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中)
夜半三更,山頂寺廟突然傳來疑似嬰兒的啼哭聲。
而且,那名蘇州商客事後也對段鴞說了。
那一夜哭聲,時而遠時而近,就像是孩子在滿山頭的跑似的。
這等怪事,接下來,在這二人身處街邊的茶水寮中,人正坐在段鴞對面的蘇州商客也和他詳細地把報案的緣由給說了一下。
他說因為事情已經過去十一天了,到現在自己其實也不是很有把握,這也是為何當夜報案無果後,也都不再提了的原因。
作為二十五日,山頂寺廟擾民事件的第一報案人。
當晚他的所見,事後他也沒有和旁人多聲張。
畢竟這天目山離山下本有些距離,就算有哭聲也不該傳的這麼遠,也不會說一會兒跑遠一會兒跑近。
但或許是,面對段鴞的再度找上門來,這曾經主動報案的蘇州商客想想卻也沒繼續隱瞞,而是就此往下桌子才嘆口氣道,
「哎,是這麼回事,但我也不敢確定到底有沒有聽錯,因為寺廟又沒有女人,哪來的嬰兒是吧,那哭聲古怪,被鐘聲掩蓋後我再想聽就沒有,所以後來我那天半夜會決心跑去報案,也是這個緣故。」
「一方面大半夜的敲鐘確實很惱人,山下聽到的人不再少數,另一方面,就是因為我心中擔心事出有異,可我一個外地人不敢貿貿然出頭,就假裝是被打擾的外地商客,去趟了一回這趟渾水,若是真有嬰兒被困在廟中,我也算是功德一件不是。」
「但誰料此事千回百轉,令人實在摸不著頭腦,之後官府上去調查後,什麼也沒找著,我這仔細想想又覺得,搞不好是當時別處的嬰兒哭聲讓我這下搞混了,為此特意勞煩人家,我心裡也有些過意不去。」
「而且,您是官府的人,定比我這等人見過些大世面,但要說,那嬰兒哭聲卻給我的感覺著實有些怪,就像是那嬰兒自己會跑來跑去一樣,一般剛生出來的娃娃哪有這麼大本事呢?」
這話,這蘇州商客倒也說的自己也是滿腹疑慮。
起先,段鴞聽著也覺得這種事很是不對。
因這商客反覆強調,雖然自己的聽力是沒什麼問題的,但那晚不是自己的聽力有沒有問題的事,而是那個哭聲比一般嬰兒要離人的感覺的近。
但什麼叫,那哭聲離人時遠時近?
這一點,蘇州商客嘴裡竟自己也說不清楚。
但隨後,恰好在街上發生的一件極小也不算起眼的事,卻恰好驗證了二人口中在討論的這一點。
當下,在兩個人一左一右端坐著喝茶的段鴞的視線盡頭。
二人身後的茶水寮外的車馬來回,路上各類衣著的百姓來回行走。
這一天的杭州府恰如二十五日那天,是個差不多的好天氣。
底下這一切車流人流,也是杭州府熱鬧平常的眾生態。
對面隔著一條前街上,隱約可看到,有個老漢背著著個不大的娃娃往前走,可走過一處掛著匾額的布莊前,一個背簍子老漢將娃娃放到一邊,自己來這頭的酒樓送筍和菜。
那小娃娃本是自己在路邊玩,一時不慎就這麼雙手著地摔了,褲腿蹭破,直接趴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遠處那個前街的距離,大致和二人如今所處的位置距離相隔著快四五百個步數。
這個步數距離,令段鴞這樣並無聽力障礙的常人,都無法說能聽得見那個娃娃在哭。
加之街上吵鬧,所以他能看到只是那小孩子在街邊空張著嘴,以此從對方的肢體語言來判斷他在發出哭聲。
所以,背對著前街這一幕的蘇州商客也沒有意識到,這身後有一個娃娃跌倒了在大哭。
但就在這時,那布莊裡頭卻有個小奴才跑了出來,見娃娃在哭,這小奴才拿起賬本冊子就捲成了個筒,又握在手中像個喇叭似的對著酒樓上喊了兩下,隨後又乾脆跑了過來,在樓前大喊大叫起來。
這對著這邊大喊的兩大嗓門。
叫的就是酒樓裡老漢的名字,但半個酒樓的人都聽到這聲音,又嚇一跳趕緊都跟著回頭去看了。
一瞬間,這小奴才的聲音明明很遠,卻像是離人很近。
而且,隨著他跑過來後,聲音的傳播也越來越大。
這一切,茶水寮中正放下茶杯坐在一邊看的段鴞看得分明。
甚至連那娃娃的哭聲,小奴才被紙筒擴大的聲音,還有這前街之間的步數,都被他看在眼裡。
這之後,他卻也沒再耽誤這名蘇州商客上路的時間,而是問完這些重要細節,二人別過,他這麼起身先走了。
但是當這一天回官府後,已經走完第一輪人證物證的段鴞還是簡單地回去又和那頭金若雲碰了頭。
剛好,段鴞人回來時,富察爾濟也在。
不僅如此,因這時候都過了飯點,又猜到段鴞今天搞不好在外頭吃了,他們倆已經在這兒吃上飯了。
杭州府可以用公費叫飯食來衙門吃,這是衙役們之間常有的,這兩個人就心安理得地霸佔了兩張衙門的公案,將桌子都拼到一塊,送了三兩個酒菜在這兒吃。
金若雲個大鬍子這兩天辦案本就辛苦,就一邊拍著膝蓋喝酒吃菜,一邊吹噓著自己以往在何處當差時,還被人地方大戶請過一頓最好的宴席的事。
「富察,你以前可吃過駝峰肉麼!」
其實自己也不大清楚什麼駝峰,只想在朋友面前找點談資,金若雲說著還給帶著小得意地顯擺了一下。
「喲,真沒有,小時候家裡窮,肉菜都吃的不多,什麼是駝峰?好吃嗎?」
富察爾濟這『睜著眼睛說瞎話』的傢伙聞言,還挺來勁地和金若雲瞎侃。
「那敢情你可沒福氣了,聽說,只有宮裡的娘娘和那幫子達官顯貴們才吃,味道好的很,至於駝峰啊,就是那駱駝的脂肪和肉鞍,但好些人都以為這是駱駝下奶的……總之這東西就是好吃,下次兄弟我請你……」
「哦,好,兄弟,你今天這話我可記住了啊。」
一聽說有白吃白喝這等好事,富察爾濟這沒骨氣的窮鬼立馬就搓搓手給先謝上人家了。
也是這兩個傢伙翹著腿,在這兒一邊吹牛喝酒吃飯食的功夫,富察爾濟回頭正看到正進來的段鴞,就招呼了下他。
「怎麼著,事辦的怎麼樣?」
說話間,方才嘴裡還在進行關於『駝峰』的討論富察爾濟自覺地往旁邊挪了一點,讓段鴞坐下,金若雲見狀順口問了句。
「段鴞,你吃了麼。」
可沒等段鴞說話,有個姓富察的就在一旁接了句。
「他肯定不吃,帥哥都挑食,任性,有個性,沒看他身材比你好麼。」
這話,直接引起了挑食任性有個性的『帥哥』本人一定程度的反手已擊,奈何有個傢伙說完,就和背上長了眼睛了一樣錯身躲了下。
他倆這一陣打鬧,倒也無傷大雅,但見無果後這才肯兩個人好好坐下說正事。
可放往常,段鴞確實也不會吃這些他根本『沒胃口』的東西。
但也不知道被有個人剛那麼一說,他就給坐下,難得還挺合群地和他們倆一塊吃了兩口,順道三人還繼續了下方才的話題。
段鴞:「你們剛剛在說什麼駝峰?」
富察爾濟;「哦,金若雲剛剛說要請我們吃駝峰啊,你沒聽見啊。」
段鴞:「是麼,那我先謝謝了,我也正好沒吃過。」
金若云:「…………」
本來只是個隨便吹個『小牛』,沒想到富察爾濟這個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傢伙,轉頭就和段鴞兩個人合夥開始打算訛上自己。
好在,之後這個『危險』無比,明顯要坑害金若雲餉銀的話題沒有繼續下去。
也是這時候,關於自己這一次去調查那寺廟擾民事件,坐下來卻沒打算先聊公事的段鴞才給出了自己的說法。
「我現在懷疑,那對雙生死嬰或許有一個可能,並不是被人主動丟棄的。」
三人這麼在衙門裡坐著。
段鴞突然這麼說道。
一聽這話,本還在一旁的富察爾濟卻不作聲了,又帶著絲表情側過頭看了看他。
「啊?為何,段鴞?」
金若雲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當下,段鴞正坐在金若雲和富察爾濟面前,想想卻也再一次開口道。
「我剛才去找了二十五日那一夜,曾舉報過寺廟擾民的其中一個當事人,他和我說了一件事,他說那一晚他曾聽到了時遠時近的嬰兒哭聲。他當時一度以為是大明空寺裡傳來的,因為寺廟裡的鐘聲曾在那一瞬間響了起來,掩蓋了哭聲。」
「蘇州商客說,嬰兒的哭聲比往常的動靜要大,結合聲音傳播的規律,和山下山上的實際距離,極有可能是什麼途徑擴大聲音本身,聯繫之前我們屍檢時,那對雙生死嬰都沒有上顎,又是連體嬰兒,共用一個發聲途徑,所以當時的聲音源頭或許就來自於那對無上顎,直接通過鼻腔發聲的死嬰。」
這話說著,倒也驗證了說死嬰的嘴裡沒有上顎這一點。
因一般人聲帶震動所發出的聲音多是要經過上顎這一阻隔的,會有阻擋後的音量削弱,但若是兩個孩子共同使用一個發聲途徑,又直接從鼻腔發聲,確實有可能聲音異常地洪亮。
「但這件事還有一個疑點,就是事後,捕快們上山卻沒有在寺廟找到和嬰兒有關的事,與此同時,衙門卻又在事後三天發現了死嬰,所以商客聽到的哭聲並不是假的,但或許那真的不是來自大明空寺,而是從別處傳來的。」
段鴞這一番話,卻也將此案到此最大的一個疑點烘托而出。
「那你覺得,聲音是從什麼地方傳出的?」
其實腦子裡已經想到了一點,但還是想看看段鴞是怎麼想的,抱著手坐著的富察爾濟也就這麼問他。
「不是一個地方,而是當晚整個天目山都很可能曾經傳遍了這聲音,所以才會造成時遠時近的效果。」
「你的意思是——」
「對。」
一聽他倆這對話,金若雲顯然是沒聽懂,但富察爾濟卻好像已明白了什麼,又思索著忘了下自己的手。
他們如今手頭,都已初步得出了自己的結論。
現在,只等見到那兩名嫌疑人本人,才繼續往下調查事情背後的真相了。
所以這一次,二人也不打算錯失機會,而是打算先拿住那已被他們鎖定的事件中其中一方的嫌疑人,
「就現在,立刻去明空村,抓人。」
「現在?」
對於他們倆口中這話,金若雲起初還有些錯愕。
剛不還在說孩子哭聲的事,怎好端端地又要去明空村抓人了?明空村哪來的人可抓?
而且村裡的人不都說了,根本不認識畫像中的四乳女子麼。
但隨後,這兩個人又各自沒著急解釋,只說,現在就多帶人上去抓,不用繼續查問。
最重要的是,一定抓緊時間,絕不能放過此案的涉案人。
因富察爾濟和段鴞都不是做事草率的人,那麼他倆突然開始說這話,卻也說明這一次事態應該有些反常了。
這本是一件棄嬰案,卻好像牽扯出了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大案。
至於嫌疑人的,段鴞說,就對照著之前功德茶上得乳腺瘤病的女性家屬名字,點名找那對已被鎖定楊人貴和小楊氏夫婦即可。
若是村中還說不認識楊人貴夫婦。
就不管別的,先闖進去看看誰家屋外門口,曬的男子衣物比較鬆垮,而曬著的女子肚兜和褻衣樣式較大。
因據衙門這兒的就醫記錄。
楊人貴患的是肺部癌症,到中晚期會有胸膜凹陷和骨骼病症,正常成年男子的衣物定是不合身的。
而小楊氏是乳腺瘤病病患,極有可能身體上攜帶的瘤狀物早已擴散,將乳房本身所攜帶的病變擴散至身體其他部分。
這也是為何那半夜替人接生的王產婆會說,自己看到了一個樣子十分恐怖的四乳女人的由來。
所謂『四乳』,不出意外,便是小楊氏的副乳或是軀幹也跟著癌變擴散了後才造成的。
就如同金若雲之前所說的駝峰一般,那並不是那女子用於哺乳的乳房,而應該是她身上本身的皮肉癌變。
再結合那在山中最初發現的死嬰。
身上也帶著諸多遺傳後的畸形現象,這對楊氏夫婦的嫌疑便是眼下最大的了。
而若說一開始金若雲還有些不懂他們倆為什麼都說要多帶些人再上山,待到晌午時分,杭州官府的第一批跑上去官兵上到那明空村,又正式拿出府衙這邊的批文說要進去拿人時。
這事情,就開始有些變味了。
因大約等了一個多時辰,等候在杭州府衙門這邊的富察爾濟和段鴞都沒等到說,上去拿人的官兵再下來的消息。
倒是不過一會兒,有個滿頭是汗,衣衫凌亂的小衙役先急忙跑下山來傳了個信。
說他們這次方才上了山,並按照富察爾濟和段鴞所說,強行闖村後,竟真的在村子後的一處門外晾曬著大量衣物,由裡頭反鎖上了的平房裡,拿住了疑似是楊人貴和小楊氏一對夫婦。
但是這兩個犯罪嫌疑人,當時的情形卻很有些不對。
因那一刻官兵們從破門而入之時,這兩人所處的村中屋子裡不僅一片狼藉,惡臭無比,除一扇從外部打開的窗子,家裡沒有通風的。
家中多是腐爛發餿的飯食,還有死了的家禽和長滿了蛆蟲蒼蠅丟在床鋪裡。
楊人貴和小楊氏一雙夫婦,渾身赤裸地倒在自家的泥地上,臉色發白,氣若游絲,被官兵拿住時才像是一對幽魂惡鬼般睜開眼睛甦醒。
那個男人瘦的如同一隻被剝了皮的白猴子。
年紀不大,卻已胸口凹陷,渾身慘白,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不動。
那個倒在地上同樣一嘴都是白沫子的女人,更是生的恐怖可怕,身材嚴重走樣不說。
胸口處就如同那王婆子所說,長著極其臃腫膨脹的一對褐紅色,表面麻麻咧咧,皺皺巴巴的巨型肉瘤子。
那血淋淋肉瘤子和女人的乳房長在一起,壓迫著她的呼吸道,致使她整個人下半截身子瘦的不像個活人。
他們沒有死。
看上去,卻也和死人的區別不大了。
更反常的是,當捕快們問他們是誰時。
他們也眼神呆呆地有些答不上來,更不知道這麼多天到底自己的身上都發生了什麼。
等親自上了鐐銬雙雙被帶下來,這對臨安縣明空村的尋常夫婦也是魂不守舍的樣子,一邊說話也是一邊發抖發冷戰的樣子。
過程中,那先前幾次三番阻攔辦案的明空村的村民因官兵們這一次的強制搜查,大多沒有再出來管這事。
但楊人貴和小楊氏夫婦被衙門的人帶走時。
其他人也都古怪地躲在家中,沒有一個人出來多看——這一切,都被先下山來的那位小衙役帶話送了下來。
只是這些事,反而聽上去令這件事變得更反常詭異了。
若是,他們之前就是出於同村之情,有意袒護楊氏夫婦,為何此時反而無人來管這件事。
而在這之後,結束完第一次抓捕的富察爾濟和段鴞在杭州府縣衙,隨後見到這兩個被拘捕後的兩個嫌疑人時。
眼見那如同臉色蒼白,鬼魂一般的夫妻分別在兩邊接受了審訊。
他們親口承認了自己就是楊人貴,和小楊氏。
但是當說到那對出現在山中的雙生嬰兒時,這對渾身乾瘦,氣若游絲的夫妻卻又臉色慘白,額頭冒汗著不作聲了。
「……不是我們,不。」
「那王婆子所見的那對夫妻是你們嗎?」
「……」
這話,那楊氏夫婦卻又不回答了。
「你們可知,那對死嬰是如何出現在狗窩裡的?」
這其中,披頭散髮,一身囚衣的小楊氏用手捂著自己過於臃腫累贅的胸口。
整張消瘦衰老臉都開始往下盜汗的同時,手臂上那一個個痤瘡也跟著露了出來。
她開始大幅度地到底粗喘,像是有什麼克制不了的慾望要從胸口呼之欲出了。
眼神變了的段鴞見狀,結合一開始上山抓人時官兵們所親眼看見的那一幕,內心之中關於這兩個嫌疑人身上一直以來的一個問題也解開了。
——因這對患癌夫婦一路的怪異狀態。
根本並非是發病,而是他們倆其實均是身染麻葉的『癮君子』。
至此,關於十一日前,天目山上的雙生畸嬰到底是如何出現在半山腰農戶的狗窩中,那一夜蘇州商客口中的怪異哭聲卻也一併揭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