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月亮從雲層中鑽出,風吹過,梧桐的枝葉晃動,將墻角處的人影照得忽明忽暗。
宋熾原本漂亮的骨節分明的手上青筋畢露,微微顫抖著摸出一瓶藥來。
他的力氣已消散大半,試了兩次,才打開瓶塞,從裡面倒出一粒小拇指大的白色藥丸,一口吞下。
這是明衍大師賜給他的克制功法反噬的藥丸,藥性極陰極寒,功效霸道。雖然能抑制他的功法反噬,却對身體的傷害極大。
真正解决反噬的方法……
他聽著墻內的動靜,閉上眼,許久,面上的緋紅漸漸消褪,臉色一點點恢復平靜。
少女嬌柔婉轉的聲音兀自回蕩在他耳邊,語氣討好,語意却那般無情:「阿兄若不願,請爲陌路人。」
緊緊攥住的手幾乎把藥瓶攥碎,陌路人,好個陌路人,她想得可真美,在攪亂一池春水後,竟妄想全身而退。
她因夢而生心魔,不願嫁他;可她早已成爲他的心魔,他怎可能將她視作陌路?
宋熾抬頭,看向清冷月輝中的重重屋宇,目中一片陰翳翻涌:他會如她所願,可這個「願」,他總會百般籌謀,讓她變爲「嫁給他」。
不做兄妹,不爲陌路,她的歸宿,只能是他的妻子!
初妍晚上半宿未睡,第二天不免起遲。
好在忠勇侯府的規矩與文官之家的宋家不同。石太夫人不喜拘束,又心疼小輩,直接將每日的晨昏定省改爲只需晚上去,順帶每日晚上,一家人一起在閒雲院用膳。
早上不需請安,又不像在宋家,有一個宋熾日日監督她做功課,她偶爾放鬆,睡到自然醒幷沒有什麽大礙。
外面傳來一陣動靜,初妍吃過早膳閒來無事,走出去看到外面廳堂中,立秋正指揮著兩個小丫鬟將兩個箱籠打開、登册。
箱籠是紅漆描金的樟木箱,一箱是各色綾羅綢緞,裡面緙絲、妝花緞、雲錦、霞影紗各兩匹;另一箱則是皮子,白狐皮、貉子皮、銀鼠皮、灰貂皮……應有盡有。
初妍驚訝:「這兩箱東西哪來的?」
立秋帶著小丫鬟向她行禮:「一大早正院就派人送來了。夫人說,謝謝您昨日爲小世子出頭。」
原來是尤氏的謝禮。
這也太誇張了些。初妍搖頭:「嫂嫂也真是的。恩成是我的侄兒,我護著他不是應該的?她弄這些來也忒見外了。」
立秋眉眼帶笑:「夫人猜到姑娘會這麽說。她留了話,這些不算謝禮,就是她心裡高興,想到這些東西壓在箱底也是白費,翻出來給姑娘裁幾件新衣,希望姑娘也高高興興的。」
初妍失笑:尤氏是誠心送禮,體貼地連送禮的理由都準備好了,她倒是却之不恭了。
這兩箱皮毛綾羅,價值不菲,便是在他們這樣的人家,一下子拿這麽多出來,也算得上大手筆了。可見平日尤氏在姬淩安的陰影下,心裡有多憋屈。
想到姬淩安,初妍面上笑容斂去。
昨日一見,她算是深刻領教了姬淩安父子在府中的氣焰有多囂張。
恩成身爲世子,姬淩安父子都絲毫沒有把他放在眼中。懸在內室的木劍想拿就拿,甚至面對正主,都理直氣壯地認爲搶到了就是自己的。
烏烟瘴氣,主客不分,姬浩然竟然還一味縱容!
姬淩安究竟拿捏住了他什麽把柄,叫他堂堂一個侯爺竟如此窩囊,連妻兒都護不住?
初妍想了想,决定再去外院一趟找姬浩然。姬淩安的事不解决,永遠是忠勇侯府的心腹大患。依著她素來的性子,幷不想多管閒事,只想要舒舒服服地過日子,可她如今已是忠勇侯府的一員,身在其中,根本無法獨善其身。
剛走到門口,外面傳來婆子通傳的聲音:「唐媽媽來了。」
尤氏身邊的唐媽媽,怎麽這個時候來找她?初妍疑惑,說了聲「請」,就見唐媽媽滿臉是笑,匆匆走進。
唐媽媽見到她鬆了口氣:「姑娘在家裡呢,太好了。」見她一副家常打扮,「唉喲」一聲,「我的好姑娘,你怎麽就穿這個?快快快,快換身衣服出去吧。」
初妍奇怪:「媽媽,這是怎麽了?」
唐媽媽笑道:「宮裡來人了,太后娘娘宣姑娘入宮覲見呢。」
初妍怔住:梁太后怎麽忽然要見她?
唐媽媽壓低聲音悄悄道:「前來宣旨的汪公公是老熟人,說是好事。」
好事?能有什麽好事?前世,梁太后望著她挑剔厭惡的目光浮現腦海,初妍藏於袖下的手忍不住捏緊。衛昀的這位生母,可不是什麽善茬。
天氣陰沉下來,蜻蜓低飛。沉悶的雷聲隱隱傳來,風一陣緊似一陣,暴雨欲至。
南書房中,衛昀望著窗外暗下來的天色,開始坐立不安。
宋熾視若無睹,平靜的聲音響起:「《冠義》篇有雲,『禮義之始,在於正容體、齊顔色、順辭令。容體正,顔色齊,辭令順,而後禮義備。』陛下可解其義?」
今日正輪到宋熾爲衛昀講解《禮記》。
衛昀看著外面,心不在焉。等到宋熾又叫了聲陛下,他才茫然開口道:「宋卿剛剛說了什麽?」
宋熾神色平靜,仿佛全未發現衛昀的走神,又說了一遍。
衛昀一頭霧水:「朕不知。還請宋卿講解。」
宋熾道:「臣上次已爲陛下細細講過此篇。」
咦,是嗎?衛昀心虛地避開宋熾的目光,只記得上次他講解時,自己滿腦子的怎麽溜出宮去參加錦鄉侯府的龍舟會,實在記不起他講了什麽。
宋熾神色不動。
轟隆隆,雷聲驟響,仿佛炸在了耳邊。衛昀一下子跳了起來。
侍候在旁的張順嚇了一跳,忙叫道:「陛下?」
衛昀向外跑去:「宋卿,朕有要緊事去辦,今日的經筵日講暫時作罷啊。」
張順忙拿起傘追上前去:「陛下,外面馬上要下雨了。」
衛昀不耐煩地道:「朕知道。」不是爲了下雨,他還不必急著跑出去。
結果剛到門口便被人攔了下來。
穿著大紅飛鸞服的龍驤衛分左右列隊廊下,一個頭戴烏紗描金曲脚帽,身穿大紅團領蟒服,腰系鸞帶的中年男子緩緩自外走入,恰擋著衛昀去路。
那男子生得面目陰柔,白淨無須,走起路來,肩膀不晃,每一步都仿佛用尺子丈量過一般,不多不少。
正是衛昀的大伴,司禮監掌印太監高閣。
衛昀皺眉道:「讓開,朕有急事。」
高閣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禮:「陛下,太后娘娘有令,每日的經筵日講您不得半途而廢。」
衛昀瞪向他:「你聽朕的話還是聽母后的話?」
高閣道:「陛下與太后娘娘母子一體,臣聽從太后娘娘的吩咐,也就是聽從陛下的。」
衛昀大惱,口不擇言:「狗屁!」
高閣神色恭敬如故,提醒他道:「陛下,您還有事要仰仗太后娘娘。」
衛昀怔了怔,想起什麽,怒色稍斂。
高閣柔聲道:「何况,陛下中途離開,小宋大人只怕也不會高興。」
衛昀魂兒歸位,這才意識到自己逃的是宋熾的課,回頭看了宋熾一眼,頭痛起來。別人的課也就罷了,偏偏是他的!
梁太后重經學,爲衛昀請來進行經筵日講的老師都是當世大儒與內閣重臣,唯有宋熾年紀輕,資歷淺,算是一個异類。可偏偏衛昀最忌憚的就是年紀最輕,資歷最淺的宋熾。
這忌憚是通過無數慘痛教訓換來的。
宋熾是衛昀的第三個禮法師父,前兩個師父一個是前禮部尚書常自安,一個是翰林院掌院學士祝遠,一個被衛昀氣得差點中風,另一個則乾脆告老還鄉了。
後來,梁太后接受了宋熾座師工部尚書,閣老廖定昆的舉薦,同意讓宋熾來試試。
宋熾第一回來上課,衛昀哪裡看得上他,找了兩個翰林院的大儒專從經義上刁難他,又尋了三四個伶牙俐齒的小內侍在一邊胡攪蠻纏。
結果,大儒和宋熾唇槍舌戰一番後一臉感佩,連說後生可畏,甘拜下風;小內侍們更是聽天書一般,在宋熾清冷高華氣度的壓制下,連插話的餘地都沒有,直接被說懵了。
第一回合,衛昀完敗。
衛昀豈肯甘心。宋熾第二次來上課,他改變策略,叫宮女給宋熾奉上一盞加了料的茶水,等著對方出醜。結果不知怎的,一來二去,那加了料的茶水竟陰差陽錯出現在他桌上。衛昀全無防備,喝了一口,頓時被辣得涕泪交流,舌頭髮麻。
衛昀的臉丟大發了,又不好意思找太醫,氣得裝睡。結果宋熾講起了一個有趣的小典故。他說得生動,衛昀聽得竪起了耳朵,覺也不裝睡了,氣也沒有了。正當聽得入迷,宋熾居然戛然而止!理由就是他睡著了。衛昀一口氣被吊得不上不下的,差點吐血。
第二回合,衛昀又敗。
第三次,衛昀想著宋熾一介書生,還是得從他的薄弱處下手,尋了兩個身手敏捷的小內侍埋伏在門後,想要叫他跌個狗吃屎出個大醜。
這一次結局就更慘烈了。宋熾看著文弱,身手却厲害得出乎意料,小內侍的襲擊被他輕易躲過不說,他還順手將兩個小內侍丟到了門外的魚池中。
衛昀一氣之下親自動手,好歹他也是自幼學習騎射,弓馬嫻熟。他就不信宋熾敢跟他對打。
宋熾果然不敢跟他對打,所以直接隨手把他點了穴,硬生生地定在座位上,聽完了一整堂課。衛昀這才知道宋熾竟是文武雙全,最丟臉的是,他想拒絕聽課,最後居然覺得宋熾講的課還挺有意思的。
第三回合,衛昀一敗塗地。
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三次失敗,衛昀再沒心思折騰,跑到梁太后面前,撒潑耍賴,說他不喜歡宋熾,要把宋熾換走。
南書房發生的一切早就有人報告給梁太后。梁太后待衛昀發完脾氣,十分欣慰地道:「依陛下所言,宋大人委實是個良師」言下之意,總算有人能治住這個混世魔王了。
梁太后非但不肯撤了宋熾禮義師父的職,甚至還想讓他多教一門經義,氣得衛昀差點想砸了南書房。
母子倆討價還價,最後衛昀勉强同意了宋熾做他的禮義師父,但其它的課謝謝,也就不必加了。
就這樣,幾年來,衛昀其它課的老師走馬燈般換,禮法老師始終未變。
衛昀的臉垮了下來:宋熾做事素來一絲不苟,上他的課規矩極重,中途翹課惹他生氣了,他有的是手段,冠冕堂皇地找自己的茬。
可他真的想去接人。
衛昀心中天人交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