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隨著100架飛機和美國飛行支援隊的陸續到來,中國西南,終於空戰再起。
每天都在高度的精神緊張中度過,隔三岔五,日軍就會前來挑釁。我們也不肯示弱,除了狙擊日軍的轟炸便是去突襲他們的機場和運輸線。警報隨時可能會響,有時連吃飯睡覺,都是待在飛機旁邊。
新的戰術靈活有序,雖然我們有損失,但是相比而言,日軍的傷亡明顯更大。一點一點,我們開始奪回西南的制空權。
阿什裡的好運氣終於來了,四二年的新年快要到來的時候,他打下了自己的第一架日機。別人取得了戰績,往往是在自己的機頭上畫星星,阿什裡卻畫了一個黑黑白白圓乎乎的東西。
「這是什麼?」我和肖南抱著膀子在旁邊看。
「八卦!」阿什裡用毛筆仔細地勾邊,漢語怪腔怪調。
「像是兩個蝌蚪抱在一起。」我說。
「還差兩個眼睛。」肖南說。
阿什裡應聲開描太極圖上那兩個小點。
「幹嗎畫這個,沒聽說你信道啊?」
「阿彌陀佛!」阿什裡後退一步打量自己的作品,他顯然佛道不分,亞麻色的鬍子擦了油,隨著話音整整齊齊、精精神神地一起一落:「青羊觀的老道太神啦,他給我算卦,說我今年一架,明年兩架。」
那後年呢?
我隱隱覺得不妥,肖南拍拍我肩膀,把我拉走了。
此時中國政府已經派遣十萬遠征軍,入緬支援英軍作戰。為了保證遠征軍供應,空軍第四大隊和美國志願隊合併為中美航空聯合隊,共同開闢了駝峰航線。
駝峰航線從印度阿薩姆邦汀江,經緬甸到中國昆明、重慶。我們的任務集中在這條航線上,護送運輸機,回應日機的空中攔截,並沿途攻擊日軍倉庫和運輸車隊。
每隔一兩天,我們都要從昆明——印度往返一次,往返一次需要6個小時。
這天早晨,因為軍需處除了點差子,我們返隊稍晚,飛機滑出印度庫德機場的跑道,已經是下午了。
春天,庫德的氣溫已經相當高了,我們卻一律穿著厚厚的羊皮飛行服和雙層毛線衣褲,雙腿打彎兒都有困難,登機不久,汗就濕透了內衣。
五架驅逐機護送著四架運輸機,在密林上空平穩地飛行,途經印緬邊境的時候我們曾經一度遭遇了兩架日軍戰鬥機,但是只是遠遠看見,他們隨即便消失在視線盡頭。
「不要追,今天護送的是一級軍需。」對講機裡傳來長機的命令。
越過中緬邊境,我們隨即進入了橫斷山區。
海拔陡然升高了,四五分鐘內,儀表由2000指向了4500、5000。沒有增壓設備,機艙內氣溫迅速降低,徹骨的嚴寒讓剛才汗濕的襯衣領子在一瞬間結成了硬硬的冰塊。
「改變隊形,三翼變縱隊。」長機命令道。
減速,左側飛,保持高度,我緊握操縱桿,熟練地完成動作。
山色變成了純白,前面漸漸進入峽谷,風速也越來越大,機身開始搖晃。我凝神注視著前方,保持和前面飛機的距離。
前面B-25運輸機開始側飛,我知道已經到了庫馬拉山谷,果然,運輸機右轉打了一個急轉彎。我緊隨其後,右轉,白色的巨大山峰迎面而來,我馬上又打滿左轉,迎面一股氣流,飛機劇烈顛簸,我死死抓住操縱桿,片刻不敢放鬆。
轉眼間,飛機已經進入了巨大而狹窄的庫馬拉山谷,兩側高聳的山峰閃著冰冷的銀光,百年不化的冰川在下午燦爛的陽光下,瑰麗攝人。行到峽谷三分之二的時候,又一次,我忍不住向地面看去。
在谷底深深的河床上,靜靜地躺著一架飛機殘骸,殘骸裡,應該還保留著傑克·瑞奇完整的屍身。他是三中隊的飛行員,上個星期在氣流和暴風雪中失事,因為地形複雜,沒有人能夠在附近降落,更不要說找他回去,入土為安。
駝峰路線上,沒有人迫降或跳傘,因為白雪皚皚裡,即便跳傘成功也不可能生還。幾乎每一個犧牲在這裡的飛行員都是掙扎到最後一分鐘,然後和自己心愛的飛機一起葬身在冰川裡。
一出谷口,前面的運輸機猛然拉高,並劇烈搖擺起來。狂風過後,白茫茫的雪粒子頓時遮蔽了視線。我把飛機盡可能拉起,飛行高度已經達到極限,強大的氣旋幾乎讓我僵硬的雙手失去控制,心驚膽戰中,馬嵐山峰從我腳下一掠而過。
海拔降下來,我們已經進入了下一個峽谷之中。
當我們掠過最後的險峰,終於看到雲貴高原裡的那片綠洲時,像平時那樣,我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輕輕感謝上帝。
「注意,改變隊形——!」耳機裡傳來命令。
運輸機轉向中間,我完成編隊,看向長機。肖南的飛機上也結滿了冰,在陽光下耀眼地反光。透明的機艙裡,帶著皮帽的阿南衝我打了一個OK的手勢。
昆明就快要到了,我鬆一口氣,轉了轉僵硬的脖子,再過5分鐘就該準備降落了。然而就在這時,我聽到了肖南的緊急呼叫聲:
「各機注意,各機注意,左前側有情況!」
果然,在左前方的雲層裡,遠遠出現了幾個黑色的成三角形排列的小點,正迅速向昆明方向靠近。
「敵人還沒有發現我們,B-25迂迴,其餘戰鬥機跟住,拉高加速!」
今天昆明上空有雲,運輸機立刻掉頭折往附近南平機場,我們五架戰鬥機則悄悄隱入雲層,兩分鐘之後,進入了攻擊的最佳位置。
透過雲層辨認,我吸了一口氣。看方向,應該是前往轟炸昆明兵工場的日軍,7架零式戰鬥機掩護著4架轟炸機,像一群塗了紅點的蝗蟲撲向了昆明。
我手裡濕漉漉的,等待著長機的命令,雲層一點點淡去,敵機的輪廓更近了。為什麼還不下命令。我抬頭看肖南,太遠,他的表情一片模糊。
「55跟著我攻擊長機,其餘攻擊轟炸機,俯衝!」耳機裡傳來命令。
我把操縱桿往下一壓,肖南已經率先衝向了機群,我緊隨其後,向著敵人的長機衝去。
「開火!」
「噠噠、噠噠噠噠噠!!」一連串清脆的機槍聲伴隨著機頭前紅色的火舌。
日機似乎有一瞬間的木訥,我甚至能看到子彈擊中敵發動機後,唰得留下的兩串黑色彈空。
媽的,它怎麼還在飛。
「轟!」一團火光突然爆發開來,敵長機如巨大的禮花,瞬間照亮了半個天空。
就在這時,阿什裡他們也已經偷襲成功、紛紛得手,「轟轟」幾聲巨響,沒有來的及扔到昆明的火藥頃刻葬送了三架肥胖的轟炸機。
「耶!!!」我大叫。
「馬上轉身!」
我跟住肖南,兩架P-40C輕靈兇猛地在空中劃了一個半圈,翻身又衝進驟然失去長機,正陷入一片混亂的敵群。
「分開!」
「明白!」
我向左猛打,緊緊咬住了前方的一架驅逐機。那個駕駛員似乎非常熟練,左右搖擺著躲閃著子彈。我影子一般貼緊了他,終於,零式那輕巧的機身落入了射擊光圈的中央。就在那個脖子上帶著白色飄帶的日本飛行員驚恐回頭的瞬間,我的食指重重地扣了下去。
子彈先是「噗噗」打在他的機翼上,我略作調整再扣機槍,日機尾翼部分也頓時冒出了火花,黑煙一下向後衝過來,我側過機翼,貼著失控的敵機飛過。
那架飛機又掙扎了幾秒鐘,然後突然扯著濃重的黑煙,一頭栽向了一望無際蔥綠的麥田。
我正自高興,卻聽到「噠噠噠噠!」一陣急響。
回頭,一架日機正在飛快地靠近,我心裡一緊,操縱飛機左躲右閃。
「噗噗!」兩聲悶響,我的機身猛然震動了一下。
瞬間我幾乎呼吸停頓,腦子裡卻突然閃過阿什裡的話:敵機子彈穿透力差,不要驚慌,不要僵住!我一邊躲閃,一邊鎮定情緒,突然之間向下俯衝。
雖然拉開了一點距離,卻依然無法真正擺脫敵機。
「噠噠噠!」「彭!」我肩膀突然一麻,臉上被飛濺的有機玻璃劃破了,風從破裂的艙蓋灌進來,發出呼呼巨響。
媽的,搖晃,不要僵住!
正在周旋,我聽見肖南大叫:「55,側面向我!」
我回頭,卻看見肖南在距離不遠處正全力擺脫一架日機。明白!我猛打方向肖南右前方衝去。
身後日機只顧追我,轉眼卻把自己送進了肖南的射擊範圍,肖南迅速咬上。於是,我在最前面,一行四架驅逐機,左右搖擺著在昆明上空盤旋追逐起來。
「嗒嗒!」
肖南槍聲響了,我身後的敵機果然立刻傻了眼,一時拿不定主意是追是逃。我抓住機會,猛然向上拉起,向後360度翻身,大地和天空在我的頭頂旋轉顛倒變換!
等我再度拉平的時候,我已經落到了追逐行列的最後一位!
「奶奶的,我讓你咬阿南,我讓你咬阿南!」甚至來不及等肖南後面的小鬼子完全進入瞄準圈,我已經瘋狂地扣動了板機。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前面突然一片黑煙,我視線不清,是哪個飛機被擊中了呢?
「轟!」一聲巨響,讓我有些膽戰心驚。等到硝煙散盡,才看清肖南前面的那架日機已經炸沒了蹤影。
中間的小鬼子一見,無心戀戰,放棄肖南轉身就逃。我正要追上去,卻看到左右兩架日機迅速靠近,和那一架相互掩護著向東迅速逃去。
「55號,不要追了!」
我大笑著在空中打了一個迴旋,連臂上的麻木都不覺得了。
空中硝煙未散,碧綠的田野裡散落著燃燒中的敵機點點,沒有像以往那樣躲在防空洞裡,衣衫襤褸的大人和孩子們站在田埂邊、屋頂上,揮舞著雙臂向我們歡呼!遠遠的,美麗的滇池在夕陽下閃著金色的波光。
夥伴們紛紛靠攏,整編隊形。
「嗚噢!!耶!!!」
正在我忘形大叫的時候,聽到了肖南嚴厲的聲音。
「60號還能堅持麼?」
我悚然看去,正在靠近的60號飛機拉著細細的黑煙在左搖右晃地掙扎。聽不到回答,只能看到機身右下面,黑色的油呼呼地冒著。
60號的油箱被擊穿了!
「長機命令你棄機跳傘!」
螺旋槳已經停下來了,60號飛機搖擺地更加厲害,迅速降低。
「聽見沒有,快棄機!」耳邊傳來肖南焦慮的聲音。
地面上的人也已經停止了歡呼,所有的人都在呆呆看著。
黑色的飛機僅靠雙翼滑翔,掙扎著向滇池靠近,斜斜地,如同受傷的鷹。
「阿什裡!」我輕輕的叫。
飛機落入滇池的時候,在桔紅色的夕陽下,激起了巨大的水花。機身停頓了一下,然後便緩緩地沉進了碧藍的水中。
這場戰役裡,我們擊落了6架飛機,自己只損失了一架。
兩天以後,阿什裡的屍體被找到了,他是被溺斃的。
他或許曾經掙扎著想游上來,因為他已經脫掉了夾克,但是最終沒有能擺脫厚重的皮褲皮靴和羊毛線衣。
60號飛機也被打撈上來了,大多數硬件幾乎完好無損,正如阿什裡課上所講,墜落淺水的飛機,返修度最高。
那場空戰,阿什裡打下來了那一年裡的第二架飛機,應驗了青羊觀老道的話。
飛機被重新修好了,編號改成了98。噴漆的時候,機師們稍作遮擋,留下了那個畫工拙劣的黑白相間的「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