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五個人一動不動,屏息如寂的蹲伏在黑暗裡,而他們這一靜止,坡坎那邊的談話聲反倒清晰了,清晰得足以令他們感應得到說話者的心緒和表情,活脫站在一旁參與交談似的;現在,是裴四明在開腔,他那亢厲的嗓調儘管抑壓著,仍然叫人一聽便知道:“……場面可不只是擺著給別人看的?其實一肚皮苦水又有誰知曉?老桑,你雖說在‘雙老閣’當差,我們卻是老兄弟,有什麼話我也不瞞你,這趟虧得你出了點子求上‘雙老’,他們才答允出面壓制謝獨那夥人王,‘雙老’的份量固是夠了,但姓謝的買不買帳猶在未定之天,再說,送走了那條翠玉龍,留下的後遺症亦夠麻煩,風聲傳揚出去,還不知惹得多少王八兔子賊眼紅……”
那大塊頭顯然就是老桑,他幹咳一聲,語氣間充滿了同情:“說得是,外頭的一干牛鬼蛇神,還以為你們得著這尊寶物暴發了呢,事實上又是過路財神罷了。我說小裴,你先前提到今晚上有人摸入窯口開扒的事,很可能這些傢伙也存打著翠玉龍的主意!”
裴四明沉沉的在回話:“今晚上潛進來的這一撥熊人,倒未必是在轉翠玉龍的念頭,因為這五個東西不但都是些籍籍無名的小角色,功夫更是一個比一個差,偷雞摸狗或者是塊材料,想插手這等大買賣,他們還不夠格,而且他們已經把認了此來目的,全是擺在姓黃的那票贖金上……”
“哦”了一聲之後,老桑又道:“這五個跳樑小丑,你業已將他們一網打盡,琢磨著待怎生處置?”
暗影中,裴四明好像在做一個手式:“通通宰殺,只等紅棍梁英奇一回來,就馬上送他們上路!”
老桑點著頭道:“卻是個乾淨利落的法子,也正好借此殺雞做猴,給那些有心趟渾水撈偏財的傢伙一個警惕,打譜黑吃黑,可得拿命來墊才行!”
裴四明的心思,顯然並不在他以為仍然監禁著的楊豹幾個人身上,這時,他低聲吁了口氣,道:“老桑,在我們老大托你連夜趕來傳信之前,‘雙老’有沒有透露江什麼口風或是私裡下作過什麼表示?”
老桑道:“你是指哪一方面?”
裴四明兩肩聳動,彷彿正在搓著手:“當然是指謝獨的事,不知‘雙老’慨允出面干旋,到底能有幾成把握?”
沉默了一歇,老桑慢吞吞的道:“正如你剛才所說,小裴,咱們是老交清了,有些事可以瞞別人,卻不能瞞你;我在‘雙老閣”跑腿當差,算起來已有七八年了,‘雙老’在道上的威望,本身的實力,不用我多講,這是大家都心裡有數的,但這一次情況稍有不同,對象並非別人,乃是‘鬼嘯灘’‘血合字會’的人馬,尤其‘血合字會’的當家‘九手勾魂’謝獨更是出了名難打商議的人物,他是塊什麼料,你也不是不明白,十足十的祭騖不馴,目高於頂,性情剛愎得無以復加……當初‘雙老’就非常猶豫要不要接受你們的請託,是我再三幫求,加上那份重禮,這才勉勉強強的應承下來,這幾日裡,我看‘雙老’亦是費煞周章,心頭的負擔不輕,否則,他們不會留下莊老大來等消息,早就和以前一樣,吩咐託事的人回去候著聽佳音了……”
裴四明在吸氣:“依你看,老桑,這檔子事不會輕易解決?”
老桑嘴裡咂了幾聲,道:“自己人不用繞彎轉圈,實話就得實說,小裴,在‘雙老’應承伸手攬事的第二天大早,‘青蛇帖’便連著‘雙老’的親筆信送往‘鬼嘯灘’,你猜送信的人是誰?說出來怕你都不信,帖子和信乃是由‘竹老’的二夫人阮姨娘親攜,陪詩的是‘雙老閣’護衛首領‘金戈’向繼終!多少年了,‘雙老’辦事不曾如此尊重過,這樣的安排,一方面是顯示出對姓謝的禮遇抬舉,二來,又何嘗不是‘雙老’生恐份量差了鬧難堪?但打我上路赴此之前,仍然未見回音,你說叫我如何樂觀得起來?”
裴四明的聲調更低了:“這種情形,我們老大知道不?”
哼了哼,老桑道:“他要不知道,還托我巴巴趕來傳什麼口信?老莊不獨擔憂你們堂回內外的大小雜物,怕你們等他等久了心焦,尤其顧慮‘血合字會’抽冷子打突擊,叫我再三叮嚀你們要謹慎關防,加意戒備,萬萬不能在這期間為人所乘……”
左手在自己腦門上拍了一巴掌,裴四明又惱又恨的道:“娘的皮,姓謝的同他那一群虎狼,簡直就橫行霸道到了極處,朝人頭上騎,也不是這種騎法,只不過是一場誤會,他就恁般不依不饒,非但要吃肉啃骨,尚待吸血吮髓,混世面有這麼個強橫法的?出事的那一刻,誰曉得那輛烏蓬車裡裝的金子銀子是他‘血合字會’的?誰又清楚押車的娘們是他的堂妹?他們額頭上不曾刻字,衣著更是不見表徵,弟兄們攔車上事的當口,還硬著嘴不報旗盤碼頭,一旦傷了活人失掉紅貨,怎能怪得我們?好歹,那是我們的地方,天經地義該做這票買賣呀!”
老桑不由笑得酸中泛苦:“規矩是沒有錯,小裴,問題在於你碰的主兒碰錯了,人家的勢力比你大,手段比你狠,你還有什麼道理可講?這年頭,拳頭大是哥哥,再論些前因後果,都叫白搭!”
頓了頓,他又接下去道:“不是我說你,小裴,稱你一聲‘小裴’,其實你年歲也不小了,江湖混得半輩子,怎的卻這般沒有眼力?齊老二和你一遭帶頭領隊,恰似一雙二百五,什麼財路不好挑,偏偏就去端那輛蓬車?‘血合字會’謝獨的招牌是輕易摘得的?唉,這不是惹禍上身是什麼?”
裴四明似是自覺受了委屈,情緒不免有些激動:“老桑,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們闖了紙漏是不錯,但事後賠補道歉,披紅帶彩放著炮竹去他‘血合字會’老窯謝罪,這還不夠?姓謝的居然開出那等混帳條件來,叫我們如何接受?‘白麒麟幫’總共只有三處賭檔、三爿棧機房、外帶兩家驢馬行,他除了要通通連手之外,今後‘白麒麟幫’的行動走向,尚得聽他們調度派遣,這,這不是等於兼併了我們,把我們當做下屬嘍囉看待啦?我操,糟蹋人也能這樣糟蹋?你說,老桑,如果事情臨到你身上,這口鳥氣你是嚥得下嚥不下?”
老桑嘆喟著道:“人要朝下活,自得顧著這張面皮,姓謝的如此霸道,是不想叫人立足混世了……小婓,情形演變到這步田地,也沒什麼好說的,端看‘雙老’調停的結果,再做打算吧!”
裴四明站起身來,拍打著衣衫上的泥沙,邊道:“齊二哥折騰了大半宿,早去歇著了,今晚也不用驚動他,等他睡醒,我再向他提口信的事——老桑,倒是你辛苦,該鼓息陣子啦……”
伸了個懶腰,老桑一面打著哈欠往上起,還真有點疲憊的樣子:“心裡有事,儘管是累,也不容易睡得安穩;齊老二好福氣,任你鬧得天翻地覆,仍能橫下來困覺,練到這等火候,不簡單……”
裴四明在往回走,口中替他二哥解釋著:“晚上本來睡得就遲,才一闔眼入夢,又碰上那一干子吃雜八地的混混模進窯口裡來攪弄,真把人搞得身心俱疲,齊二哥到底大了幾歲,人又較胖,竟是撐不住啦,要不是我還另有些瑣碎事交待,老桑,在你到達的時候,我也早就去會周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