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華麗空曠的大殿中,楊妃尖利的聲音飄蕩,分外刺耳。
衛昀眼中戾氣閃過,不耐煩地吩咐道:「掌嘴!」
「陛下!」楊妃漂亮的臉上一陣紅,一陣青,眼中泪花涌出。不敢相信衛昀會這麽對她。
她是在衛昀繼位後進宮的,沒多久,便因美貌與驕縱的脾氣得到衛昀另眼相待。衛昀不喜皇后溫吞柔弱的性子,將寵愛全給了她。便是後來有了麗嬪,對她的寵愛也幷沒有减少許多,一直縱著她的小脾氣。
衛昀曾經說過,他最喜歡她由著性子,驕傲亮麗的模樣。
她一直以爲,便是有再多的嬪妃,她在他心中也是特別的。可他居然爲了替別的女子出頭,罰她掌嘴!那個女子,甚至還不是他的妃子。
楊妃傷心欲絕地看著衛昀。
初妍心頭微嘆:這一幕,似曾相識,與前世幾乎一模一樣。楊妃始終不明白,帝王的寵愛是最靠不住的,尤其是衛昀這樣的性子。
他就像一個殘忍的孩子,喜歡一個玩具時,視若珍寶;等有了更好的更喜歡的玩具,一轉頭便將先前的珍寶拋之腦後,弃如敝履,根本不會考慮玩具的心情。
楊妃眼睫顫動,大顆大顆的泪珠滾下。
衛昀越發不耐煩,目光冷酷:「朕的話你沒聽到?」
楊妃從未見過衛昀這樣的目光。不,應該說她見過。不過,這樣的目光,從前都是對著別人,對著冒犯她的那些人,從未這般對她過。
想到曾被衛昀以這樣的目光看過的人的下場,楊妃臉色一白,心中陡然生出無限恐懼。
「大膽!」賈皇后見勢不對,先變了臉色,厲聲斥道,「楊妃,陛下寬仁,縱得你不知輕重了。怎麽回陛下的話的?」
楊妃一個激靈,終於意識到眼前人不僅僅是她的夫君,還是生殺予奪的天下之主。她怎麽就能仗著他的一點寵愛,失了分寸了?
她腿一軟,在衛昀冰冷暴戾的目光中,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抬起手來「啪」一下打上了臉:「妾有罪。」「啪」,又一下,「妾有罪」……
一聲又一聲的掌嘴聲響徹大殿,楊妃嬌美的臉頰很快腫了起來,衛昀却絲毫沒有叫停的意思,厭惡地開口道:「朕還不知道你們,欺善怕惡,欺軟怕硬,仗著朕給你們些許體面,就敢挖空心思向人抖威風,給人使絆子。」
他這話一掃一大片,賈皇后臉色微變,惶恐地伏地下拜請罪:「陛下,楊妃出口不遜,是臣妾沒有管束好她,還請陛下降罪。」
賈皇后一跪,一殿的人,除了梁太后,全都呼喇喇地跪了下來。
初妍只得也跟著跪下,心裡無奈之極,進了宮動不動要跪,真要人命。
衛昀眼睛只看著初妍,皺眉道:「她們請罪,你跪什麽?快給朕起來。」
初妍:「……」要不是知道衛昀這人沒什麽九曲八拐的心思,她定要懷疑衛昀是故意坑她。
剛剛爲她出頭,發作了楊妃且不說,現在跪了一屋子的人呢,有他的皇后和寵妃,結果他誰也不管,只叫她起來。這傢伙是生怕這些人不妒恨她吧?梁太后還在呢,會怎麽想,怎麽看她?
她頭痛欲裂,却無可奈何,衛昀到底是爲她出頭,是對她好,這份心意她總是領了。何况這會兒,這傢伙的性子也上來了,她不敢違他的意思,站了起來。
無數道或明或暗,情緒不同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初妍隻作不覺,垂首恭敬地道:「是,民女遵旨。」
衛昀心氣稍順,擺了擺手,對賈皇后道:「皇后既知罪,今後便當好好管束六宮。朕不希望再見到今日之事。」
賈皇后小心翼翼地應下:「臣妾遵命。」
衛昀見到她這副誠惶誠恐的模樣就心煩,吩咐道:「都起來吧。」這才對依舊在掌嘴的楊妃道,「罷了,下不爲例。」
楊妃停下手,雙頰腫得如猪頭般,咬牙咽下心中的怨氣,謝恩道:「謝陛下寬仁。」
衛昀道:「行了,你們都下去吧,休在這裡礙朕的眼。」
麗嬪不甘心,嬌滴滴地喊了聲:「陛下,」楚楚可憐地道,「外面雨還大著呢,我們……」
衛昀一個眼風掃過去,麗嬪心中一凜,不敢再說什麽。
梁太后皺起眉來:「皇帝,下著雨呢,你不心疼人,哀家還心疼皇后的身子。」
賈皇后惶恐地道:「母后,臣妾無妨的。」她嫁給衛昀這些年,畏懼衛昀如虎,從來都不敢違拗他的意思。
梁太后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她一眼,懶得再說什麽。
賈皇后鬆了口氣,連忙道:「臣妾告退了。」帶著楊妃和麗嬪退了下去。初妍也要退下。衛昀叫住她:「朕可沒讓你走。」
一時間,初妍只覺楊妃落到她身上的目光仿佛要剜了她一般。連麗嬪的眼神都不大對了。賈皇后却依舊是那副賢良溫順的模樣,含笑道:「姬姑娘難得進宮,便多陪陪母后吧。」
初妍心裡直嘆氣:衛昀可真會爲她拉仇恨。楊妃原就是個暴躁記仇的性子,這會兒心裡,只怕都想將她生吞活剝了。
等人都退出殿中,衛昀的冷臉瞬間消失,露出笑來,上上下下地打量初妍,得意地咕噥道:「這次小宋師父總不能再攔著我看你了吧?」
梁太后咳了一聲。
衛昀回過神來,對梁太后笑道:「母后,姬姑娘難道進宮,你就留她在宮裡住幾天吧。」
梁太后豈能不知衛昀在打什麽主意,板著臉一點笑容都沒有:「胡鬧。姬姑娘剛剛認祖歸宗,正是和家人團聚之時,哀家這個時候把她留在宮中,像什麽話?」
衛昀嘀咕道:「就留幾天,有什麽要緊的?」嬉皮笑臉地道,「母后,就留她幾日吧。」
梁太后不理他,索性轉了話題:「陛下剛剛在嘀咕什麽,怎麽又和小宋大人扯上了關係?」
衛昀支吾不語。
梁太后掃了他一眼,也不爲難他,叫來高閣:「你來給哀家說說是怎麽回事。」
衛昀道:「不許說!」
梁太后見他孩子氣的舉動,頭痛地揉了揉額角:「陛下不讓高大伴說,難道哀家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嗎?是不是小宋大人曾經勸諫過你?」
衛昀不說話。
高閣笑著回道:「當初小宋大人將姬姑娘誤認作妹妹,如今姬姑娘雖已認祖歸宗,小宋大人却還是將她當作親妹般對待。陛下赤子之心,幷無邪念,却架不住有心人揣測。」
梁太后點了點頭,對衛昀道:「小宋大人攔你乃是正理。姬姑娘乃未出閣的女兒家,名聲珍貴,陛下再是天下之主,也該避嫌。」
衛昀不高興地道:「朕就是看看她,又沒想怎麽樣。」
梁太后懶得理會他不走腦的話,問左右道:「小宋大人回去了嗎?」
左右回道:「宋大人還在南書房,被這場大雨拖了脚步。」
梁太后看向高閣:「你派人去請小宋大人過來。」
衛昀臉色微變:「母后,你請他來做什麽?朕不同意。」
梁太后懶得和他多說,示意高閣去辦差,又對初妍招了招手:「好孩子,到哀家這裡來。」
初妍依言走近。
梁太后拉起她手細細看,但覺小姑娘身段妖嬈,雪膚玉容,明眸流轉間,嫵媚橫生,勾魂攝魄,不由暗暗心驚。這樣的容色,世上又有幾個男兒能抗拒?難怪皇帝回來念念不忘。爲了她,連素來寵愛的楊妃都責罰了。
梁太后心中轉念,面上絲毫不露,慢慢問著她在家都做些什麽,一切可還習慣?
初妍一一答了。
梁太后又問她有沒有許人。
初妍心裡一咯噔:梁太后無故要見她,她就隱隱有猜測,該不會對方真想成全衛昀,把她弄進宮吧?前世,對方明明對自己厭惡之極,恨不得將她弄死。
她佯作害羞,低下頭沒有回答。這種事,她撒謊說已經許了人也沒用,一查就能查出真僞。
衛昀搶著答道:「她剛回姬家,自然是沒有許人的。」
梁太后又揉了揉額角,對衛昀道:「陛下該回勤政殿了。內閣的票擬還等著陛下批復呢。」
衛昀不以爲意:「那些政事該怎麽處置,那幫內閣的老傢伙早有章程。朕也就是去看著高閣給批個紅,蓋個章,早些去還是晚些去又有什麽打緊的?」
梁太后的臉色沉了下來,看了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的初妍一眼,終沒有說什麽。
恰在這時,壽安宮的宮人禀告道:「陛下,娘娘,宋大人到了。」
雨收雲散,麗日再現。天邊現出一道七色長虹,絢麗無倫。檐角的水珠兀自滴滴嗒嗒地滴下,宛若一排晶瑩的水晶簾子,剔透美麗。
草木的清新氣息沁人心脾,大雨前的悶熱幾乎散盡。
宋熾沉默地走在她身邊,除了初見時淡淡笑著喚了她一聲,幷沒有多說一句。
他倒是說到做到,說不當兄妹,也不做陌路人,就當真待她不遠不近,不冷不熱,甚至還偏向冷淡些。初妍原本覺得那夜和他說開後,兩人再次相見會覺得尷尬,現在他這樣,倒叫她鬆了一口氣。
只是,初妍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當真一點兒都不覺得彆扭嗎?
然後,她就眼睜睜地看著嚴肅認真,不苟言笑的宋大人一脚踩進了前面的積水坑。
泥水飛濺,他一塵不染的袍角瞬間變得斑斑點點,牛皮皂靴鞋面上全是泥水。
初妍:「……」噗嗤一下笑出了聲。原來他剛剛在走神,所以沒能及時注意到脚下有坑。看來他也沒那麽適應良好嘛,而是在努力粉飾太平。
真想不到,宋大人也有這麽一天。
宋熾正皺眉看著自己的鞋和袍角,聽到身畔傳來少女清脆的笑聲,下意識地扭頭看了過來。
他看到了一雙彎彎含笑的嫵媚桃花眼,眼波搖曳,仿佛有萬千星光墜入其中。
宋熾目光滯留片刻,迅速移開,緊皺的眉頭却鬆開了。
兩人同行到西華門,宋熾的官轎已在等候,宋熾直接向轎子走去。
倒是初妍,看了一圈,沒有看到忠勇侯府的馬車。
馬車去哪裡了?初妍疑惑。按理說都這個時辰了,也該來接她了,總不成以爲她今夜會留宿宮中吧?
她示意香椽去問宮門的守衛。守衛先還愛理不理,香椽塞了一個荷包過去,對方掂了掂重量,喜笑顔開:「小的看到過一輛挂了『忠勇』字樣燈籠的馬車,那車等了一刻鐘,就被人叫走了。」
被人叫走了?
初妍心知有异。馬車夫明知要接她,還會被人叫走,顯然有問題。看情形,馬車一時半會不會再來,她該怎麽辦?
是站在這裡等侯府發現不對,再派一輛馬車?還是走回去?
可不管選擇哪一樣,她都可以預見,不出一個時辰,自己不受侯府待見的謠言就會滿天飛,不管是自己還是忠勇侯府,只怕都會成爲整個京城的笑話。
自己那個哥哥,連下人都約束不好!
香椽問她:「姑娘,我們接下來怎麽辦?」
初妍五指攥起:「走回去吧。」走回去,至少不像站在這裡任人目光淩遲惹眼。
香椽憂心:「姑娘的身子弱,哪走得動,要不奴婢背您?」
初妍搖搖頭:「傻丫頭。」
香椽不服氣:「我哪裡傻了?」
初妍忍不住對她笑了笑:香椽不怕丟人現眼,自己還怕呢。她背著自己回去,還不得人人矚目?香椽這傢伙,心思是好的,可惜出的總是歪主意。
香椽見她笑容,心上綳緊的那根弦忽然鬆了下來,也笑了起來。她半蹲下身:「姑娘,來嘛,我不會摔到你的。」
初妍哭笑不得:「謝謝,不必了。」這種風頭她還是不出爲妙。
身後忽然傳來平安熟悉的聲音:「姬姑娘,香椽姑娘。」
初妍抬眼看向他。
平安笑著行了一禮道:「大人請姑娘坐他的轎子回去。」
初妍一楞,扭頭看向官轎方向。
宋熾不知何掀了轎簾,目光和她遙遙一碰,眸色幽黑,微微頷首。
初妍垂下頭去:「這樣不好吧。」
平安不解:「有什麽不好的,姬姑娘是有什麽顧慮嗎?」
初妍不吭聲:兩人不再是兄妹,不管是大喇喇地同乘一轎,還是他送她回家,落到有心人眼裡,該傳成什麽樣!
宋熾垂下眼,不急不緩地喚道:「平安。」
平安應下。
宋熾起身,從轎中鑽出,吩咐道:「你先護送姬姑娘回府。我衙門裡還有事要處理。」
初妍不由愣住:現在已是下衙的時間,他原本明明要回去歇息了,現在却說要回衙門。他,是爲了特意將轎子讓給她嗎?
宋熾幷沒有看她,吩咐完平安,直接拔脚往御史台衙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