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初妍萬萬沒想到,宋熾會出現在這裡。前世,他明明去了大半個月,如今才三四天,掐指算來,他幾乎是剛剛進入山西境內就趕了回來。
難道是因爲她身世暴露的事,他看出她搗鬼了?
初妍頭皮發麻:不,不會吧?賑灾是何等大事,宋熾這厮,雖不是什麽好人,却算得上是個好官,絕不可能因私廢公,玩忽職守。
他肯定是因爲別的事回來的!
初妍心稍定,忍不住再次看向宋熾。宋熾遙遙望著她,目中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隨即回頭和陪他進來的姬浩然說了句什麽。
似乎沒什麽异樣。
初妍不動聲色地往西厢房方向挪步。石太夫人叫人把那裡收拾出來,作爲了她臨時起居之所。
剛剛舉步,姬浩然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妹妹,知寒叫人把你在宋家用慣之物送來了。唉,妹妹,你去哪兒?」
他那麽大的聲音,想裝沒聽見都不可能。初妍懊惱,迫不得已停下脚步。
她這個哥哥,還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溜是溜不成了,她索性迎向兩人,先向姬浩然行禮,叫了聲「哥哥」。目光不情不願地轉向宋熾。
宋熾眼中笑意尚未散去,臉上表情柔和,靜靜地凝視著她。
不知是不是心裡有鬼,他的表情明明是溫和,初妍却莫名有些發怵。她深吸一口氣,暗暗鼓勵自己:別怕,你已經順利回忠勇侯府了,脫離了他的掌心,就算他知道了真相,也不能擺布你了。
她定了定神,含笑行禮道:「見過宋大人。」
「宋大人?」宋熾眉目微斂,望著她無懈可擊的笑容,慢慢重複了遍,忽地輕笑了聲。
初妍心頭一跳,面上笑容不變,一臉無辜:「不叫『宋大人』叫什麽?」
宋熾又笑了下:「說的也是。」
初妍眉尖微蹙,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姬浩然看不過去了:「妹妹,知寒不是外人,你不必一口一個『大人』,太見外了。從前怎麽叫的,現在也怎麽叫就是。」
初妍真想敲開姬浩然的腦袋看看,裡面到底塞了什麽東西?怪不得,一個紅蓼就可以耍得他團團轉。
宋熾好脾氣地道:「浩然兄不需如此。我和妍妍之間不必計較這些,她喜歡叫我什麽都可以。」
初妍:「……」什麽叫他和她之間不需計較這些,他們有這麽熟嗎?
宋熾看著她,目光溫柔地叫人心驚:「她就是臉皮薄,容易害羞。」
這下子,連遲鈍如姬浩然都發現了不對。宋熾素來冷情,何曾對人這般溫柔縱容過?他狐疑地看看宋熾,再看看初妍:「你們……」
初妍心裡一咯噔,笑著打岔:「哥哥說得對,我在宋家承蒙宋大人照顧,一直把他當作兄長般敬愛,叫『宋大人』却是太見外了些。那我還是叫『阿兄』吧。」
一直把他當作兄長般敬愛?宋熾眼中飄過一絲陰霾。
自從知道她身份敗露,離開宋家消息的那一刻,他便起了疑心,如今眼見她所言所行,越發印證了他的猜測。
小丫頭翅膀硬了,想拋開他獨自飛走了。所謂的身世敗露一事只怕也全出自她手。
他微微一笑,笑意却未達眼底:「也好,不過是一個稱呼,等你以後嫁……」
初妍一下子咳出了聲。
姬浩然緊張起來:「妹妹怎麽了,可是著凉了?正好呂太醫在,待會兒讓他幫你看看。」
初妍邊咳邊擺手:「無妨,我只是被風嗆了下。」她慢慢止住嗆咳,一張白玉般的臉兒已經變得緋紅,桃花眼兒水汪汪的,眼泪都咳了出來。
姬浩然兀自不放心:「還是叫他看看得好。」說到這裡,他想起一事,露出興奮之色,「對了,知寒這次還給我們帶了一份大禮。」
他會送什麽大禮啊?左不過都是些無趣之物。初妍興趣缺缺。聽到姬浩然的聲音在吩咐:「把人請進來。」
很快,脚步聲傳來,一道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姑娘,別來無恙?」
初妍倏地睜大了眼睛,看向從石屏後走出的年輕婦人。
殷娘子?保定城同安堂的殷娘子!
初妍「唉呀」一聲,露出喜色:「你怎麽來了?」她永遠記得殷娘子對她的善意。保定城中,在她最孤苦無助的時候,是殷娘子爲她提供了安身之所。
宋熾在一旁看著眼中,眼神微暗:她看到他時戒備又疏遠的模樣,與看到殷娘子時歡喜的樣子天壤之別。
殷娘子笑容溫柔:「宋大人請我進京,爲太夫人看病。」
初妍怔住,驚訝地看向宋熾。她沒有想到,宋熾這次回來,竟會給忠勇侯府帶來這樣一份及時雨般的厚禮。
宋熾沒有看她,神情淡淡的不知在想什麽。
姬浩然興奮地問道:「聽說殷大夫在保定,曾經用金針刺穴之術治好過和娘類似病症的人。不知家母的病,你有幾分把握?」
殷娘子聲音溫柔:「妾身不敢斷言,太夫人的病症究竟如何,還要看過才知。」
「那便趕快去看看。」姬浩然一刻都等不得,「知寒不是外人,母親的病要緊,我就不和你講虛禮了,先帶殷大夫進去。」
宋熾道:「浩然兄只管自便。」
姬浩然領著殷娘子走了幾步,想起什麽,回頭道:「妹妹,知寒就交給你招待了。」
初妍看向宋熾。
天清雲淡,日暖風和,屋檐的影子恰恰落在他身上,他站在光與影的交界,神情晦暗難明。
初妍掌心汗出,心頭微微加快,低低開口:「謝謝您請來殷娘子。」殷娘子既然肯遠道而來,說明她對石太夫人的病症至少是有幾分把握的。
宋熾聲音淡漠:「你不必謝我,浩然兄也不必謝我,我這麽做,爲的本就是自己的私心。」他的目光一寸寸掠過她的眉眼,仿佛要將她仔仔細細刻在心中,「妍妍,你知道的,我要什麽?」
初妍的心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攥起,猛地一縮,蜷起的掌心滿是汗水。她垂下眼,不敢看他,輕聲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阿兄的恩情,我銘記在心;但你想要的,未必一定能得到。」
她是說,她會報答他,但不會以他想要的方式嗎?
宋熾的眼神冷下:「妍妍,你答應過我。」
初妍鼓起勇氣,抬眼迎向他的目光:「抱歉,當時的情况,我也是沒法子,可心裡是不願意的。」
宋熾的聲音啞了下去:「你對我就一點兒都……」他問不下去了,答案是什麽,早就明明白白,他再問也不過是自取其辱。
她不喜歡他,不願意嫁他,哪怕兩人曾經有過那樣的親密,他玷辱了她的清白,她也不願委屈自己嫁給他。
在宋家時,她寄人籬下,無可奈何,所以她才會不惜魚死網破,揭露出她不是宋家的女兒的真相。爲的就是離開他,擺脫他的掌握。
好,很好,她真是好得很。他知道她出事回家的消息後,不眠不休,晝夜兼程趕回京城,得到的竟是這樣一個後果。
宋熾藏於袖下的手緊緊攥起,幾乎用盡全力才克制住自己翻騰的情緒。
他已經許久沒有這樣,差點克制不住自己了。
初妍看得膽戰心驚。宋熾從來是冷情的,情緒無波的,上輩子,她只看到過他兩次失控。
第一次是在盧夫人出事時。盧夫人高高吊在房梁上,美麗的面容僵硬發青,了無生機。宋熾站在門口,一動不動,眼底被黑暗淹沒。
第二次則是他被宋思禮使計陷害,身敗名裂,逐出家門之際。那日下著暴雨,他被打得半死,丟出宋府。她憂心如焚,在香椽的幫助下,從被禁足的屋子跑出,恰看到他在暴雨中搖搖晃晃地站起,抬頭看向宋府燙金的匾額。閃電撕破了雨天的黑暗,也照亮了他血色眼底無邊的暗意。
可如今,她又看到了他眼底的黑暗,仿佛能將一切吞噬的黑暗。初妍心頭仿佛被沉沉風暴壓住,壓抑得透不過氣來。
不,不至於吧?她做的事雖然過分了點,但還比不上前世那兩樁事吧?難道,他是沒被人拒絕過,所以才會反應這麽大?
初妍不由暗暗叫苦。可事已至此,她就算害怕,也不可能改口了。
廊下一時陷入死寂。
屋內忽然傳來一陣吵鬧聲,隨後乒乒乓乓之聲響起,打破了幾乎凝滯的氣氛。宋熾抬頭看去,眼底黑暗散去,恢復了清明。
初妍鬆了一口氣,看見方媽媽匆匆從裡面跑出,對她道:「姑娘,你快去看看,勸勸太夫人吧。」
這是怎麽了?
方媽媽苦笑:「侯爺請了個大夫幫太夫人看病,先還好好的,可那大夫要爲太夫人施針。太夫人打小就怕針,這會兒不肯,正鬧騰著呢。」
初妍總算知道自己怕針的毛病是從哪裡來的,心有戚戚焉地道:「我去看看。」謝天謝地,總算不用在這裡膽戰心驚地陪著宋熾了。
她話已經和他說清楚了,以他的傲氣,就算現在接受不了,應該很快就能想通,不至於再非要娶她吧?
宋熾冷冷望著她毫不猶豫離去的背影,心頭仿佛被細細的針刺了下,初時尚無知覺,片刻後,尖銳的疼痛驀地傳出。
眼前的人離他那麽近,觸手可及;却又是那麽遠,仿佛他永遠都抓不住。
氣血不受控制地翻騰起來,眼尾一點點染上猩紅。她可真有本事,這才幾天,竟能激得他功法一再反噬。
她不在意他,他也不該在意的。他不過是出於責任才决定娶她,她不需要他負責,不會再擾亂他的人生,不是正好?從此一別兩寬,各自安好……
各自安好個鬼!他宋熾這輩子,還沒被人這麽欺騙玩弄過!
作者有話要說: 妍妍:阿兄不氣哈,多被欺騙玩弄幾次就習慣了。
阿兄微笑:欺騙就不必了。至於玩弄,妍妍可要努力多想些花樣,不要讓我失望啊!
妍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