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可惜,初妍心裡嘆了口氣:以她現在的情况,去京城幷不那麽容易。
這輩子,她不再是宋府的小姐,面臨的最緊迫的問題,不再是祖母不慈,姐妹刻薄,阿兄冷淡……而是,如何好好活下去。
上輩子,不管是在宋家還是在宮中,初妍從未爲自己的衣食住行煩惱過。永壽帝雖是個喜怒無常,殺人不眨眼的,但只要摸准了脾氣,在他手底下活下來,對她來說也不難。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日會爲了填飽肚子而煩惱。
但沒吃過猪肉,不代表沒見過猪跑。初妍知道,自己迫切需要找出一樣謀生手段。
她認真地羅列了自己會的技能,擅妝扮,會彈琴,精於工筆,能寫一手漂亮的梅花小楷和館閣體。她還會養名貴的花草,鑒賞字畫,辨別最好的布料,最珍貴的珠寶……這些本領,是她成爲寵妃的依仗,可落到柴米油鹽的現實中,似乎還沒有會縫衣燒飯實用。
好在她向來樂觀,深信天無絕人之路。
她觀察了幾天,厚著臉皮問殷娘子,能不能留她在同安堂幹活。
同安堂是殷娘子父親留下的産業,在保定城中規模不算大,生意却十分興隆。一則歷史悠久,久負盛名;二則有殷娘子這個女大夫在,又有一手出神入化的針灸絕技,聲名遠播,許多內宅婦人都愛請她看病。
初妍看中這裡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老闆殷娘子是個女人,是個性情和善,喪了丈夫的女人,可以避免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殷娘子沒有馬上答應。她是一直在外行走的人,深知小姑娘長得實在太漂亮,留下來怕要招惹麻煩。
初妍沒有再問她,自身子好轉後便主動幫忙整理脉案,歸置藥材。殷娘子先還不肯,說宋大人將她安置在這裡,給足了銀子。初妍却笑意盈盈地說,她總不能靠別人一輩子。現在先學著做事,以後離開這裡了,也能設法養活自己。殷娘子說不過她,只得由著她去。
殷娘子私底下其實十分同情這個漂亮可人的小姑娘,原本好端端的千金小姐,却被僕婦坑害,如今孑然一身,竟是沒了著落。
初妍容貌美麗,性子樂觀隨和,做事又認真,一天下來,就贏得了同安館上上下下的喜愛。殷娘子才六歲的兒子多福更是跟前跟後,姐姐姐姐地叫個不停。
初妍也很喜歡這個虎頭虎腦的孩子,空閒時就拿著樹枝在沙地上教他寫字。
殷娘子看在眼中,知道她不肯收束修,想到她的請求,終是硬不下心腸,對初妍道:如果她沒去處,以後可以一直留在同安館幫忙,直到她想離開。
初妍鄭重謝過殷娘子,待多福也越發盡心。她心中清楚,這份雪中送炭的好意,份量實在太重。
*
楚先生提著一盒點心,踩著清晨的陽光踏入同安堂時,裡面正一片笑聲。
殷娘子坐在妝台前,緊張地閉著眼睛,任初妍在她臉上塗塗畫畫。香椽一臉雀躍,在旁邊轉來轉去地打下手。
今日是殷娘子舅家表弟成親的日子,他們母子要去賀喜。不光是她,連小多福都打扮得像年畫娃娃般。
殷娘子原本自己上了淡妝,對著銅鏡怎麽都不滿意,恰好初妍看到,自告奮勇幫她上妝。殷娘子笑著答應她試試,這些日子下來,殷娘子母子和初妍已經處得如家人一般。
也不知過了多久,殷娘子緊緊攥著的掌心沁出了汗,終於等來初妍一聲「好了」。
她慢慢睜開眼來,望著銅鏡中的自己,頓時驚呆了。
鏡中人發若堆雲,娥眉淡掃,明眸含波,一張原本清瘦枯黃的臉在胭脂香粉的塗抹下,顯得肌膚雪白,雙頰生暈,再不見往日的黯淡。明明是同樣的眉眼,從前的寡淡蕩然無存,添上了從未曾有過的動人風姿。
殷娘子目瞪口呆:「你是怎麽做到的?」
初妍笑道:「您的底子本來就好,只是不喜歡打扮。」梳妝打扮,是身爲寵妃最基本的技能。若不是殷娘子這裡的香粉和胭脂顔色不全,品質也一般,她還能把對方打扮得更漂亮。
想到這裡,初妍想起,等得了空,她可以自製胭脂和香脂。
她從殷娘子的妝匣中挑出一支銅鎏金攢珠海棠簪,一對珍珠耳墜幫殷娘子戴上。等到要戴手串時,殷娘子搖了搖手。她是醫者,手上戴了東西會影響拿針。
初妍沒有勉强。
香椽和多福在旁邊看得也都驚呆了,一個說「掌櫃今天真美」,一個誇「娘,你好漂亮。」殷娘子臉都紅了:「這樣子會不會顯得奇怪?」
三個人齊齊道:「不奇怪,不奇怪。」
院中傳來一聲輕笑。殷娘子一回頭,就看到站在院中,露出驚艶之色的中年文士,頓時不好意思起來:「先生怎麽來了?」又對初妍介紹道,「這位是宋大人身邊的楚先生。」
初妍當然認得楚先生。
楚先生全名楚天際,見多識廣,學識淵博,無奈時運不濟,屢試不第,身體也敗了,不免心灰意冷。後來被宋熾的師父明衍大師舉薦給宋熾,名義上是賬房先生,實則充當了幕僚謀士,極得宋熾敬重。
上一世,在宋熾最落魄,最危難的時刻,楚先生也始終不離不弃,風雨同舟。
楚先生將手中的點心交給香椽,笑道:「學生奉大人命,特來探望小姑娘,還有些話想要和她說,不知小姑娘是否方便借一步說話?」
殷娘子不便越俎代庖,看向初妍。
初妍想了想,對楚先生道:「先生請跟我來。」帶著楚先生去了她暫居的屋子。
屋子不大,用折屏隔斷出內外兩間。外間擺了一張紅漆刻花四仙桌,幾張條凳,桌上放了一套粗瓷茶具。還有幾本淩亂的小册子。
初妍請楚先生在四仙桌旁坐下。
楚先生目光落到册子上,見封面上寫著《三字經》三字,好奇拿過來翻了翻。裡面却配了圖,孟母三遷、臥冰求鯉、囊螢映雪……一個個小故事畫得惟妙惟肖。
楚先生露出訝色:「這是哪兒來的?倒是有趣。」
初妍笑道:「是我自己畫的。」多福年紀小,更喜歡看這種帶畫的。這幾日拿著這本小册子,背書的進度都快了許多。
楚先生贊道:「姑娘心思靈巧。」頓了頓,關心道,「姑娘身子可大好了?」
初妍道:「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楚先生道:「我聽殷娘子說,姑娘不記得自己的父母家人了?」
初妍低低「嗯」了聲,這不是謊言,她對家人完全沒有印象,唯一的綫索就是紅蓼和常媽媽。
楚先生又問:「那姑娘還記得你那兩個僕人的事嗎?」
初妍疑惑地看向他。
楚先生道:「大人下令追查那兩個惡僕的下落,有了姓名形貌,追查起來總要方便些。」
初妍不解:「大人爲什麽要幫我?」
楚先生道:「惡僕謀主,按律當斬。大人身爲朝廷命官,奉欽命巡查保定,這樁事既撞到了他手裡,豈能置之不理?」
初妍:「……」若她是真正的十四歲的小姑娘,若她沒有經歷前世,那般瞭解宋熾,她差點就信了。
宋熾也許是個好官。可這會兒,他全部的精力都撲在軍糧舞弊案上,如果沒有特別的理由,怎麽會有精力關注小小的逃奴案?
這件事,要麽是他另有所謀,要麽是楚先生的托辭。
她搖搖頭:「我不記得了。」也許是她小人之心了,可這一世,她無法再隨隨便便地將信任交付給他們。
楚先生露出遺憾之色,沉吟片刻,緩緩道:「姑娘什麽都不記得,今後怎麽辦,可有打算?」
初妍心中生疑:楚先生可不是會莫名其妙找她閒話家常的人。他問這個做什麽?她猶豫了下,還是答了他:「殷娘子答應了我,讓我在醫館幫忙。」
楚先生沒有說話,神色不忍。
初妍心裡一咯噔:「怎麽……」
楚先生緩緩道:「姑娘把自己安排得很好。只是,我們在救出姑娘的地方,沒有找到姑娘的身份文件。」
沒有身份文件,就是黑戶,被查到會被當成流民處置,甚至會連累收留她的人。
初妍藏於袖下的手攥緊,這正是她最擔心的一點:「我有路引。只是,被人偷走了。」
楚先生問:「怎麽證明?」
初妍啞然,她沒法證明。她的心漸漸沉了下去:沒有家人,沒有身份,一個女兒家,在這個世道根本就是舉步維艱。
她這時才深刻地感受到,常媽媽和紅蓼用心之刻毒:難怪她們敢偷了路引弃她而去,她們根本就沒有給她留活路。不管她有沒有喝下那碗加了料的湯藥,高燒不退、淪爲黑戶的她都只有死路一條。
若不是宋熾恰好路過,她早就死在那條小溪中了。若是殷娘子心善,她也早已流落街頭。
這輩子,無論她願不願意,都欠下了宋熾的救命之恩。而那兩個人,初妍眼中閃過冷意,她很少氣恨他人,然而這一刻,她對那一對母女當真厭惡恨惱到了極點。
她不想放過她們。
楚先生該說的話已說完,站起身道:「這件事,姑娘千萬不可輕忽,若有難處,可以去府衙找大人。」
初妍藏於袖下的手不自覺地握緊:楚先生的意思,是要她去求……宋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