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舌頭和斷手是誰的?初妍隱隱有所猜測,搖頭道:「不知。」
衛昀正想說,一眼看到旁邊神色冷凝的宋熾,心頭一跳:忽地意識到自己太衝動了,怎麽能當著宋熾的面將東西拿出來?
宋熾是御史,回頭上一本勸諫他,內閣那些老不死又得囉嗦了。
他清咳了聲:「宋卿,我有幾句話要單獨和姬姑娘說。」起碼不能讓對方一下子知道全部底細。以宋熾的性情行事,事情的前因後果不瞭解清楚,就不會輕易發聲。至少現在,他還能暫時得個清靜。
宋熾微皺了皺眉。衛昀强調道:「這是聖旨。」
宋熾沒有說什麽,牽著馬往後退了十餘步。
衛昀又將跟他來的內侍和侍衛都屏退,眉目飛揚地對初妍道:「舌頭是楊妃的,手是太后身邊那個女官的。」
果然!初妍心驚:他的手段也太狠辣了些!
衛昀冷哼道:「她們兩個串通一氣,一個下藥,假冒母后之令;楊氏更是狠毒。廖鵬就是受了她的指使要污你清白,也是她想法子將人弄進瓊芳園的。否則,廖鵬區區一個御前侍衛,怎麽能混進女眷所居的地方?」
楊妃是處心積慮要毀了她。
初妍輕嘆:「楊妃娘娘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說起來還是衛昀惹的事,上次進宮,楊妃因自己受了衛昀的訓斥,她不敢怨恨衛昀,把一腔仇恨都傾注在了自己身上。
她報復也就罷了,偏偏心思狠毒,選了一種對女人來說最殘酷的法子。
「朕的錯,」衛昀道,「朕保證以後不會再出現同樣的事。」
初妍沒有說話:除非她遠離衛昀,永不進宮,否則,同樣的事還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衛昀後宮現有的,以及即將有的鶯鶯燕燕,除了賈皇后多病,又沒有依仗,做事不敢不留餘地,其餘的,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然而,比衛昀後宮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女人更可怕的,還是衛昀的喜怒無常。他一直有一種天真的殘忍,喜歡一個人時,恨不能把對方捧上天;不喜歡了,就連地上的爛泥也不如。
楊妃自作自受,不值得同情。可她也曾是受過衛昀寵愛的女人,做錯了事,自有宮規和國法處置,不管是冷宮幽囚還是賜死都是一條處置之道,衛昀却在暴怒之下直接割了她的舌頭。
初妍想到匣子中那半截凝血的舌頭就不寒而栗。他就一點兒舊情都不念?若是自己以後失了他的歡心,他也會如此絕情嗎?
初妍不敢想。
衛昀等了一會兒,見她久久不吭聲,臉色變了:「你不信朕?」
初妍心頭紛亂,兀自沒有完全回過神來,答得心不在焉:「我怎麽會不信陛下?」
衛昀的臉色沉了下去,瞪著她,眼睛又開始隱隱發紅:「你在騙朕!」
初妍心頭一凜,終於反應過來,不敢輕忽,凝視著他,神色一派誠懇:「陛下是天下之主,若我連陛下都無法信了,還能信誰?若連陛下都無法護住我,又有誰能?」
衛昀看了她許久。
初妍保持著溫柔的笑意對著他。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初妍快要笑不動了,衛昀眼中的紅色慢慢消去,神色緩和下來:「你若敢騙朕……」
初妍柔聲細語:「我斷不敢騙陛下的。」
衛昀忽然想起什麽,「哼」了聲:「還說不敢騙我,你先前不是說不會騎馬嗎?」剛剛那是怎麽回事?
初妍道:「我是不會啊,剛不是正跟著宋大人學呢。」
衛昀想起她方才不敢下馬的樣子,疑心被打消,同情地看向她:「宋卿素來嚴厲,他教你騎馬,你必定吃了不少苦頭吧。」
苦頭還好,就是忒刺激了些。初妍想到剛剛的那一幕猶有餘悸:差點嚇去了她半條命。
衛昀拍著胸脯道:「不如讓張順兒來教你,這奴才的騎術是跟著朕一起學的,耐心好,也會教人,包你學會。」
初妍看了宋熾一眼,露出笑來:「多謝陛下,不過不用了,我怕宋師父會生氣。」
宋熾遠遠看著兩人,見初妍言笑晏晏,三言兩語把暴怒邊緣的衛昀拉了回來,微微垂下眼:明明她待其他人如此柔軟可人,游刃有餘,偏偏面對他時,張牙舞爪,滿身是刺。
他何德何能,或者,該高興她對他的「特別」?
那邊,衛昀想到剛剛的事,還是不怎麽高興,問初妍道:「既然你相信朕,剛剛在遲疑什麽,爲什麽一直不說話?」
他怎麽還在糾結?初妍道:「我是擔心鎮國公府。」楊妃是他的後妃,出身鎮國公府,據說還頗受家中寵愛,突然就被割了舌頭,鎮國公府怎麽可能接受?
衛昀不以爲意,冷笑道:「怕什麽?朕一人做事一人當,鎮國公不怕死的話,來找朕算帳就是。」
初妍看著他有恃無恐的模樣頭痛不已。
衛昀始終不明白,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也從來都不是能爲所欲爲的,若失了人心,也會舉步維艱。前世他把楊妃貶入冷宮,就直接導致了鎮國公府倒向誠王,暗中不知使了多少絆子。
衛昀見她秀眉微蹙的模樣倒笑了起來:「你在害怕嗎?別怕,有朕呢。」
初妍心裡嘆了口氣,猶豫許久,終於開口道:「陛下,你以後別這樣了。」她害怕得罪他,可他今日所做的一切終究是爲了她。她不能像曾經那樣無動於衷,眼睜睜地看著他再次踏上前世衆叛親離之路,最終死得不明不白。
衛昀意識到什麽,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別怎樣?」
初妍道:「我知道你是對我好,爲我出頭,可割舌斷手,委實太過殘酷,也與律法不合。楊妃娘娘終究曾是你的枕邊人,你這樣做了,會受到朝臣的詬病。」
衛昀冷笑道:「朕不怕。誰敢非議朕,朕就殺了他。」
初妍長睫顫了顫,開弓沒有回頭箭,話已出口,她沒有了反悔的餘地,索性一鼓作氣說出:「可我怕,陛下是要做明君的人,若是因爲我受人詬病,我豈不是千古罪人?她們犯了錯,自有律法審判,陛下何必……」
衛昀臉色越來越黑,驀地「呵」了一聲,打斷了她的話:「說來說去,你就是覺得我做錯了!」
初妍聽出他情緒不對,心裡一個咯噔,頭痛地道:「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是怎樣的?」衛昀捏緊了手中的馬鞭,死死盯著她,雙目盡赤,「原來,你也和母后一樣,認爲我天生殘暴不仁,無情無義。」
初妍心頭一震,終於知道他今天的情緒爲什麽不對勁了:他和梁太后起了爭執,梁太后責備他「殘暴不仁,無情無義」了?
難怪,楊妃和秦姑姑是撞在槍口上了。
「不是。」她再次否認,聲音堅决。
宋熾見狀不對,快步走近,沉聲喚道:「陛下。」
衛昀抿緊嘴,胸口劇烈起伏著,忽然揚起手中馬鞭,一鞭子狠狠抽在初妍身旁的樹枝上。喀嚓聲起,粗如兒臂的樹枝搖晃不休,驀地,整根折斷,砸了下來。
嘩啦啦,樹葉紛紛而墜。宋熾跨前一步,迅速將初妍往身後一擋,伸手接住下墜的樹枝,聲音低沉,不疾不徐:「陛下,她是個女兒家,經不得這等驚嚇。」
他要反應慢一點,樹枝就要砸到初妍身上了。
衛昀也沒料到自己一鞭子竟能將樹枝抽斷,臉上閃過一絲懊惱,攥緊了馬鞭。他有心想問問初妍有沒有嚇到,想到她剛剛的話,只覺心裡難受得緊;想向她道歉,又拉不下面子。
他躊躇片刻,忽然生硬地說了句:「你的話朕會好好考慮。」驀地跳上馬背,一抖繮繩,疾馳而去。跟著他的侍衛忙呼喇喇跟上。不一會兒,一行人的身影就消失在山林中。
宋熾將手中的斷枝隨手拋在地上,回頭看向怔怔出神的初妍:「嚇到了?」
初妍搖了搖頭,心中嘆息:也不知衛昀是不是真的聽進去她的話。
宋熾見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眼神微暗。忽地伸手,握住她的肋下,將她整個人向上提起。
初妍大驚,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你做什麽?」
宋熾直接將她放在馬鞍上,淡淡道:「你先前不是說要和我賽馬嗎?」
賽馬?初妍怔怔地看向他。
宋熾翻身上馬:「你若能贏我,我送你一把好琴作爲彩頭。」
初妍現在用的琴還是盧夫人送她的那把。她離開宋家時沒有帶上,後來宋熾把她在宋家時用慣之物一幷送了過來,那把琴也在其中。
琴其實尚可,却終究比不上她前世所用的鳳回琴。回忠勇侯府後,她也曾用心淘過,但比得上鳳回的琴終究是可遇而不可求。
這會兒宋熾說彩頭是一把好琴,她不免起了興致,心思終於收了回來。以宋熾的眼光和在琴藝上的造詣,他說的好琴絕不會讓她失望。
只是,她猶豫道:「我今日才剛剛學會騎馬,怎麽可能贏得了你?」
宋熾道:「我讓你先走十息。」
先走十息?那她可太占便宜了。初妍心動,鬥志生起:「一言爲定。我要輸了,就將我新得的梅花坑端硯送你。」彩頭總要價值相當。那方梅花坑端硯是石太夫人從嫁妝中找出的,剛給她不久,她還沒捨得用過。
宋熾笑了:「好。」
初妍伏低身子,一夾馬肚,率先馳出。耳邊聽得宋熾的聲音在後面慢悠悠地數道:「一、二、三……」
數得這麽慢,他也太看不起人了吧?
初妍抓緊繮繩,驅馬又快了幾分。呼呼的風從面上獵獵吹過,將她的鬢髮吹得散亂起來,兩邊景物飛快倒退,身後有馬蹄追逐的聲音在響起。她的心弦綳成一綫,腦中除了求勝,再也無暇思考其它。
林蔭道的盡頭是一片荷塘,蓮葉田田,碧色無窮,小荷尖尖,含苞待放,別有一番裊娜。
這是他們商定的終點。
她贏了!
初妍控制著馬兒慢慢停了下來,回頭又等了片刻,看到宋熾騎著馬,不緊不慢地出現,望著她含笑道:「你贏了。」
這傢伙在放水?初妍皺起眉來:「你故意讓我贏的?」誰家賽馬跑得這麽定心的?
宋熾道:「沒有,我穿的這身衣服,不適合疾馳。」
初妍:「……」氣悶道,「那你還跟我比,還要許我彩頭?」
宋熾反問她:「爲什麽不能?說起來,你的馬原本就不如我的馬快,不也是不公平?不過是閒暇一樂,樣樣要絕對公平,豈不是沒了樂趣?」
初妍啞口無言。宋大人行事不是最爲一絲不苟,從不通融的嗎?從他口中聽到這等說法,實在新鮮。不過,他居然會放水讓她贏,這件事本身就够不可思議了。
宋熾望著她,聲音柔和下來:「妍妍,開心些。」
初妍低下頭,忽然有些不敢看他,低低應道:「嗯。」
兩人回到宋家和柳家共用的棚子時,其餘人都已回來了。宋姝好奇地看著他們:「你們去哪裡了,怎麽現在才回來?」
初妍看了宋熾一眼,見他神色淡淡,知道他不會回答,含糊答道:「就是在學騎馬,不知不覺時間就過去了。」
宋姝是看到初妍從馬上下來的,一臉佩服地看著她:「姐姐可真厲害,這麽快就學會騎馬了。」柳絲絲教得用心,可她也還不敢獨自驅馬奔馳。
初妍謙虛地道:「還不熟練。」尤其是下馬,她懷疑宋熾藏私了,到現在她自己獨自下來還不穩,總要他搭把手。
宋姝羡慕地道:「已經比我厲害多啦。」
柳絲絲小聲插言問道:「宋大人怎麽那麽大的本事,這麽快就教會你了?」
初妍道:「你要學會了他的法子,你也能這麽快把宋姑娘教會。」
柳絲絲好奇:「到底是什麽法子,這麽厲害?」
宋姝也問:「哥哥用的什麽法子,我也要試試。」
初妍面無表情地道:「他將繮繩鬆了,順手在我騎的馬屁上拍了一掌。」
柳絲絲:「……」
宋姝:「……」忽然慶幸自己當初堅决地選擇了柳絲絲,學得慢就慢些吧,至少生命安全有保障。
想到這裡,她又感到了愧疚:她害怕宋熾,搶先選了柳絲絲,結果初妍不得不被宋熾教。說來,她委實有些對不住初妍。
幾個人正說說笑笑,外面的議論聲傳入:「今天的魁首出來了。」
「是誠王。」
「不知誠王會不會求賜婚?」
「咦,他向陛下和太后跪下了,莫非真的要求賜婚?」
「真的是求賜婚!」
幾個女孩子都生起了好奇心,向中間的高臺看去。
誠王一身銀白騎裝,英姿勃發,長拜於地,聲音郎朗傳出:「臣心悅忠勇侯府姑娘姬氏,請陛下,皇祖母成全。」
作者有話要說: 誠王:搞事情!
阿兄就快如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