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上)
嫌犯郭木卜就這樣『堂堂正正』地走出了平陽縣官府。
在刑房中卸下雙手鐐銬之時,這前城防兵丁一張不人不鬼的刀疤臉上,也絲毫沒有對公堂和衙役們的畏懼和膽怯。
「多謝各位大人,還草民一個清白。」
乾裂,留著一圈花白鬍鬚嘴上例行說完這句道謝的話,一身襤褸布衣,踩著雙破布鞋的疑犯郭木卜就這麼作了個揖走了。
他的身形如同段老木般朝前佝僂著,站起來走出去時還搖搖晃晃。
這模樣不似個前城防營兵士。
倒像個氣血不足,虛浮無力之人,根本也無空手就能摔死別人的力氣,尤其這麼看臂長和身高都只能算平常,這也佐證了說之前他曾說自己確實沒有殺人跟蹤的說法。
這人一步步走過衙門口時,正與立在那處的段鴞擦肩而過。
那一霎那,有了那一秒匆忙對視的二人表情都古怪無比。
他們的眼睛都在對方的面孔上短暫地停留下。
段鴞作為先天直覺出眾和隱藏犯罪天賦的攜帶者,能清晰清楚地感覺到這個人的眼神在自己的身上極遲緩地掃過,又有了片刻的停頓。
黑暗中,一根根細密的蛛絲應聲破裂,蜘蛛身上的全部嫌疑就此被洗清。
之後,此人才揚長而去。
他真的不是這起跟蹤殺人案的兇手嗎?這一刻,也無人敢說出一句確鑿能指認他嫌疑可能的話來了。
因為證據到底不足,一路都未有人能攔住他。
所以這個嫌犯郭木卜只能被就這樣當堂釋放,但潘二等人眼見這挖地三尺才被找出的嫌疑人就這麼被放掉,卻還是幾次暴怒差點沒壓得下了火。
沒有充足的證據,光憑猜測和推斷,就是官府查案最大的忌諱。
可這人明擺著就有極大的嫌疑,身上還有著諸多解釋不清的地方,偏偏那踩在石板上的鞋印和身形竟都有些對不上。
最糟的是,就在這邊案子的進度眼看著就要斷了時。
一件更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奇怪轉折就這樣發生了,因為消失多日的康舉人身上的衣物竟在另一處被找到了。
「你說什麼?你說另一頭找到了疑似康舉人身上的鞋襪?」
當時接到這個風時,整個平陽縣衙門都震驚了。
在此之前,眾人一直都默認了說康舉人的失蹤是建議在跟蹤狂進入康家後,綁架了他的這一事實上的。
雖然跟蹤犯從頭到尾沒有主動索要過贖金,包括說之前的小像解謎也是建立在個人猜測上的,但證據和線索指向如此,所有人就也深信不疑,並順著這個思路一直在查。
結果如今竟是有案件之外的平民來官府主動投案,而且恰恰好是趕在官府剛剛放走郭木卜,證明他並不是跟蹤狂的同時。
「對,就是找到了康舉人失蹤前的鞋襪……被掛在去往郊外那處的半山林中,上頭還有一絲刮擦後的血,樵夫們撿到送到門口來了……」
「那幫樵夫是在何處被找到的?」
始終沒怎麼吭聲的段鴞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地問了一句。
「是和咱們平陽八竿子打不著的岳陽嶺上,有人推測,康舉人可能並不是被綁架,而是自己那日去鄰縣時喝酒,他素日裡在這周圍就是個貪杯的,那天也沒和家裡人說或許就自己興頭上來出門去了,酒過三巡走到岳陽嶺就跌下來,鞋襪也被掛在了岳陽嶺的半山樹枝上。」
「那下頭是山間斷崖,連著松江和平陽之間的護城河,別說人跌下去了,就是尋常走獸怕是都找不回屍骨了,不過若是要證明那是不是康舉人的東西,還得找他家裡人仔細去看看才好確定……」
氣喘吁吁地來跑腿送信的小捕快如此說著,面色也是不太好。
衙門的人一聽到這兒,也不敢做停留,趕忙就領著人先通知了康家人,又上趕著去那平陽河上方的岳陽嶺去看物證去了。
這一次,作為有鑒證經驗,且也想看看康舉人的所謂鞋襪證據的段鴞也跟過去看了一眼。
可等眾人出了城,又由等在山腳的樵夫和聞訊而來的本地鄉紳提著鑼鼓和燈籠上了山,就見那叢林茂密的岳陽嶺上,山勢陡峭,一旁的一處半路截斷的懸崖上真有雙破損的鞋襪掛著。
段鴞見狀繞過旁人已經來來回回上過山的腳印,俯下身去查看那截斷山崖邊的一處斷石,卻見刮擦之痕非常明顯,一看就是真有重物從此失足掉下去過。
尤其是那兩道人一下子跌出山崖時留下的殘損鞋印。
驗證這確是個人,而不是其他走獸導致的,而隨後,替兩位不便過來的夫人過來認東西的康家家丁也佐證了這一點。
「老爺——這真的是我們老爺的東西……小的絕對不可能認錯!你就是咱們康家老爺的鞋襪啊!」
事情到此,陷入了一個彷彿解不開的死循環中。
這之前失蹤的康舉人有極大的可能已經死了。
而且不是因為被跟蹤狂而綁架,而是自己喝多了酒走到平陽縣外的岳陽嶺上摔了下去。
因為岳陽嶺陡峭,每年都有些過路人掉下去摔死,一個往常就極愛喝酒,時常貪杯的衣冠在那裡找到,簡直再尋常不過了。
所謂的變態跟蹤狂案,變成了醉酒誤判,還差點抓錯了一個無辜的人。
這下,不止是潘二,就連富察爾濟和段鴞也被劉闖大人給訓話了。
雖然他們倆是協助的,本身也不算衙門的人,所以劉闖大人也不能拿他們怎麼樣,可任憑誰都不能再說這案子的真兇到底是誰了。
尤其是,此事整整拖了十五日,關於這起案子『比』限,也就此過了。
『比』限一過,衙門只能領罰。
偌大的平陽衙門不是只有這一起案子要查,每日多的是忙不完的事,知府那邊他們辦事不利沒抓到了,可這麼一圈下來也真的沒人想繼續追查此案了。
這一日入夜。
忙活了這麼多天到頭來卻什麼也沒撈著的三人還是湊在一塊喝了頓酒。
前城防營前的大道上,販夫走卒,商客之流來來往往,這個季節,街上有好多賣梔子花和楊梅的,一路花香攙著楊梅香味,倒是頗有平陽風光。
這期間,一身官服都跑的表面皺皺巴巴,脫了官帽以頭搶桌的潘二是最垂頭喪氣的那個。
因為他這回不僅被劉闖大人罵了,還被狠狠罰了俸祿。
在這樣的情形下,這位往常為人還挺爽利的胖捕快也不想難為任何人,只頗受打擊地談起看說這案子怕是真到此為止了。
「岳陽嶺上的那個確實是跌倒會留下的擦痕,那塊煙道上的腳印也沒有問題,但這件案子確實還有說不通的地方。」
段鴞這麼說著。
「是啊……到底問題是出在哪兒,明明那個郭木卜的嫌疑就很大,甚至連他看人的眼神我都覺得很不對勁,尋常人哪裡有那樣的眼神。」
潘二也嘀咕了一句。
可見他們兩個似乎都有些在這件事上過不去,有個在旁邊懶散望天,看上去唯獨顯得一點不喪氣的人就來了句。
「哎,我說,這到底有什麼好過不去,現在事情都已經這樣了,『比』限也過了,誰也沒辦法,你有這個功夫不如去查查別的案子,早點讓劉大人忘掉這次這事。」
「是,你是無所謂,可,可當初不是你個王八蛋說你一定有辦法的麼!」
潘二捕快也氣著了,拍桌子不客氣地回懟了這人一句。
「喂!你可別趁機栽贓啊,我當初只是說我有辦法,我又沒有說辦法一定有用,你把我當神仙啊,再說了,這案子沒破又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每個人都,那不成也不能變我一個人的事吧!」
這姓富察的不開口則以,一開口還把段鴞給拖下水了,對此破不了案子的段鴞尚未發表自己的意見,他和潘二這一開一回間就又把有件事給暴露了。
「那行,那你們把二兩還我。」
說到這事,就也不和他繼續客氣了,雖然是熟人,但潘二氣勢洶洶地突然拍拍桌子。
「什麼二兩。」
段鴞在一旁見勢不妙提出了一個看樣子很有必要的疑問。
「哈,哈,根本沒什麼二兩二兩,你別聽這個胖子胡說八道。」
有個人一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可疑樣子就搖搖手乾笑了起來。
潘二:「我,我怎麼胡說八道了!之前不就是富察……說,想要你們倆來平陽就得給點好處麼?他說你們倆平常幹什麼都得聽他的,所以就收了我二兩銀子,他說到時候和你對半——唔,富察你摀住我嘴幹什麼!」
段鴞:「……」
富察爾濟:「……」
心直口快的潘二捕快這隨隨便便的一句話,就再次將一樁隱藏多日的『秘密』給揭開了。
一瞬間,他面前那兩人之間的氣氛都變得萬分詭異起來,因為真相來的太過突然,以至於此刻興師問罪都變得萬分離奇起來。
段鴞:「二兩銀子?我們倆幹什麼還都得聽你的?」
富察爾濟:「……」
根本從頭到尾,連這所謂的二兩影子都沒見著過。
這一下,某人總算是暴露這次到底為什麼會這麼痛快就來平陽查什麼案了,潘二是公府衙門的人,私相授受,行賄賂之事本就是違法的,這人還厚顏無恥,仗著之前碰運氣後的那點虛浮名氣在這兒招搖撞騙。
「對,我是收了點人家幫忙辦事的酒錢,還沒和你說,這是我的不對……但收酒錢是一回事,你真想讓我說實話麼?」
有個人見自己的『不要臉』行徑就這麼被暴露了居然換了個口氣這麼開了口。
「實話?」
「對啊,再難聽的大實話,總要有人說出來吧,不如還是我實話實說地告訴你,一般人是怎麼想的。」
「我的想法就是,查不出來,那就這麼算了。」
「算了這是什麼意思。」
聞言,段鴞也面無表情地停了動作。
結果,像是做人根本不看他人眼色般,某位姓富察的鬆開撐著頭的手,同時俯下身湊近點像是和他唱反調道,
「你我既不是正經官府中人,又不是真的神通廣大到什麼都行,何必一定要在這種事上較真?說到底,那些人的死也非和你有關,難倒不是幫他們是情分,不幫他們是本分?」
「……」
滿嘴歪理,理直氣壯,說白了就是覺得這案子查不出來就算了。
明明就是出於私利,但一副厚臉皮德行的富察爾濟說著還岔開雙臂抵著眼前的桌子,並像是在真心勸告段鴞做人方式般補充了一句。
「段仵作清高自傲,怕是根本不明白一般尋常人真正想要的無非是個安生太平的日子。」
「既然沒法證明郭木卜是兇手,線索也斷了,康舉人也不是被綁架,那就沒有硬是查下去的必要了。」
「南北州府衙門,從順天到江南,一年到頭積壓下來根本破不了的陳年案子數不勝數,就算是最老道的捕快都不敢說自己一輩子碰上的每一件案子都能被搞定。」
「你我無能為力,超過了衙門設下的『比』限,我也已經對這個所謂的案子沒有太大興趣了。」
「況且,你真以為自己是無所不能麼?」
「真等我們去救人,人早都已經死透了好麼,既然死就死了,這也都是那個人這輩子的命數,怪不得旁人,這種道理應該不算難懂吧?」
這是富察爾濟第一次直白地說出了自己對於查案一事的真實想法和態度。
此前,他雖然和段鴞多有私人矛盾,也總是話裡話外地互相諷刺,但卻從來沒有這麼直接地說出自己內心對於人命之事的看法。
在他眼裡,對於查案這一直都是被動大於主動,消極大於積極,如果不是前兩次的案子恰好找上他和段鴞,他或許連那個不人不鬼的探案齋都未必想真正走出來。
他的眼中,就只有他自己。
其餘人的性命生死,這個人從來都不太想多管閒事。
這一點,其實本沒有什麼問題。
物價平懷,天下無事。
若不是自己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立命之道,也有自己的處事安生之理,富察爾濟和段鴞從來也沒說過他們的想法和做法真的就一致過。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想查了?」
段鴞很平常也沒什麼情緒地問了一句。
「對啊,你不會還想查吧?十五天都過了,劉闖大人都不想查了啊。」
和沒骨頭似的歪坐著的富察爾濟也一臉莫名其妙。
這麼想著,自覺有些事確實和這人也沒什麼好說的。
段鴞見這人到這種時候了,竟還好意思說這種話也懶得和他爭辯,直接一站起來說了句,那自己走吧就徑直走人了。
他這一走人,剛好就撞到了二人之間的凳子。
「碰——」
那一下不偏不倚正好撞得正在仰頭喝酒的富察爾濟整個人前仰又被迫狼狽地嗆了一聲。
他始料不及,整個人一下回頭一臉不可置信地瞪向頭一次某個不知道那根筋搭錯的某人,提起嗓子就嚷嚷了句。
富察爾濟:「喂!這人現在這什麼意思?我欠他的了!我也為了案子辛苦了好幾天好麼!」
潘二:「……就,就生氣了唄,你幹嘛這麼說啊。」
富察爾濟:「哈?生氣?生誰的氣?不會是我的吧?難倒我說的話有什麼問題嗎?」
潘二:「哎,沒有,你覺得沒問題就沒問題吧……算了我也不喝了,你們倆要是哪天要回去,記得和我說一聲。」
說完這話,放下手中那隻根本沒怎麼喝的酒杯的胖捕快也拾起桌腳佩刀鬱鬱寡歡地地邁開步走了。
兩個被他氣走的人都跑了,這下他也徹底消停了。
對此,整個人像攤爛泥般垮下來的富察爾濟像個酒鬼躺在酒桌旁,用一隻手掌蓋著自己那隻半瞎了眼睛,又望著天喃喃自語了一句。
「事事都那麼認真,最後還不是搞得累死累活,也根本沒人知道你的好心。」
「莫名其妙,不知道在生誰的氣。」
「算了,不高興就不高興,這人怎麼樣又關我什麼事,本來,也不是一路人,根本…也算不得什麼朋友罷了。」
外頭的平陽正籠罩在一片夜色中。
酒館上下除了店主和瞌睡蟲的小二已經沒人了。
遠遠的,只有一個打著哈欠的打更拖著手上的物件走在路上,嘴裡用平陽方言哼著首斷斷續續的歌兒怕自己睡過去。
【『牛兒牛兒在坡上喲,』】
【『田園綠葉好風光喲。』】
【『一方黃土一方田,山又高來水又長。』】
【『牛兒牛兒為誰忙喲,忙完春耕忙秋糧喲;』】
【『風霜雨雪它不怕,搖著鈴兒走四方。』】
聽到這歌,方才顯得一點不在乎的富察爾濟嘴裡忍不住帶著酒氣也跟著瞇眼哼了兩句。
在他從朝下看的視角中,整個平陽這座城都一片霧濛濛的,既不看清萬家燈火,也看不得百姓民生,前面遠遠的,黑壓壓的夜色蓋著滿城風雨,看不到一絲天光。
那裡本該有星星的,北斗七星,照耀大地,從古至今,人間之光明正義都皆來源於此。
這一點,他自己都深信不疑過。
可後來他抬頭,卻見滿眼具是漆黑一片。
因為他的眼睛早已經看不見了。
也因為整個天地,根本連一絲星星都沒有。
這世上哪有什麼青天正義。
不過都是世道一般漆黑,誰也救不了誰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歌謠名《牧童》
哈哈哈哈這下知道為啥這個案子一開始兩個人就很一本正經地在查案了麼
這個文的真實時代背景大家想必之前也看出來了。
二兩銀子在這個時代背景是非常值錢的,京城居民的平均工資也才這麼多,相當於一兩千了,獨吞一兩千,黑心阿察要被老段打了。
喜歡本文就留個言吧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