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無面
這微胖少年, 正是眼下本該和余淵一起待在山下城鎮的阿藺。
林秦脫口而出:「阿藺師弟!」
阿藺聽見他喊, 頭也不回,只自顧自地說話。大概這些話他已經反覆琢磨很久了,眼下雖然因為緊張而有些磕絆, 但大體還是清晰的。
他將近日發生的事都一股腦全說了出來,將遇著晏瑾的事也一併抖落, 最後顫聲道:「晚輩行事不慎惹下大禍,師兄們怪罪,晚輩欲辯無言,懇請真人指點一二, 若有法子能為章師兄討得說法、洗清晚輩污名, 晚輩在死不辭。」
他的語氣又頹又喪,還有點兒壯烈, 林秦聽著就覺得很不是滋味, 忍不住道:「阿藺師弟, 我們沒有怪你的意思……」
阿藺轉頭看他, 這幾日他心裡受盡煎熬,顯而易見的瘦了許多,臉頰凹陷,神色淒哀:「我都知道的,這幾日師兄們做什麼都避諱著我, 淵師兄也早已傳信師門,要請師叔來帶我回去……你們都不信我了。」
林秦一時語塞,他張了張嘴, 卻是什麼都沒說不出來,最後只能站起身來,朝瓊玉真人深深一禮:「還請真人恕我等小輩失禮。此事非我等能定奪,還請真人指點一二……」
這是全然默認阿藺的話了。
瓊玉真人神色由輕鬆變得凝重,虛扶了林秦一把,沉吟道:「那晏瑾眼下在何處?」
……
瓊玉門山腳下小鎮,某個客棧裡,余淵正強作鎮定:「再仔細想想,最後一次見著阿藺師弟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
一個少年道:「一個時辰前,阿藺師弟說餓了,要出去買些饅頭——那饅頭鋪子就在客棧邊,站出門口就能瞧見。所以我沒跟上去,只在門口看著他,阿藺師弟正付錢的時候,忽然有個小孩兒竄出來,惹得後頭一群人追著,等亂鬨哄的一群人跑過去,阿藺師弟就不見了。」
他越說越小聲:「……我以為阿藺師弟是被擠著走遠了,等了一會仍見不到人,才去四處找了找,沒找著。」
余淵心急如焚:「師叔還未來,阿藺師弟萬萬不可再出事……」他倏地止聲,深吸一口氣,勉強做出鎮定的表情來,以免惹起更大的驚慌,「再去找找……」
話還未說完,就被外頭傳來的一聲「淵師兄」打斷了。
是林秦的聲音。
林秦拜見瓊玉真人回來了?
余淵暫且壓下別的念頭,快步走出去,一出門就愣了。
林秦是回來了,帶著瓊玉真人的師弟琦玉真人,以及旁邊站著的……那不正是他們差點兒以為又失蹤的阿藺嗎?
余淵神情微微錯愕。
……
那群愣頭青們在外頭鬧什麼,沈知弦和晏瑾兩人多少聽到了一些,不過沒留意,和少年們如臨大敵的模樣不同,他們倆悠閒得彷彿只是走累了來客棧裡歇歇腳。
房門沒有關緊,兩名少年在門口謹慎守著,生怕他們偷溜。
沈知弦輕啜了口茶,眉心微微皺了一皺,又舒展開來:「太淡了,沒什麼味道。」
他隨手將茶盞擱下,再也不碰一下,手撐著下巴,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生意道:「這群小傢伙似乎是要找到靠山了……等他們把阿藺安排妥當,我們就離開吧。」
這群小傢伙敵意越來越沉重了,他原先不走只是擔心阿藺身上還有古怪,這群小愣頭青要吃大虧,眼下既然他們找著靠山了,尋個機會他們就悄悄離開好了。
這群小傢伙不經世事,跟著他們一起走也琢磨不出個什麼來,只能白白讓晏瑾受委屈。
他自個兒都不捨得讓晏瑾受委屈呢!
這幾天看著少年們頻頻給晏瑾甩臉色,他脾氣再好,都有點忍不了了。
晏瑾小聲地嗯了一聲,沒有反駁,他其實早就想帶沈知弦走了,他實在是忍得很難受,才沒有教訓一下這群對沈知弦不敬的少年們。
兩人互相為對方打抱不平,偷溜的注意打得挺妙,誰知下一刻這主意就被打破了。
余淵帶著琦玉真人過來,琦玉真人帶著他們的鎮派之寶,一件足以爆發出十一階力量的法器,將他倆人請進了瓊玉門的禁室。
這禁室,說白了就是瓊玉門的地牢。
只是這兒有床榻有小案几甚至還有兩個蒲團,看著是個環境還不錯的地牢。
琦玉真人離開後,兩人面面相覷了一會,沈知弦先撲哧一聲笑出來,玩笑道:「……還挺有趣。」
其實那法器真的用起來,憑兩人修為,合力爆發一下,也是能抵抗的,只是鬧出來的動靜難免就會大些。
瓊玉門喜事將近,邀請了不少人來觀禮,雖然都是些小宗門弟子,但耐不住人多,真鬧起來,還是挺煩人的,特別是晏瑾眼下還「背著」許多人命,本就是眾人要喊打喊殺的對象。
瓊玉門打著的主意,大抵是先安穩結束道侶大典,再來處置他們。
沈知弦嘗試著要推禁室的門,然而被禁制彈開了。這禁制設得巧妙,若是強行破開,全宗門上下都能立刻知道他們跑出來了。
沈知弦放棄暴力拆卸禁制的想法,慢悠悠地四處打量了一下,覺得這環境也還算可以,還沒到難以忍受的地步。他到矮榻上坐下,拍拍身側的空位:「阿瑾過來坐。」
晏瑾順從地挨著他坐下。
沈知弦悄悄看他神情,見他仍舊是沒什麼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怕他受委屈受得狠了,心裡憋著難受,正琢磨著怎麼逗逗他開心呢,晏瑾卻先開口了:「道侶大典……是什麼?」
沈知弦沒料到他一開口竟然是問這個問題,愣了一下才回答:「就是兩個人情投意合,決定餘生共度了,就結成這麼個道侶的關係嘛。」
他本以為晏瑾是在好奇瓊玉門那倆弟子的道侶大典,誰知晏瑾嗯了一聲之後,緊接著又若有所思地問:「那歲見是我的……道侶嗎?」
沈知弦:「……」
晏瑾將道侶兩個字咬得又輕又緩,像是帶著一點不確定,又帶著一點希冀,帶著一點盼望能等到肯定答案的惴惴不安,昏暗中,一雙眼眨也不眨地望著沈知弦。
沈知弦忽然就覺得有點口乾舌燥,好像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想否認,又覺得會傷了晏瑾的心,想肯定,又覺得臉上滾燙滾燙的,實在羞於出口。
憋了半晌,他才哼哼地憋出蚊吟似的幾個字:「阿瑾,你真的決定了嗎?」
晏瑾毫不猶豫地點頭。
沈知弦看著他認真到近乎凝重的神色,不自覺舔了舔嘴唇,強作鎮定:「那,那就是嘛。」
他也決定了,談戀愛就談戀愛嘛,他又不是鋼鐵直男,談個戀愛怎麼啦,難得穿書一次,還抱上了主角,多難得又多幸運啊。
這段時間的相處中,沈知弦也是有很認真地思考過這個問題的。晏瑾顯然是個一根筋的性子,認定了一件事就不會輕易放棄,而他……
他也是個感情很單一執著的人,喜歡一件事的時候就要一心一意地去做,不得到一個肯定的最終結果,他也是……不太想放棄的。
沒有轟轟烈烈的大場景,只在這簡陋的禁室裡,簡單地彷彿互相問了句吃飯了嗎,就這樣徹底地攤開來互通了心意。
無聲的溫情默默流轉,大概是彼此契約相通,同樣的歡喜融匯在一起,瞬時就翻了幾倍,心底酥酥麻麻的,像一大把裹著蜜糖的羽毛在撓來撓去。
沈知弦捉住晏瑾的手,低著頭假裝若無其事地捏著他的手指玩,才捏了兩下,又聽著晏瑾問:「道侶大典,要做什麼呢?」
「焚香拜天地,結契以共生。」沈知弦沒細想,回憶起以前聽說過的道侶大典,隨口道:「大概是這樣?我也不甚清楚。」
聽到結契兩個字,晏瑾的呼吸明顯頓了一下,沈知弦與他離得近,立刻反應過來:「我們那個契約大概不是啦,那應該只是個普通的……師徒,契約……吧。」
說到最後,他自己都有點心虛起來,他們那是個什麼契,他根本就不知道,殘頁只有半張,無前無尾,要不是當時晏瑾的情形緊急,他也不會就這麼突兀地拿出來用……
為了掩飾自己的不知情,沈知弦決定率先甩鍋:「還不是因為你當初總是搞事情呢,其實我當時也想過要不然就讓你走吧不攔你了……阿瑾,說實話,你那會兒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認我這個師尊?」
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了,眼下他們已經是這種關係了,再回憶起來當時晏·小刺蝟·瑾的種種行為,沈知弦還挺唏噓的。
當真是徒弟心,海底針。
他當初還發愁著晏瑾這顆小白菜要被哪家豬豬拱呢,誰知道到頭來晏小白菜拱了自己這隻豬豬。
——等等,他為什麼要把自己說成是豬!
呸呸呸,他才不是豬呢,他該是顆白玉無瑕矜貴小白菜才對!
——不是,再等等,他好好一個人,為什麼又要把自己比作白菜!
怎麼想都覺得不對的沈知弦將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壓下去,才發現晏瑾情緒忽然又低落了一些,他愣了愣,不明所以地偏頭看晏瑾,剛好看見晏瑾眼底濃濃的歉意。
「師尊對不起……」晏瑾抿了抿唇,反手將沈知弦的手握在手心,又低低地重複了一句,「歲見對不起……」
「你要是還生氣,打我罵我都可以,但是不許離開。」晏瑾悶聲道,聲音裡儘是不安和難過,像害怕失去最珍貴寶物的小孩子,小心翼翼地惶恐著:「你要是悄悄離開了,我就只剩一個人了。」
沈知弦被他那種情緒窒了一下,心尖兒好像被蟲子咬了一口,刺刺得疼,幾乎是立刻就後悔方才說的那句玩笑話。
他側身抱了抱晏瑾,蹭了蹭晏瑾的臉頰,在晏瑾耳邊笨拙地小聲哄道:「嗯嗯嗯不走,我開玩笑的……我們阿瑾那麼好看,我也不捨得走的。」
他怕晏瑾還要想更多,又拍拍晏瑾的背,輕咳一聲,鬆開手,將自己的儲物囊摸了出來,解開禁制,將裡面的各種小法器晃了晃:「看,我從清云宗裡帶出來的小玩意兒,阿瑾來瞧瞧,有沒有想要的,拿去耍著玩兒。」
這些都是沈知弦出門前,擔心自己封了靈力遇著危險,而準備的小法器,奇形怪狀什麼都有,從七階到十一階,什麼都有,甚至還有個……
沈知弦掏啊掏,掏出來一個黑黝黝極不起眼的用不知名材質製造的碗:「這好像是個挺不錯的防禦性法器吧,阿瑾收著,以後誰不長眼找你打架,你把他扣碗裡——嗯?你在翻什麼???」
晏瑾從儲物囊裡撿出一本落單已久的話本子,神情無辜:「我想要這個……」
沈知弦:「……」
他將黑黝黝的碗往晏瑾懷裡一塞,忙不迭將話本子搶回來,連連拒絕:「這個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這本寫得不好,是要教壞人的。」
晏瑾的手還沒握熱那本話本子,就被搶了回去,他望瞭望話本子,又望瞭望沈知弦,隱約可見戀戀不捨,他企圖軟化沈知弦:「歲見不讓看,我就不看,我只是想讓它們幾本書整整齊齊地放在一起……」
沈知弦將話本子捲起來,沒好氣地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敲:「那你叫師尊。」
晏瑾乖乖叫:「師尊。」
沈知弦遂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毫不留情地就將話本子重新收好,笑吟吟道:「叫了師尊就要聽師尊的話,不讓看就是不讓看……」
晏瑾:「……」
兩人就著話本的話題又拉扯了好一陣,硬生生將這禁室當做了清云宗五峰上的小屋,絲毫沒有被關禁起來的緊張和不甘,笑鬧著隨意得很。
也不知過了多久,輕微如風拂落葉的吱呀聲響起,沈知弦和晏瑾聲音動作一頓,同時敏銳地望向了同一個方向。
門外傳來一聲幽幽的「師尊」,緊接著禁室的門就悄無聲息地開了一道小口子。
慢慢地,慢慢地,門被推開了。
一個身形高大的黑衣人直直地站在門口,僵直地將腦袋轉向了兩人。
空白的一張臉上,什麼也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