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上)
「凡驗官多是差廳子,虞候,或以親隨作公人,家人各目前去,追集鄰人,保伍。」
「呼為先牌,打路排保,打草踏路,先馳看屍之類,皆是搔擾鄉眾,此害最深,切須戒忌。」
——《洗冤集錄》
來松陽的第一夜,段鴞算是有個正經地方歇下了。
段元寶一個小孩子家,天一黑後就得去睡覺了,可通常到了夜裡,卻是他這個當爹的才要正經開始忙活的時候。
「咱們以後就住這兒了嗎,爹?」
段元寶問他。
「嗯,怎麼樣?」
段鴞回答。
「還行,比從前好多了,好像終於有個能躺下好好睡覺的地方。」
這話,小娃娃說的很平淡。
這松陽縣的義莊明明很小,處處破舊貧寒,但卻也是他自出生以來和他爹住的最好的地方了。
從前他們二人只四處漂泊,段鴞因臉上的傷常被人看不起。
兩人的日子過的也是拮据,雖靠給各州各府做些案子上仵作工作賺取銀兩餬口。但每過一段時間,他爹就會帶他走人。
「那你喜歡這地方嗎,爹?」
段元寶想想問他道。
「你覺得呢?」
段鴞低頭回了句。
「不知道,這天下在你眼裡好像在哪兒都是一樣,死了活了的,也不見你真的在乎過什麼。」
「爹,你到底想找什麼東西呢?」
段元寶默默嘀咕,這話,段鴞最終也沒說什麼。
恰好吃晚飯時,下午走了的札克善又去而復返,這次還上門送了條青魚給他。
那從河裡新鮮撈上來的大青魚,腮和眼珠子都泛著一層血紅。
魚的脊背上像是被漁夫拿針放血,斷筋了,所以不再掙扎,只用一根草繩穿著白白的魚唇,被濕淋淋地就拎著送過來了。
偏生段元寶這小子最怕魚。
一見到這青魚就躲起來,只趴在門後邊了。
札克善捕快見狀哈哈大笑,只彎腰說,這孩子怎麼好好的還怕起魚來了。
所以段鴞收到後,就把這青魚先去丟在一隻水盆裡,再出來同札克善說了幾句話,也是這一聊,段鴞才知道他一下午人去哪兒了。
「你們是去取證了?」
「誒,對,瑞邛是三日前失蹤的,當天他從縣城去往山上時,是申時,上山路上至少得有一倆個時辰是被人所目擊的,馬縣令便令我在街邊走訪,尋些證人好做證據,我這一下午就沒閒著,哎,可走的人累煞人了。」
札克善說道。
「那現在是基本已確定下兇犯嫌疑了?」
段鴞又問。
「不,不,這只是『比』的過程,第一日取證,第二日還需得審問,第三日才能夠正式開堂,如果其中有什麼冤情,到開堂那日,就可在公堂上向縣令老爺一一呈情。」
「不過我們現在已拿住的有嫌疑的犯人也有一人,這還是個女子,姓蘭,叫春蓮。」
札克善又這麼說道。
因他後來這一番解釋,段鴞才算是得知這捲進兇殺案中的女子的姓名,原來她就是自己早上在城外看見的那個。
原來,那叫蘭春蓮的女子,是個孤苦無依的孤女。
她的父母均已不在人世,蘭春蓮一人靠打些絡子荷包賣養活自己一人。
她和瑞邛雖從不認識,現也在牢獄中喊冤,但這事怪就怪在有人曾目睹那一夜她在廟中,春蓮對此也是招認的。
但她卻只認自己上山去菩薩廟拜祭,不認自己曾見過瑞邛。
所以這也就造成了她與那證人的證詞是暫時性衝突的。
而要說這案情和她無關,但她無端令她惹上嫌疑,卻也是因為她這奇特的身世。
蘭春蓮是個石芯女子。
石芯女子,五不女,指的就是那種陰戶小如筋頭大,指可通,難交合,名曰石女的女子。
五不女因身子器官萎縮,不能來紅生育的問題難已嫁人,蘭春蓮年歲大了,卻無人上門提親,往常常來此拜祭石頭菩薩是眾所周知的事。
外頭總說五不女難嫁,怕是私下找了個供她吃穿的情郎,蘭春蓮一個女子從不與人反駁,但心中也委屈,平日裡就也愈發離其常人遠離了些,只一人住在了山上廟中。
那一夜,瑞邛上山燒香是被人正好看到的,還像是和一女子在廟中,也是那證人所親眼看到的。
可蘭春蓮卻說她從沒有見過什麼女子,也沒見過瑞邛。
倒是她拿香去時只見另一身形高大魁梧的男子依稀從菩薩廟走出,這兩相矛盾,各執一見的證詞,倒顯得這兇殺案背後的真相著實有些撲朔迷離起來。
這之後,札克善就又告辭了。
因明早怕是還要去衙門向縣令再報到一次,送走他之後,段鴞也就不打算把有些事都拖到後半夜了。
札克善告訴他,他要是明天對此案有興趣。
可明早在茶樓外等他,到時候一道去衙門看看物證和那位說是看見廟中有一形似蘭春蓮的證人也行,段鴞聽完也沒說自己一定去,只說趕上早就去。
當夜,天暗下來,義莊裡就他一人沒睡了。
本朝衙門有規矩,但凡兇殺一案,死者屍體需留在義莊內。
期間,官府對屍體本身的取證破案親眷都是兩方默認的,畢竟相比起其他的,親人枉死,罪犯逃脫才是令人來的更無法接受。
也因白天只不過是簡單看到屍體的一些表面症狀。
到了夜裡,四下無人,見兒子已經睡下,段鴞才用手掩著將蠟燭台拿上,又一個人來到了那深夜停棺的屋裡。
等摸黑放下手中燭台,將自己隨身的那個白布驗屍箱子打開。
一人大晚上站在這屍體面前的段鴞先瞇眼拿一旁布擦了擦手,取出底下用白布抱著的三四件表面鍍銀,形似刀鋸子的東西,並分別放在燭台上的火烤了一下。
這些器具是一把開膛刀,一副骨鋸,一把肋骨剪和一把剪血脈的大剪刀。
凡仵作行當的見了這些東西,肯定是不覺有奇的。
分屍解謎,一切人死後的話語都在這常人不敢窺探死屍中隱藏著,這正如前人中記載著的那樣,是唯一能讓一個活人在死後道出自己冤情的方式。
這箱子裡的放著的開膛刀第一件。
主要是用作開屍體的表層皮囊,分離血肉,露出腔骨內被包裹在的心肝脾肺以及這底下往往存著最多證據的胃來。
骨鋸第二件,用作檢驗對沖傷,鋸開脊骨查看裡面受到外傷的骨髓狀態以便分析傷情。
肋骨剪第三件,乃為為了能剪開和臟器相連接的肋骨,取出心臟和肺部,又如一些埋在地底多年的陳年老屍,骨骼尤其需要用力剪短時,才得以派上大用場。
這三件,便可將瑞邛的這一具屍骨皮肉完全剝開,將其死亡那日的情形重現。
段鴞這麼想著,只在火光下,低著頭用手指撫摸了下瑞邛躺在案上的單薄瘦弱的胸膛骨。
以指骨丈量了下開胸的位置,便也一刀輕輕切下。
撲哧一聲,胸腔鼓脹又癟下,有血漿滲出,像是魚尾垂死的撲騰聲。
「哧——」
這被開膛刀一下刨開,因內部腐爛膨脹起來的碩大一隻胃,和旁邊那隻大水盆裡的那條死了的青魚一樣表皮白白漲漲的往下滴水的樣子倒是很相似。
手指按壓下,那肉囊狀的胃角底下,有些淡棕色泛著惡臭味的潰爛。
拿刀尖從側邊戳一下還見腹水在裡頭晃蕩的聲音,賁門和食道管子通著的地方積是些軟硬不一的醃漬軟物。
通過這一點,可大致推測瑞邛當晚是否在申時內還見過什麼人,或是與那人吃過什麼東西。
也是這一破開屍體,取出那瑞邛屍體當中泛起酸臭味的胃,和一截賁門下的腐爛腸子,手掌中已是血水黃水流淌的段鴞才得見這死屍內裡的一些基本情形。
看這症狀,怕是胃內有什麼三日前積攢的未消化的酒菜食物。
聞氣味,似是他死之前喝了不少酒,還有一股白日裡段鴞就已經從他嘴裡聞到的豆子的味道。
等大致查看了下這鼓鼓囊囊的胃腔,又用箱子裡的針線重新將屍體的肚皮再次縫上。
把胃裡取出來的那些殘渣仔細辨認了下,整整一宿沒睡的段鴞全身上下已是惡臭,連帶一雙手已經都是血淋淋的。
他現在這渾身是血的樣子要是就這麼出門,鐵定要把一群人給活活嚇死了。
也是先去用水好好清洗了下,到天光初亮。
只留他一人還合衣坐在點著只油蠟燭的義莊裡,面前攤開本舊書,手邊另放著一隻批案墨筆,一打紙,還有壺茶一動不動。
月光如紙。
段鴞的手擱在硯台旁,掌心裡依稀可見是三件今天這一場耗費時間頗場的驗屍後得來的死者物證。
那是一支從賁門下側的肉槽裡用刀子挖下的很小的榴花耳飾。
一塊從瑞邛耳朵和指甲上擦下來的緋色污漬。
另有用剪子沿著那那黑色的蟲點傷口下的一小塊淡黃色皮膚。
段鴞面無表情地瞇著眼睛打量著這三件死人東西,旁邊卷宗上也寫著些諸如刀口深度,血液色澤還有其他身體外傷之類的東西。
他這一坐就是一夜。
沒人清楚他在提筆在紙上緩緩寫些什麼。
到外頭天終於亮了,段元寶從裡屋開門醒來,就見他爹人還一個人在坐著,但外衣換了乾淨的樣子,像是今早要去衙門正式報到了。
見狀,男人站起來給段元寶做了頓早點,灶台下的米面都是昨天安頓時先買的,在家用完他就得帶著東西先去茶樓準備著赴札克善昨日的約了。
可令段鴞沒想到的是,等他起早到了那松陽縣的茶樓。
大早上的,問過茶樓小廝後的他卻沒先看到捕快,反而是聽說他要找朋友,就眼睛一亮地熱情洋溢指引著他上樓,又見另有一位帶『不速之客』坐在那兒。
「客官!我一看啊您就是來找那邊那位眼睛瞎了的客官的!我一看便知你們倆是朋友,看,他都在那兒等您半天了,您快去吧!」
段鴞:「……」
富察爾濟:「……」
……
卯時三刻
松陽聚德茶樓
這天濛濛亮,樓下來往有小販吆喝聲,茶樓裡除了幾個散客也沒什麼人,大白天據說從不出門的富察偵探就這麼大清早一臉古怪地坐在段鴞對面。
他們倆誰也沒主動吭聲。
大清早就膽子大到連放了他倆鴿子的札克善捕快到現在還沒出現。
搞得這兩位事先都不知道對方要來,所以又正好撞上的倒霉仁兄只能勉強在這兒一塊等著同一個人。
富察爾濟今天比往常看著還要氣色差些,一雙灰色的眼睛一看就黯淡的很,也難怪剛剛那小二誤以為他這人是個真瞎子。
段鴞見狀,其實也沒什麼和他主動開口閒聊的興致。
此前,札克善也有和段鴞說過對方的生平。
說這人和自己同歲,至今竟也沒有娶妻。
他明面上是個偵探,但並非松陽人,札克善和他認識幾年,只知道他說自己叫富察爾濟,年紀職業,其餘的卻連他從哪兒來都不清楚。
這麼一個人,旁人要揣測他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其實有點難。
但顯然,段鴞對他的感覺。
正如他對段鴞的感覺一樣,他們倆都覺得和對方很不投緣。
這種不投緣主要體現,他們倆又一次察覺到對方都有對自己敬而遠之。
因都是心性冷,思慮重的人。
就也什麼都防著對方這樣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加上他們既不算是朋友,也沒什麼交情,相反連名字都未必記得清楚,好像就完全沒必要對彼此客氣什麼了。
富察爾濟:你喝茶麼。」
段鴞:「不喝。」
富察爾濟:「……」
段鴞:「……」
這話說完,兩個都不怎麼會聊天的人就又無話可說了。
那隻放在最當中的茶杯繼續放涼著被擱在桌子上。
這一幕,就如這二人一樣氣氛冷淡,十分詭異。
兩個脾氣一個賽一個奇怪的人只喝自己的那杯茶,旁人見了還以為他們是臨時一塊拼桌的陌生人。
也是這個當口,先前就已經猜到札克善今早因為案子的事,怕是要找他的段鴞也是思索了下,又突然開口提起了一件事。
「富察偵探來此也是為了蘭春蓮一案麼?」
既然聊起案子了,這似乎是兩個人的共同目的所在了。
原本好像還表現興趣缺缺的富察爾濟聽到這話也抬眸看了看他,隨之只有說到殺人放火抓犯人才終於有話題的兩人才開口說話道,
「段仵作不也正是為了此事來的麼。」
「我和富察偵探的目的怕是不一樣,我是仵作,您是偵探,對於案情的怕是想法和做法都會不太一樣。」
段鴞回答。
「哦,這話倒也沒錯,就如同昨日那樣,段先生身為仵作,明明應該最清楚『米肉』是什麼東西,卻故意回答我個錯的,在常人面前,您都會下意識選擇將自己的想法隱藏,一般人怕是都猜不透段先生心裡的想法。」
「……」
這一開口就把段鴞昨天的所做作為給揭穿的話,富察爾濟此刻說起來倒是一副並不意外的樣子。
『米肉』,即吃米長大的肉,是為人肉。
那張四問秘卷中的劉生夜窺窗內,所見的正是店主殺人取肉,入鍋烹煮。
這一個發生在本朝聖祖爺時期的真實事件。
段鴞作為一介仵作,應該是很清楚的。
但他既不想對一般人表露自己的真實面目,也對富察爾濟這樣一個同樣在黑暗中見識過太多罪犯邪惡的同類有些防備,所以他才選了丙。
但很奇妙,就在昨天那一眼,他們似乎都已經看穿了彼此似乎是同一種人。
——生來就隱藏在黑暗中用一生去抓捕兇手的一種人。
「富察偵探是覺得蘭春蓮不是兇手?」
「是。」
富察爾濟說。
「為何,可連證人現在都說他所見那女子就是蘭春蓮?」
段鴞面無表情地問他。
「旁人所見,只是廟中女子,不是蘭春蓮,一個女子不等同於蘭春蓮,就如同一個男子也不等同於段仵作一樣,憑雙眼認定,誰是殺人兇手是世間第一可笑的笑話。」
這一席話,富察爾濟說的極為果斷,話語間似乎還暗藏著一些旁的令人琢磨不清的意思在。
「這世上生活著許多尋常人,他們活於人世,並不知太多險惡,但也有很小的一部分如鬼天生冷血,殺人如麻也甘之若飴,他們殺人不為仇怨,或許只是喜歡殺人,這種人蟄伏在常人中,很少會暴露自己的行跡,殺人作惡在他們看來是平生最愛做的事,這種人就是老天爺眼中的……」
「天生兇犯。」
「所以,這不是簡單的兇殺,而是一場有預謀和犯罪跡象的連環殺人案,瑞邛只是第一個死者,下一個怕是已經在那罪犯的眼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