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下)
此刻偌大的江寧府之中,除了原本已設下的九個定點炸彈,還被另外三個進入倒計時狀態下,正綁在活物身上的『炸彈』反向劫持著。
這等駭人聽聞的消息一出。
司馬准他們這一整個官府裡的捕快們頓時坐不住了。
原本以為抓到了人,應該危機就差不多基本解除了,誰想這伙劫匪卻是一門心思奔著要炸掉日月升票號和江寧府銀庫去的。
「張三同說了……這批銀票事後也有上家收的。」
「只要我們在出票日這天晚上帶到最後一個炸彈點坐船離開江寧,他就有辦法能讓我們所有人最後都全身而退,但因,因為他死了,也無人教我們繼續如何做了,我們的膽子也駭破了,這一次原是打算賭一賭,看看能不能成功。」
這話中所提到的收他們銀票『上家』。
因張三同現在已死,只是參與提純製造邊置慢炮的這批『皖南人』們卻也不知情了。
但這幾日,為了能不白費那麼多日躲在那水井底下提純制硝的功夫,他們還是得賭上了這一次想著一定要劫這批官銀。
可如今他們被捕了,那個『上家』怕也還是知道銀庫今晚會被盯上一事,如今看來,很有可能,在爆炸案中還有一波勢力會趁亂作案。
可與此同時,剛得知此事的段鴞他們卻也明白一點。
因這伙『皖南人』並不識字。
現在讓他們招認更多關於有用的信息,已是不可能了,而若是對著原有地圖,要讓這夥人識別那些複雜的坐標,也是難上加難。
更令事態變得無比之糟的是,嫌犯阿吉小丁這兩個最時常跟著張三同後頭埋線的小卒子。
只能根據最初那點記憶說出這三個活物,乃是張三同先前一早選好的,一隻鴿子,一匹銀庫旁拉車的馬和一個活人。
「鴿子,馬,乞丐?」
抓住這一句關鍵性的話,段鴞冷冷地步步展開追問道。
「對,我們……提前就打聽過了,那,那隻報信鴿子是大報恩寺的和尚養的,每天會從寺廟回到江寧驛站,它的腳上被我們用漿糊和魚線纏了東西,現在正被捆在日月升票號停靠在碼頭的一架運船上……」
「我們,本,本是打算用這個來炸掉船上的鎖鏈,最後開船逃跑的,那匹馬則在銀庫外頭,我們拿稻草和馬糞包著裝在了那拉車的車板底下,至於那個老乞丐,老乞丐……」
「老乞丐又如何?」
說到這兒,似是面對官府已明白自己此番犯下的罪具體有多大。
這伙因一時衝動走上此路的『皖南人』也是面色淒淒。
而事後據他們不得已招認的是。
原來這最後一個他們所找到的活人引線,乃是一個先天有智力殘缺的老乞丐。
相應的,這時也被叫到官府一道來問話的老掌櫃和曾明他們也說到了一點,往常這個姓馬的老乞丐就總在秦淮的客棧飯館門口一帶要飯。
馬乞丐長年累月居無定所。
家裡也未見有什麼人,所以只能常年來梅香客棧門口要飯為生。
張三同這個人以前在客棧幹活時,常見這老乞丐於門口那飯碗要飯無人搭理,就一時起了歪心。
他時常偷偷用一個帶著根線的竹球,和一個廚房吃剩的饅頭蹲在那兒同這滿身襤褸的乞丐玩一個遊戲。
他管這個遊戲叫拔球。
但凡只要見外頭有一輛輛銀車經過,那時蹲在客棧門檻邊上招攬客人的張三同就會用一個饅頭把馬乞丐叫來。
這個過程中,這呆呆傻傻的馬乞丐若是乖乖聽他的將球裡的線跑到銀車底下一下拔出,張三同就會把饅頭丟到地上給他,反之則不給這馬乞丐。
久而久之,這馬乞丐一看見別人給的吃的和銀車經過,就會聽從張三同話地去拔掉竹球裡的引線。
這個遊戲,現在在旁人看來,就是為了訓練乞丐應激反應能力設下的一個連環局了。
連飯都吃不飽的老乞丐當然不知道那個總給他玩的球裡有什麼,只是長年累月被人教的以為在銀車旁,拔了線就能拿到饅頭。
那時梅香客棧的那個小麻子曾明偶然看見還奇怪,為何張三同總喜歡玩和一個老的都走不動道的乞丐這把戲。
可如今細想,所有人卻都只覺得毛骨悚然了。
當下整個衙門裡一片嘩然。
在這三四個時辰內,三個分散在城內的活炸彈隨時就有可能被引爆,就連此前已經派人將其餘九個定點鎖點安排拆除的督查院那頭都被驚動了。
司馬准派了人趕緊去找犯人口中所說的鴿子,銀庫旁的馬還有老乞丐的所在,但這個過程,若是草草地去人海茫茫地一個個找,也不現實。
也是這時,那頭被江寧府的衙役們額外通知了得知此事,緊急撤出官邸的江寧府督查院各位大人卻也差不多都到了。
這數位大人都是留須文官,著一身仙鶴袍,野雞翎就從江寧府各處縣衙不顧安危地就跑來了。
若說這個關頭,當眾擺官威卻也沒什麼用了,所以連茶都趕不及用,其中那位名叫明鵬的御史大人就先下派了兵馬,又難掩焦急地下令道,
「司馬准!你速調兵馬先將秦淮一帶靠近日月升票號的百姓撤離,再尋人備好大量滅火的井水,切不可傷到百姓!一定,一定要先救人聽懂了沒有!」
這話,這位在一旁已知事情大概,還一心記掛著百姓安危的明鵬大人倒也拎得十分清楚。
如同當年造成死傷無數的豬人劫持案一樣,順天府和江寧府同樣是政商交接的重地。
城內一城一牆都不可動搖,不光是中心地帶的銀庫所在,百姓安危。
就光說這秦淮河畔和古城牆上的每一根樑柱,磚石,那都是歷經幾朝留下來的,一塊都動不得。
若是江寧這一次也跟著出了事,事後引起京城中各方震動,怕是他們所有人都要被重責問罪。
…這該如何是好。
這到底該如何是好。
莫不是,這江寧府今日注定也也要和當日的順天一定因此事為陪葬了?!
這一刻,這個過往陰霾般勾起的自問成了每個人心頭的絕望。
也是這時,若說在這場即將引起整個江寧府騷亂之中,最鎮定的兩個人卻也沒有屬某兩個人沒有別人了。
富察爾濟。
段鴞。
他們倆眼下正並肩地站在那《清院本清明上河圖》底下,隔著一段距離一塊抱手朝上看著。
二人都沒開口說話。
但一個似泰山般不動,另一個似江河般沉穩,卻也看不出有一絲慌亂。
相比起旁人而言,從頭到尾在一旁沒有著急發表更多意見的他們肯定也明白此事本身的嚴重性。
但與此同時,他們倆心裡都明白是一回事。
在這場即將到來的江寧爆炸危機中,卻也是腦子放的最清楚冷靜的。
畢竟這一遭,怕是段鴞和富察爾濟兩個人自打認識以來,一塊經歷的案子之中最大,也是最凶險的一場變故了。
因一樁舊案,牽扯出一樁官銀劫持後的重大黑幕。
兩人自打來到江寧府開始調查此案時,卻也根本一絲一毫都沒想到。
冥冥之中,一切彷彿牽引著他們向眼前未知的犯罪和真相中繼續前行著。
對於段鴞而言,他並不想順天府當日自己所親身經歷過的事情重蹈覆轍。
因為於他而言,這一次江寧的事。
是無關個人。
卻也定要贏,絕不能再敗一次的。
而兩人當下也很清楚,尋常官府在應對此類危機中,第一反應肯定是到來先找人大費周章地滅火,他倆也趕在這時候一下提出了另一個做法。
「司馬准,現在讓你的人先別去遠郊的運河河裡取水,咱們有的別的法子,一定要記得,先撤人。」
似是想到了什麼,富察爾濟開了口。
「啊?還有,有什麼法子?況且,富察,段鴞,不運水過來怎麼救火?」
「你是江寧人,那應該也記得一點,秦淮一帶,和梅香客棧一樣建築結構的老房子很多。」
「……」
「這種房子中的木材非常難著火,所以不用去運河裡舀水應對,只需要通知百姓們在暫時撤離前,自行將樓頂水箱打開,這半年來江寧從未有大型火災發生,每戶人家的水箱都夠,所以只需放下防火繩,供今日官兵們直接取用就可。」
這話,是此前也記得梅香客棧構造的段鴞拿手點了點他們面前的那張地圖後補充的。
一聽到這個,司馬准的眼神也一下子亮了,趕緊就去令人速度去通知秦淮一帶百姓們打開水箱先預備著。
而既是解決了城門口和碼頭上其餘百姓的安全疏散問題。
現在他們要擔心的,就是那十二個此刻正遍佈於江寧的邊置慢炮具體要如何拆掉的問題了。
(拾五,百三)
——就是他們此刻所在的督查院位置。
其餘以一個個放射紅點分散在江寧府的『西瓜』已被他們倆的腦子完全地記了下來,只待親自去上手解決了。
他們現在手上還擁有著除司馬准之外江寧府官兵的臨時指揮權。
要說將這些潛藏在整個江寧的邊置慢炮卻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光憑他們其中一個人,卻也真的難以阻止這場劫數怕也是不可能的。
而兩個人眼前所能唯一相信的,或許就是身旁這個某種程度和他有著『搭檔』之名的人了。
「十二個邊置慢炮,卻只剩下……四個時辰的時間,咱們到底還來得及嗎?這等回請,這世上……當真還有人能有本事做到嗎?」
這一句來自身後某個江寧府官員如何也不敢相信的喃喃之語來自落下,這兩個對視了一眼的人心裡已是有了主意。
「你怕死嗎。」
似乎是想起了什麼過去的事,眨了眨眼睛,將腦子裡關於曾經的回憶的富察爾濟歪著頭捏了捏自己的脖子問。
「不怕。」
段鴞淡淡地回答。
「都死過幾回了。」
「嗯,我也不怕。」
富察爾濟也點了點頭。
「那就,合作愉快?」
二人這般對話著,卻也在下一秒簡單利落地在半空中擊了個掌。
這一擊掌,好似打消了兩個人此前心中難免會有的顧慮。
他們都不是一出生就順風順遂的人。
在此之前的四五年裡,他們都被困在眼前的迷局裡有過許久的消沉,頹廢和種種的不開心,但這一刻,好像也都不那麼重要了。
不過半刻之後,迎著前面街上已有些亂起來的人流。
江寧府衙門外的兩匹一黑一白的官馬,卻是和兩個人一起一道分開奔赴了這座古城的兩地,以一己之力出發去力挽狂瀾了。
分開前,兩個騎在馬上人都沒有對身後的彼此多說什麼。
卻也明白此刻自己該去做什麼。
要去做什麼。
也是在這個關頭,離了官府的富察爾濟這傢伙卻還記得臨時先繞路回了趟梅香客棧,又趕在天黑前,把還等在那兒想找他們的段元寶給找到了。
「嘿,寶哥,這兒。」
聽到這聲音時,段元寶已在這客棧門口蹲著玩了好一會兒。
他起初看到街上有人在奔跑著來往。
大運河上的船都散開了,後又有人說官府說要走水了,讓大家不要亂,可他卻也沒怎麼聽明白。
不過他有聽路上的人說,官府說了現在辦法,所以大家不用著急,每個人最後都會是安全的,有人在保護著城中百姓。
是誰這麼厲害,現在要去保護著城中百姓呢?
段元寶一時覺得自己有點好奇。
恰好這時,他就這麼聽到了在街角處自己面前的一聲馬匹的嘶鳴和一個人對自己的呼喚。
段元寶抬起頭,看清楚黑馬上的人的剎那,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對方卻已低下頭摸了把他的頭,又說了句話。
這句話,事後段元寶也忘了。
估計是讓他別瞎玩,乖乖等在這兒就好。
可後來好多年過去以後,段璉,也就是此刻還年紀很小的段元寶再回想起這一晚都覺得十分難忘。
那一夜的江寧府,當埋在地下的火藥被拋擲到運河上的爆炸聲響起,一簇簇飄散在空中的火苗燒地整個中央,但凡是地上的活人都感覺到了日月昌票行那處燃起的大火。
宿命枷鎖,烈火修羅。
所有街上深陷於危難,被迫臨時撤出秦淮河民宅的百姓都在朝著一個方向逃跑,只有那一個人朝著那業火中央趕去。
在天黑之前,那個曾經趕來找過他的人身著皂衣,一把拉住韁繩騎上那匹黑馬就走的頭也不回。
那身姿挺拔而純粹,如同劃破夜空的一道沖天火光。
可遠處火勢還在秦淮瘋狂蔓延,人貿貿然進去只有一死,可馬上人的面容卻是那般奪目,甚至於有些義無反顧,如出鞘的鈍刀地讓人心驚。
「你要去哪兒!」
雖然心裡也在擔心,人還有只有小小一個的段璉連忙追上去地在馬下仰頭叫了他一聲。
「嗯?沒事,別怕。」
男人低頭看了他一眼,又在馬上開了口。
「他在那兒,我和他一起。」
「等事辦完了,我就和他一起回來。」
這人口中說的的他是誰,誰都知道。
夜色中,那雙星星映照中的黑色眼睛亮的驚人。
男人是個往常總是不正經多於正經的人,所以總讓人忽略了他也有雙只要安靜下來,就會無比信賴的眸子。
他從來是離經叛道的。
一生黑白分明,卻也願為一個人從世外轉身回到這人間來。
也是這麼說完,那一個人轉身離去,就像是這一聲聲清脆的馬蹄已踏著山河,一步步向著那即將燃起的一場大火中地方奔跑而去。
那時段璉不懂,為什麼自己在那一瞬間會突然有點不想繼續跟上去了。
不止因為知道自己肯定追不上了。
不止是江寧古城人人因這場結局未知的劫數而陷入的騷亂。
也因偌大的,漆黑一片的江寧府,只有這幾乎燒到城牆上的烈火和這一匹頭也不回就遠去的黑馬,好像容不下另一個人插進去了。
可長大後的段鏈在那一刻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後來一次次地無論發生任何事,那個被他叫做爹的人總會說,自己要等著這個人回來。
因為早在那麼多年前,那個人也已經回頭去找了他,他還在裡面,我去找他——就是世上最堅定,也最永恆的承諾。
是天下獨一份的狂傲,也是天下獨一份的相信。
唯江山蒼莽多變,此情不變。
因這山河關係天下,所以此生必將和你一起前往。
也因山河與你。
缺一不可。
——他們從來都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