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第三部分
回到劉家那棟灰色的兩層小洋樓,我粗粗檢查了一下,廚房裡的大米估計還夠我吃上兩個多月的,油鹽卻不多了,出門到裡弄附近的小店裡去買,才發現東西已經漲了幾倍地價錢。
劉家的僕人馮嫂還沒有走,整日焦急地窩在自己的小屋子裡,等待著鄉下的男人來接她。諾大的房子顯得空空蕩蕩地,我自然而然地佔據了樓上最大的房間。失業後的幾天我很少出門,常常一連幾個小時地躺著,悠哉樂哉地聽著從北京帶來的唱片。
特殊時刻,懶惰,就成了問心無愧的事情。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天是八月八號。
午夜裡,我剛剛有點迷糊,突然就聽見外面的空襲警報響了起來,心裡猛然一驚坐了起來,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頭兩天門上貼的通知,原來不是真的,只是演習。
等到外面平靜下來,我也睡不著了,睜了一會兒眼睛,決定下樓去倒水喝。
這時,我突然聽見樓下似乎有動靜,先是大門響,接著傳來了馮嫂說話的聲音。可能是她男人來了,怎麼半夜才到。
樓下的說話聲一直沒斷,漸漸地越來越響,倒像是馮嫂在和人爭執,我穿著睡衣到陽台上往下看,果然不太妙,樓下短廊上的黑影裡,馮嫂正在和一個人推推搡搡。
「這家主人不在,……騙子,滾……!」黑夜裡,馮嫂尖銳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上來。
我返身到桌邊,輕易地在抽屜裡找到了綺真說的那把手槍,打開保險,我三步並作兩步往樓下走。聽說最近有人在趁著大戶人家流亡溜門撬鎖,莫不是我們今天就碰上了。
果然馮嫂正往外推搡著一個鄉下人,大熱天的,那人卻穿著一件破爛不堪的黑色裌襖,肩上肘上到處露出灰色的棉絮來。那人已經被推到了廊下,還硬賴著不肯走,一隻黑漆漆的手死死地抓著廊柱,馮嫂一邊用力地推著他後背,一邊尖聲叫道:
「不要騙人了,劉家哪裡有你這樣的朋友,我怎麼就不認得你,你打秋風打錯了,快走,不然我就叫人了!」
「馮嫂,放開他,讓他自己走。」我用槍指著前面道。
馮嫂回頭,看見我手上的傢伙嚇了一跳,連忙閃開。
那人不死心,回過身來想要繼續糾纏。
我啪嗒把子彈上膛。
陌生人身材高大,佝僂著腰,一隻手伸在棉襖裡,另一隻枯瘦的大手還在抓著廊柱,鬍子像是幾個月沒刮了,蓬草一樣覆在臉上,頭髮一直遮到眼睛,昏暗裡,更加難以看清面目。
他似乎被我手裡的槍嚇住了,愣愣地看著我,一動不動。
我擺出一臉凶相,惡狠狠地瞪著他,耳邊則不斷傳來馮嫂尖銳的呵斥聲。
對面鄉下人臉上的鬍子終於緩緩動了動,清晰地發出了一個低低的聲音。
「……李同?」
我突然感到身上有些寒冷。
大鬍子慢慢走近,蓬頭垢面中,埋著一雙熟悉的眼睛。
這個時候,我真的感到害怕了,太不真實,就有一種見鬼的感覺。
「太好了,是你在。」他站在那裡,剛才和馮嫂較勁兒的精神似乎一下都沒了,黯淡的眼睛看著我,身子開始搖搖晃晃起來。
我扔了槍,伸手抱住他,他借勢靠在了我身上。
「哥。」我叫道。
肖南,好高……好瘦,像一件黑色的大衣掛在我的身上。
把臉無力地垂在我的肩窩裡,肖南囁喏著對我說:「義勉死了。」
我張著嘴點了點頭,眼睛瞬間開始濕潤,肖南的身子似乎一下子更沉了,我不知道他怎麼了,叫他,他再不說話。
馮嫂漸漸醒悟過來,手忙腳亂開始幫著我把人往樓上又拖又抱。好容易把他弄到床上,馮嫂已經累癱了。我不能思考,只是機械而冷靜地解開肖南腰裡捆著的草繩子,裡面的襯衣已經變成了土灰色,腰間一大片褐色的痕跡讓我的手指稍稍有點哆嗦。
輕輕揭開上衣,下面露出來一個直徑不過一公分左右的傷口,顯然已經發炎了,四周圍變成了灰黑色,而中間則紅腫一片,我並起兩指,輕輕按壓,肖南哆嗦了一下,少許膿水滲出,看來子彈還在裡面。
「馮嫂,給我找一把剪子。」
找到醫生之前,應該清查所有傷處。接過後面遞來的剪子,我小心剪開肖南的衣服。他的皮膚灰白而滾燙,果然,在左大腿上,還有一處槍傷,子彈穿出去了,所以化膿的情況比腹部稍好。
我轉身到櫃子裡找出來一瓶酒精和藥棉,把東西硬塞給旁邊索索發抖地馮嫂,我叮囑她我不在的時候,如何用酒精擦拭他的身體,清理創口周圍。
在樓下,我接連撥打了附近三家診所的電話,深夜裡,電話鈴一遍一遍響著卻都沒有人接,我額頭漸漸冒出冷汗來,當第四家電話響到十來聲的時候,終於對面「啪搭」一聲輕響,傳來了一個不耐煩的男人的聲音。
我哀求半日,那醫生卻無論如何不肯出診,只說外面太亂,最後他勉強給了我地址,說讓我把人送去。
肖南已經在昏迷之中,這半夜三更,我哪裡去找車。
沒有猶豫,我匆匆到樓上拿了東西,又在門廊上撿起扔掉的手槍,藏到懷裡,開門便出去了。
當我陪著醫生和一個小護士帶了器械回到家時,已經是凌晨三點了。肖南依然昏昏沉沉地躺著,醫生檢查完便說必須要馬上取出子彈。護士準備手術麻醉的東西,我則馬上把家裡所有能搬動的燈都集中了過來。準備停當,小護士示意我離開,我看看醫生沒有作聲。
「你放心,我是個大夫,還不會那麼卑鄙。」醫生一邊帶手套,一邊苦笑著說。
我把手插在口袋裡,冷冷看他片刻,才道:
「我相信您。」
那醫生看起來面色誠摯,不再像剛才在診所時那般冷淡嘴臉,我知道自己留在這裡也看不出所以然來,於是決定孤注一擲,轉身出去,帶上了房門。
讓馮嫂去睡了,我一個人在昏暗的走廊裡等著,實在等得心慌,想喝酒又不敢,那兩個多小時,真得難熬。
門終於開了,我站起身來。
「他這傷,怕是已經有一兩個月了。」醫生擦著額頭的汗走出來,「高燒太久,體力消耗厲害,之所以能撐到現在,一是原來身體好,再一個,是因為兩處子彈都沒傷到大血管。不過……」
「不過怎樣。」
「病人的腹部已經出現了黏連,雖然我已經做了剝離,但創口擴大,一定要加倍小心,以防進一步感染。」
「他會有……危險嗎?」
「注意清洗傷口、物理降溫、補充營養增加抵抗力,如果他能夠慢慢把體溫降下來,就有八九成的希望了。不過……關鍵是你要能找到足夠的盤尼西林來防止傷口繼續感染和可能出現的敗血症。」
「哪裡能找到盤尼西林?」
「市面上是沒有的,」大夫猶豫著又道,「名義上來說盤尼西林只供應軍隊,但實際上,大多數西醫診所都會有點存貨。」
「那大夫您呢。」我問道。
大夫臉色一白,頓現憤怒之色,眼睛卻不由自主瞟向我插在西裝口袋裡的雙手。
一不作二不休,既然把人都逼著來了,再嚇唬出一點藥來就不算什麼了,我冷笑著,把兩隻手從口袋裡慢慢伸出來,一邊是槍,一邊是錢包。
強買來的盤尼西林只有五天的劑量,我倒不怕,只要這上海還有,總能弄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