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陽光燦爛,照在龍舟上奮力劃槳的男兒面上,他神采飛揚的面容,精瘦有型的身材,矯健有力的動作越發分明。
不知不覺,女孩子們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初妍認出人來,神色平淡地移開目光。她已經離開了宋家,紅蓼也只等秋後問斬,不會再重蹈前世的命運,誠王的一切與她再無瓜葛。
澄影湖中,比賽已進入白熱化。
黑色龍舟越行越快,厮殺激烈的紅色與白色龍舟緊追不捨。至於定國公府和錢家的青色和藍色龍舟,一開始就被甩在了後面。
幾艘龍舟你追我趕,如離弦之箭,從清波樓前飛馳而過。女孩子們都看得心潮澎湃,各自爲自家的龍舟揪心,再沒心思管剛剛的話題。
最後一刻,黑色龍舟終於和其它兩條龍舟甩開了距離,第一個衝過了終點。
梁六娘情不自禁歡呼一聲。
初妍的心也怦怦跳著,她已經許久沒有體驗過這種血液澎湃的滋味,這種鮮活的,牽腸挂肚的感覺。
忠勇侯府的白色龍舟最終得了第三,錦鄉侯府的紅色龍舟以微弱優勢得了第二,定國公府和錢家的龍舟位居第四第五名。
初妍覺得遺憾,又覺得開心,她以爲自己早就麻木,原來她還是能像尋常女孩兒一樣,隻單純地爲一次表演,一場勝負牽動心神,熱血沸騰。
五艘龍舟從終點處慢慢駛回,游弋在湖面。
初妍看到了龍舟上諸人或歡喜,或放鬆,或懊惱的表情,忍不住唇角勾起,露出笑來。
仿佛有一道視綫膠著在她身上,她疑惑地循著視綫投來的方向看去,驀地一楞。黑色龍舟船尾,青年懶洋洋地向後靠著,黑眸灼灼,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對上她的視綫,他略帶憂鬱的面容上,綫條忽然柔和下來,露出一個淡淡的笑。
初妍面無表情地轉過臉,又是一楞。坐在她一旁的呂柔拿帕子擋住半邊臉,圓圓的小臉紅得仿佛要滴血一般。
初妍:「……」
四姑娘呂柔的目光仿佛膠著在了誠王身上,明眸晶亮,臉頰緋紅。她攥了攥手中的帕子,含羞問梁六娘道:「六娘,你剛剛說那是一位殿下,是哪位殿下?」
梁家雖隻封了伯,却出了一位太后,一位太子妃。當今陛下的生母梁太后,以及梁太后的長子,先太子的太子妃都出身梁家,梁六娘認識的皇親國戚可比她們多得多。
梁六娘猶豫了下。
尤鵑早在看到誠王時就驚在那裡,喃喃開口道:「這位是誠王殿下。」她忍不住偷偷看向初妍。她還記得上次在大護國寺後山,誠王追上來叫初妍「姝兒」時的情景。
說來真是巧,兩次撞見誠王,都是和初妍在一起。
呂柔疑惑:「哪個誠王,他竟然是位王爺嗎?」
呂盈沉下臉來:「是先太子之子誠王。」
呂柔一楞,臉色變了。她終於知道這位是誰了,他身份尊貴,却又是無比尷尬的存在。
他是先太子的嫡子,當今太后的嫡長孫,若先太子沒有早逝,他現在就是名正言順的太子。可如今,登基的是他的叔叔永壽帝,而且,叔侄倆年紀相若,據說先帝當初曾猶豫不决,究竟是再立太子,還是立太孫。當今天子差點失了帝位,因此埋下心病。
明眼人都看得出,永壽帝表面對誠王不錯,實則對誠王十分忌憚。永壽帝又是個喜怒無常,心狠手辣的,與誠王結交,搞不好就會惹禍上身。
呂盈柳眉緊鎖:「你哥哥怎麽把他帶來了?」她被衆星捧月慣了,說話自有一股頤指氣使之態。
梁六娘向來讓她三分,聞言露出尷尬之色:她這位表兄也是可憐,身爲龍子鳳孫,身份尊貴,却過得如履薄冰。他知道自己的處境,素來深居簡出。她也不知,這一回他怎麽會這麽高調,前來參加龍舟賽?
尤鵑抱怨道:「好不容易歡歡喜喜搞個龍舟賽,這下……」
梁家是誠王的母家,與誠王結交名正言順,背後又有梁太后,自然不怕,他們小小的錦鄉侯府、定國公府可頂不住天子之怒。
呂柔嚅嚅道:「殿下不就是來參加一次龍舟賽,又沒做什麽壞事。怎麽能怪梁世子把他帶來?」
呂盈冷冷道:「我們知道誠王殿下是受了梁世子相邀來此,陛下可不知。陛下原本就不喜誠王私下結交臣子,若因此誤會,以爲我們幾家和誠王私下交好,後果誰承擔得起?」
呂柔不敢說話了。
梁六娘越聽越難過,越聽越氣憤,心中生起不平:殿下身份尊貴,文韜武略,處處不凡,就算遭到陛下猜忌,也是龍子鳳孫,人中豪杰,又豈是區區呂家能嫌弃的?
可她素來性子軟,被呂盈壓慣了,眼中泪花閃爍,楞是一個字都駁不出。
尤鵑心直口快:「六娘,誠王是你表兄,不如你去和他說說,請他儘快離去?」
其他幾個人也反應過來,跟著尤鵑勸梁六娘。
初妍暗暗皺了皺眉。幾個女兒家口舌爭論,她本置身事外,可沒想到這些小姑娘居然如此天真,居然想要梁六娘出面請誠王走。
誠王再落魄,也是衛昀的嫡親侄子,堂堂王爺。在衛昀面前自然不算什麽,可也輪不到臣子欺辱。
何况,前世對方可是有大造化的。今生雖然許多事都變了,難保不會依舊如此。畢竟,若衛昀一直無子,誠王就是和他血脉最親之人。
這些小姑娘今日不知天高地厚要趕他走,誠王就是再寬厚,也忍不下這種羞辱吧。到時候,在場的幾家都落不著好。
梁六娘被逼不過,委委屈屈地站起身來,正要下樓。初妍忽地伸手攥住她的手:「休去。」
呂盈目光冷下,落到她面上:「姬姑娘這是何意?」
尤鵑也露出不解之色:「我們好不容易說動六娘。」
初妍淡淡道:「誠王殿下是何等身份,他願去哪裡,不願去哪裡,又豈是六娘能左右?」
梁六娘攥緊初妍的手,露出感激之色。
呂盈冷笑:「姬姑娘倒是爲六娘著想,怎麽就不爲我們想想?你想任由誠王殿下留在此,害死我們嗎?」
錢家兩個姑娘跟著幫腔,尤鵑也露出不贊同之色。
初妍神色不動,淡淡開口:「你們今兒逼著六娘勸誠王走,才會害死大家。」
呂盈一楞,露出怒色:「你胡說什麽?」
初妍微微一笑:「今日你們可以爲了避嫌,『勸』誠王殿下走,就不怕哪日他有了大造化,銜恨於心嗎?」
呂盈嗤笑一聲:「他能有什麽大造化?」呂柔的目光却閃了閃。
梁六娘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氣,見呂盈語帶譏諷,再忍不住,氣鼓鼓地道:「怎麽不可能?說句大不敬的話,陛下無子嗣。誠王殿下可是太后娘娘的親孫子。」
此話一出,在場的衆人都變了臉色。
若衛昀一直無子,誠王就是最血統最純正的繼承人。何况,梁太后一直對這個孫子心懷歉疚,指不定會有什麽想法。
誠王,說不定真會有大造化。
初妍垂眸,心中暗嘆:梁六娘到底年紀小,沉不住氣,這種話豈是胡亂說得?傳到衛昀耳中,不管是梁家和誠王,都不會有好果子吃。
不過,想來誠王也有辦法應對吧。否則,前世他怎麽能不顯山不顯水,却成了最後的贏家?
至少眼前,梁六娘這番話說出來,在場的幾個姑娘都沉默了下來。一時氣氛有些尷尬。
好在很快,有婆子上來請她們去劃龍舟,這是每年的慣例。
初妍從沒坐過龍舟,心中期待起來。重活一世,許多前世沒有嘗試過的事,她都想嘗試一次。却發現其他幾個姑娘都神色尷尬,她心中不由奇怪起來。
等到了湖邊才發現是怎麽回事。
小小的碼頭旁隻泊了一條龍舟,赫然是誠意伯府的黑色雙頭龍舟。初妍這才知道,女孩子們每年坐的都是奪冠的那條船。
誠王和原先划船的劃槳手都已不見,誠意伯世子梁元獨自站在碼頭上。聽到衆人前來的動靜,抬起頭看了過來。
他二十出頭的模樣,生得壯實,一雙眼睛明亮含笑,看到她們過來,笑道:「可算是來了。」
女孩子們沒見到誠王,都鬆了口氣。經過剛剛那一出,再見誠王總是心虛。
梁元目光落到初妍身上,待了一瞬,眼中閃過一抹明悟:「這位就是姬姑娘吧?」其他姑娘都是往年見慣的,早就相熟,只有初妍是第一次見。
初妍含笑和他見了禮,跟著其他人上了龍舟。
龍舟又窄又長,船底鋪著油布,放著一排排木座,每排隻容兩人坐下。劃槳的人全換了錦鄉侯府的婆子,梁元在後面壓陣。
等大家都坐定,船槳齊飛,龍舟輕捷地在水面上前行。
初夏溫熱的風拂過面頰,陽光下,碧波蕩漾,湖光粼粼,偶爾有飛鳥掠過。
尤鵑開心地笑著,也拿起一支槳,熟練地劃著水。初妍心癢,忍不住也試了試,却手忙脚亂,怎麽也沒法和其他人同步,只得放弃。
呂盈看見,譏諷了幾句。
初妍只當耳旁風,抱膝而坐,靜靜享受著湖面的風光。
梁六娘坐在她旁邊,悄悄伸過手來,握了握她的手,輕聲說了句:「剛剛真是謝謝你了。」
龍舟在澄影湖盡頭的一座小山丘停下。初妍看到,其它幾艘龍舟都停在了這裡。衆人弃舟上岸。今日他們這群小輩的午宴就設在山頂的乘風閣。
初妍望著蜿蜒向上的臺階,有些頭痛。
剛剛還在和梁元說話的梁六娘趕了上來,笑著對初妍道:「姬姑娘,我們一起走吧。」待她的態度比先前又親近了許多。
初妍點了點頭,尤鵑走得快,已經不見了踪影,丫鬟們和她們不是一條船,她正愁一個人走得心慌,有個人作伴也好。
路過一片桃林時,梁六娘拽了拽她:「姬姑娘,我們去摘幾個桃子怎麽樣?」
初妍一怔:「現在哪有桃子?」
梁六娘道:「這裡的桃子結得早,去年端午的時候,我和哥哥摘了不少桃子呢。反正宴會還要等一會兒才會開始,我們先去玩一玩嘛。」
她仰著頭看向初妍,大大的眼睛撲閃著,帶著乞求,分外嬌憨。
初妍心一軟,點了點頭:「好。」
桃林中果然不少桃子都結了果,却大多青澀。初妍抬頭張望了下,再回頭,却不見了梁六娘的影子。
去哪兒了?她疑惑地順著剛剛梁六娘消失的方向找去,忽然聽到側面傳來沙沙的脚步聲。
初妍循聲看去,頓時怔住。
幾步開外,一人攀著桃枝,目光複雜地凝視著她,不是誠王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