有焦急的呼喊聲從遙遠傳來,晏瑾本能地循聲望去,瞳孔裡幾近妖豔的赤色散去了些許。
「醒醒!阿瑾醒醒!」
又是一聲呼喚。
晏瑾從來沒有聽過有人用這樣焦急擔憂的聲音呼喊他的名字,彷彿他是珍寶,磕著了碰著了也會有人疼有人憂。
他聽見的從來都是謾罵嘲諷和閒言碎語,連清脆的笑聲裡都帶著瞧不見的尖刺。
最開始他沒有防備,輕而易舉地被扎得心頭血淋淋,後來他也學會了築起冷漠的高牆,將自己圍在裡頭,不至於再那般輕易受傷。
晏瑾怔怔地站著,目光有些渙散,沈知弦分不清他是在看自己還是只單純地望著這個方向,一時遲疑未動,只試探性地再喚一聲:「阿瑾?」
隨著這一聲呼喚,晏瑾眼底那詭異的赤色漸漸退去,隨後手中長劍就哐當落地,他眉心一抽,悶聲嗆出一口血,腳下一軟,就往前倒去。
沈知弦一驚,顧不得許多,甩手就將自己的劍往地上一插,匆匆上前一步,將力竭的少年擁入懷裡,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背:「沒事了,沒事了……」
晏瑾伏在他懷裡,一動不動,像是昏睡過去了,可沈知弦知道他沒有,不僅沒有,他還在逐漸恢復清明。
因為那種熟悉的究極防備感……又出現了。
沈知弦在對方伸手推開他之前就鬆開了手,先一步站起身來,撿起晏瑾的長劍。
這是一柄普通的劍,慣常給普通弟子們用的,晏瑾不受重視,身為親傳弟子,居然也沒分到一把像樣點的長劍。
沈知弦剛在心下唏噓一聲,方才被晏瑾過度使用,又被沈知弦的劍擋了一招的長劍終於光榮犧牲,哐當碎成幾段,掉到了地上。
沈知弦:「……」
他若無其事地輕咳一聲,企圖轉移話題:「方才你使的那劍招叫什麼?」
那劍招格外兇狠,一看就不是清云宗裡會有的劍法。一般的劍也都承受不住它的狠戾,也不知晏瑾是從哪裡學的。
然而這個問題,晏瑾也不知道,他還沒從方才的情緒裡完全回過神來。
方才的發生的一切突兀而怪異,他彷彿□□控了一般,心頭湧起許多陌生的情緒,不由自主就揮出了劍。
那個神秘的沙啞聲音……
殺了誰?那個聲音,在叫他殺了誰?
是沈知弦?還是所有欺辱過他的人?
晏瑾反覆回想著那聲音,越想腦子裡越混亂,迷迷濛濛中,有一種絕望的情緒湧上來,好似內心深處他自己的靈魂在拚命嘶吼。
——不可以!
——不能殺他!
——不!
絕望到崩潰,一字字泣出來都是鮮血。
晏瑾陡然一個激靈,狠狠一握拳,指尖用力戳著掌心,些許痛意讓他回過神來,聽見沈知弦的問話,蒼白著臉搖了搖頭,一聲不吭。
見他不願回答,沈知弦也沒有要逼問的意思,只當是晏瑾自創的劍法,畢竟主角麼,就算是開山創派也不是什麼驚奇事。
沈知弦嘆口氣,隨手把劍柄一扔,轉身將自己的長劍霜回收回來,「這劍不好使,以後給你找把好的。」
他默默打著主意,轉身離去,卻沒有留意到晏瑾眼底閃過一絲迷茫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