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啪一聲,牢房頂部的水汽凝結,承不住力,掉落下來,恰落在紅蓼緊緊握著鐵欄杆的枯瘦手背上。昏暗的光綫中,紅蓼的手顫了顫,面上神色變幻,晦暗難明。
初妍回頭看向錢五:「錢大人,我有些話要單獨問她。」
錢五會意,體貼地道:「小的去外面守著。」
香椽也跟著錢五一道退了出去,順手將隔開死囚牢房與外面的腰門掩上。
初妍摘下幃帽,露出了真容。
紅蓼死死地盯著她花嬌玉柔的面容,盯著她髮簪上渾圓的南珠,璀璨的寶石,身上精緻華貴,輕薄柔軟的杭綢刺綉襦裙,目中妒恨、瘋狂閃過。
初妍雙手慢慢轉著手中的幃帽,微微一笑,開口問道:「你說的他是誰,姬淩安嗎?」
紅蓼咬牙不答。
初妍道:「他是不是派人告訴你,很快就能救你出去了。甚至說,到時候讓我親自放你出去,叫你繼續爲他賣命?」她既然能賄賂錢五進來找紅蓼,姬淩安自然也可以想法子給紅蓼遞信。
紅蓼咬著唇不說話。
初妍笑了笑:「你怎麽什麽都信他的,不擔心他過河拆橋?就因爲……」她意味深長地道,「你是他的女兒?」
紅蓼楞住:「你怎麽知……」她反應過來,矢口否認,「你胡說!」
紅蓼果然知道她自己的身世有猫膩!就不知她對姬淩安的其它事知道多少了。
初妍有心試探,語氣淡淡地道:「抱歉,他如今自身都難保,哪顧得上你?」
紅蓼脫口而出:「不可能。」
初妍道:「怎麽不可能?我昨兒才命人將貴哥打了一頓。」
紅蓼的臉色變了:別人她不知道,姬淩安只有貴哥這一根獨苗苗,對他有多看重她是知道的。他對她雖好,比起貴哥還是遠遠不如。貴哥怎麽會被打?
她不相信地道:「侯爺就沒有攔你?」
初妍眉梢微挑,神情不屑:「你這話奇了,貴哥做錯了事就該罰,哥哥攔我做什麽?」
紅蓼見她驕傲倨傲的模樣,心中妒恨又起,脫口道:「他不攔你,就不怕……」她意識到什麽,將剩下的話吞了回去,冷笑道,「差點被姑娘誑了,只要侯爺還敬著六叔,你又能拿他怎麽樣?」
初妍看著她面上的表情,緩緩道:「他再敬著六叔,總不會越過母親吧。」
紅蓼倨傲地笑了笑,神情居然與初妍有幾分神似:「那可不一定。」她徹底冷靜了下來,鬆開手,蹣跚著往剛剛她坐的角落去,再次盤膝坐下,「姑娘若是來看我笑話的,已經看到,還是請回吧。我等著姑娘下次再來,和侯爺一起接我回去。」
這麽輕狂?不知道的還以爲侯府都由姬淩安一手遮天了呢。
初妍哂笑一聲,重新將手中的幃帽戴上,輕輕說了一句:「我猜,遞話給你的人不會告訴你,你的案子已經上達天聽,那位要你死,就算姬淩安能說動我哥哥,我哥哥也沒這個本事把你撈出來。」
紅蓼霍地抬起頭,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慘白:「你胡說。陛下怎麽會關注我這件小小的案子?」
初妍「咦」了聲:「你和宋嬈交好,難道不知上次在宋府太夫人壽宴時,用飛石把她鼻子砸歪的那位是誰嗎?」
紅蓼顫聲問:「是誰?」她和宋嬈談起這件事都覺得匪夷所思,宋嬈再是庶出,也是宋府的正經小姐,在自家府中吃了那麽大的虧,宋府的人却沒有一個爲她出頭,甚至對這件事諱莫如深。
她們一直猜衛昀是哪位貴人的手下。如今,聽初妍的話意,難道那個侍衛竟是陛下信重的身邊人?那侍衛和初妍相熟,才會爲了初妍,將她的案子上達天聽,定要置她於死地。
難怪宋府的人不願爲宋嬈出頭。
初妍道:「那人你也見過,在陽湖公主府。」
紅蓼一怔,想起那日被一盞茶砸在身上,出的大醜,臉色變了。陽湖公主護著那個侍衛,到最後都沒給她個交代,而她一則不敢得罪陽湖公主,二則發現初妍還活著,一心想著對付初妍,最後放弃了追究侍衛。
原來是同一人,難怪。
紅蓼譏諷道:「姑娘爲了對付我,真是煞費苦心,連個小小的侍衛都願意屈尊結交。」好歹是侯府的嫡小姐,對方再是陛下身邊人,地位也忒低了些。
初妍微微一笑:「他就是陛下。」
紅蓼:「……」
初妍見她張口結舌,面如死灰的模樣,悠然開口:「你現在還覺得,有人能救得了你嗎?」
紅蓼渾身發抖,冷汗涔涔而下。原來,這一局,早在一開始就注定了她會失敗。就算姬淩安能拿捏住忠勇侯那又如何,天子要她死,誰敢放她一馬?
難道她就只能這麽認命了?
紅蓼越想越不甘。如果一開始就告訴她沒有生的希望,她也許早就認命了;可現在,偏偏是在有人告訴她有辦法救她之後,再給予她沉重一擊,她怎麽肯甘心?
她不想死,她才十五歲,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只要能活下來,還可以有大把美好的年華。
紅蓼蜷縮成一團,心中慌亂,宛若困獸。
這世上有誰能勸說陛下改變主意?
紅蓼看向初妍,她和陛下交好,陛下是爲她出頭,只要她這個苦主願意幫她說話,陛下一定會赦免自己。
對,問題的症結都在初妍身上,只要她願意幫自己說話,自己一定能活下來。
這個念頭如瘋長的野草般不斷從紅蓼腦海中冒出。驀地,她改了姿勢,匍匐在地,向著初妍結結實實地磕了幾個頭道:「姑娘,一切都是我的錯,求你大人大量,放我一馬。」
腦袋落地,砰砰作響,聽著都覺得疼。
初妍目光複雜地看著態度大變的紅蓼,心中倒有幾分欽佩了:這位還真是能屈能伸啊,剛剛還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認清形勢後立馬改了態度,難怪前世能以丫鬟出身坐到皇后之位。
可惜,心思委實太歹毒,自己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放過她。
初妍道:「我剛剛問過你,你覺得我像是不計前嫌,寬容大度的人嗎?」
紅蓼含泪,情真意切地道:「姑娘,冤枉,奴婢待你一片赤誠,絕無害你之意啊。當初在保定,藥中放了迷藥,拋下你回忠勇侯府,全是我娘的主意。我也勸過她,可她不肯聽我的。我,我實在是沒辦法。後來,我也是害怕了,我絕不是真的想害你。」
初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幸虧紅蓼不知道前世之事,否則,豈不是要辯解,最後殺自己,也全是常媽媽的主意,和她無關?
紅蓼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心慌意亂,又「嘭」的一下磕了一個頭:「姑娘,求求您,求求您了。奴婢知道錯了,您打也打了,罰也罰了,只要願意饒奴婢一命,奴婢做牛做馬也會報答你的恩情。」
初妍氣定神閒地看向她:「其實放你一馬也未嘗不可。」
紅蓼的目光變得熱切。
初妍道:「我問你幾句話,你老實答我。」
紅蓼乖順地道:「姑娘但問無妨。」
初妍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先前哪來的把握,認爲我會放了你?」
紅蓼道:「是六叔,他說他能說服侯爺出面救人。姑娘總不會和侯爺對著幹。」
初妍嗤笑一聲,目光動了動:「哥哥爲什麽會那麽聽六叔的話?」
紅蓼目光閃爍:「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初妍轉身就走。紅蓼急了:「姑娘,」她大聲叫了一聲,見初妍根本沒有回頭的意思,咬了咬牙,「奴婢說了,姑娘就會饒我一命?」
初妍停下脚步:「你若說的信息有價值,我可以考慮給你一個機會。」
紅蓼眸中掙扎,片刻後,她深吸一口氣,咬牙道:「我憑什麽信你?」
初妍道:「你信不信都不要緊,如今這世上,除非陛下改變主意,否則沒有誰敢冒險翻案。只有我原諒了你,陛下才有可能改變主意。」
紅蓼嚅嚅,可憐兮兮地道:「奴婢知道得不多。」
初妍不爲所動,笑了笑:「那是你的事。」
紅蓼道:「六叔手上有一封信。」
初妍一怔,遮擋在幃帽下的神情慎重起來。
姬淩安的口風極緊,紅蓼之所以知道,還是她剛剛到京城,常媽媽帶著她先去了姬淩安的府上。姬淩安看到她們母女十分高興,設宴款待她們。
席間,姬淩安笑著說要讓紅蓼成爲忠勇侯府的正經小姐,紅蓼和常媽媽都沒當一回事。姬淩安喝高了,得意地叫她們只管放心,他手上有一封信,可以叫姬浩然老老實實地聽話。
見母女倆還是將信將疑的模樣,姬淩安酒意上頭,直接去屋裡拿出一封信來,對她們晃了晃。紅蓼當時看到,信封上確實寫著姬浩然收的字樣,只不過字迹歪歪扭扭的,極爲稚嫩,仿佛初學寫字的幼童所書。
紅蓼好奇地問信中寫了什麽。姬淩安立刻警惕地將信藏到懷中,只說,這封信若是交給聖上,足以讓姬浩然妻離子散,讓忠勇侯府萬劫不復。姬浩然絕對不敢拒絕他,叫紅蓼只管放心地去忠勇侯府當小姐享福。
之後,紅蓼果然順利地當上了忠勇侯府的小姐,直到初妍再次出現。
初妍問:「他的信藏在哪裡?」
紅蓼搖頭:「我不知具體所在,不過那一次,我看到他是從他的中堂拿出來的。」
初妍陷入沉思。
紅蓼眼巴巴地道:「姑娘,我把我知道的都說了。你……」
初妍道:「我可以爲你求情,但你要知道,照你的說法,一切惡行都是你娘所爲,你脫了死罪,她可就活不下去了。」
紅蓼眼中閃過痛苦,伏地低低道:「娘做了錯事,也是罪有應得。」
初妍靜靜地看著她:她可真是心狠啊,常媽媽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她,她却爲了活命,一心致生身母親於死地。可惜,等她活下來就會明白,很多時候,活著受罪,遠比死去更爲痛苦。
初妍向外走去,聲音淡淡:「我會信守承諾。」
腰門推開,露出通向外邊牢房的過道,却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初妍覺得奇怪:錢五不在還猶可說,香椽跑哪兒去了?
她整理了下幃帽上垂下的黑紗,往外走去。
轉過一個彎,眼前光綫驟然明亮,却是獄卒值守的屋子,兩面墻上燃著燈火,將小小的屋子照得燈火通明。
初妍一眼就看到了戰戰兢兢跪於地上的錢五和香椽。
她心裡咯噔一下,望向屋子正中,端坐於桌旁低垂著眉眼,緩緩盤著手中佛珠的男子。
宋熾,他怎麽會來這裡?
宋熾一身緋紅官袍,面白如玉,黑眸如墨,纖長的手指撥弄著暗色的沉香木珠,神情淡淡:「錢司獄,你給本官說說,探視犯人的規矩是什麽?」
隔著幃帽的輕紗,初妍看到的人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他身後,還站著平安和幾個獄卒,都眼觀鼻、鼻觀心地站著,大氣都不敢出。
錢五渾身發抖,伏於地上,臉上的表情都快哭出來了:「大,大人,卑職該死,卑職……」
自己怎麽就這麽倒黴,偏偏被這個閻王撞上了?這人出了名的油鹽不進,回頭參上一本,休說是自己,便是京兆尹也吃不了兜著走,免不了一個失察之責。
平安提醒他道:「錢司獄,大人問你探視犯人的規矩。」
錢五哆哆嗦嗦地道:「死囚重犯,爲防翻供串通,一律不得探視。」
初妍看不下去了,揚聲道:「是我以勢壓人,强迫錢司獄放我進來。宋大人要追究就追究我好了。」
宋熾長睫微顫,黑眸抬起,目光落到了她身上。
作者有話要說: 妍妍:怎麽走到哪兒都能撞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