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年輕的我
鹿鳴鎮的清晨空氣清新宜人,哪怕是醫院這種總是彌漫著淡淡消毒水味的地方, 呼吸起來也比其他地方舒適。
由於陸則提供了適合的游玩路綫, 李醫生家裡人這天沒再到醫院來, 而是開開心心地游玩去了。
輪值的一天依然從跟著李醫生查房開始。
小鎮上長時間住院的人不多, 陸則到這邊大半個月,面孔已經換了好幾撥。
兩個人把病房走了一輪,一個緊急病人送了過來,是個小夥子, 今年才十八歲,進罐頭加工廠幹活, 操控機器時不小心把手絞了。
罐頭廠那邊一陣兵荒馬亂, 找車都找了十幾分鐘,過了大半小時才把傷者送到鎮醫院。
本來鎮醫院這邊只能做截肢術, 做不了斷肢再植,但隨著游客增多,這種需要和時間賽跑的手術也被列入鄉鎮醫生進修之列。
前年鎮醫院擴建之後已經具備做斷肢再植的條件,李醫生也被醫院派出去公費進修過, 只是臨床實踐的次數還不多。
突然送來這麽個傷者,李醫生面色有些凝重, 第一時間幫傷者糾正休克。這患者的創口太大,傷者失血嚴重, 必須讓血壓穩定下來才能進行手術。
李醫生忙活了一會,總算讓傷者脫離失血休克的危險,他一邊讓人推傷者去做相關檢查, 一邊讓人做好手術準備。
因爲是機器絞斷的,創口幷不平整,皮膚廣泛撕脫,手部皮膚有些蒼白,看起來已經失去供血。
好在送來得還挺及時,傷者又年輕,成功幾率應該挺高,只是但凡手術都是有風險的,他們必須第一時間拿出最佳方案幷讓和患者家屬解釋清楚。
隨著加急檢查的結果出來,李醫生心裡大致有了底。他沒有替傷者家屬做决定,而是給對方列出兩個選擇:一個是在鎮醫院做,現在是最佳手術時間,成活率比較高;一個是轉院去省院做,從這裡到省院得三個多小時,勉强還算是在六個小時內,可要是路上耽擱了,成功率會大大降低,到那時候這隻手就保不住了。
傷者家屬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很多東西聽不太懂,李醫生得掰開來給他們講一遍。
哪怕不怎麽來醫院,鎮上的人也都認識李醫生,對李醫生還是挺信任的。傷者家屬都害怕路上耽擱了最佳手術時間,最終選擇在鎮醫院做這場手術。
傷者看到李醫生時緊張地問:「醫生,我的手能保住嗎?」
傷者才十八歲,人生才剛剛開始,連婚都沒結,正是對未來充滿憧憬的年紀。
要是就這麽沒了一隻手,對他而言是非常殘酷的事。要是能擁有健康的身體,誰願意成爲殘疾人?
面對傷者滿含希冀的目光,李醫生只能據實以告:「送來得很及時,希望比較大,但還是有一定的失敗可能。」
李醫生態度平和,傷者懸著的心也放鬆了一些,乖乖躺在病床上等著手術。
李醫生帶著陸則進行緊張的術前準備。
陸則被李醫生安排去給傷者清創,這個步驟幷不簡單。
想要再植必須徹底清創預防感染,而徹底清創又得準確分辨皮膚、肌肉、肌腱、神經及血管有哪些部分要去除,哪些部分必須留下來。
陸則被李醫生委以重任,自然不敢輕忽,上手之後全神貫注地分析著傷者的創口,由淺入深地從皮膚到骨胳進行地毯式清創,準確無誤地把該清除的部分除去。
陸則的動作很快,快得讓周圍的人都有些跟不上他的節奏,用不了多久,清創已經完成了。
李醫生全程全神貫注地看著陸則操作,在陸則完成清創後沒說什麽,立即接手傷者對斷肢進行灌注處理。觀察到斷肢處的小血管完成了擴張,李醫生對旁邊的劉倩說:「肝素血。」
劉倩迅速遞上。
李醫生把肝素血注入斷肢,觀察斷肢上的手指,看到指腹的凹陷處很快變得飽滿,靜脉端也有回流液體,說明斷肢血管正常。
李醫生對再植成功更有信心。
由於皮膚、血管、肌腱都有一定程度的缺失,肱骨和尺橈骨得進行對應的截骨處理,李醫生冷靜地計算出截骨長度,轉頭說:「骨膜剝離器。」
骨膜迅速被剝離至截骨水平。
「電動鋸。」
多餘的骨段迅速被截除。
李醫生乾脆利落地完成截骨處理,又第一時間把它們固定好。
接下來的就是爭分奪秒的肌腱縫合、神經和血管的修復。
整個過程要求醫生精神高度集中。
李醫生專注地完成每一步操作,額頭不知不覺滲出密密的細汗。
手術講究手不過肩、下不過腰,且不能過背。肩膀以上、腰部以下以及整個背部都屬污染區,醫生不能抬手給自己擦汗,還是旁邊的沈麗麗發現後趕緊幫他把汗擦了。
李醫生沒有理會這些,認認真真地對肌肉和血管進行縫合,盡可能地給傷者爭取時間。
手術一直持續到中午一點多,終於徹底完成。看著接合的斷肢慢慢恢復血色,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劉倩和沈麗麗等人更是笑了起來。
有時候幹醫護這一行覺得又苦又累,可有的時候又覺得這份工作非常有意義,至少她們經常能親眼見證奇迹的發生。
李醫生讓劉倩她們把傷者轉到病房去,自己帶著陸則出去對家屬說明手術情况。李醫生對家屬說:「手保住了,但具體能不能活還得再觀察觀察。」
家屬如釋重負地和李醫生道謝。
這是工傷,醫藥費有罐頭廠老闆出,倒是不用掏空他們一家人。只是家裡少了一份工資收入,還得照料傷患,壓力還是有點大,這對五十歲左右的中年夫婦滿面愁容地去給兒子買吃的。
參與這場手術的醫護人員也沒有吃午飯,換下手術服之後一起去樓下的食堂拿飯。
雖然過了飯點,但食堂還是給他們留了飯,食堂大姐邊把熱騰騰的排骨勺給陸則,邊熱情地追問:「小陸醫生,聽說今天你們做斷肢再植,手術成功了嗎?」
陸則說:「目前算是成功了,後續還要再看看。」
食堂大姐又給他多勺了一勺子排骨:「多吃點,補回體力。」
劉倩跟在陸則後面,笑著打趣:「張姐,我也要多吃點。」
食堂大姐也跟著笑:「你這丫頭片子。」笑駡歸笑駡,她還是給劉倩多分了一份排骨,犒勞她們醫院的英雄們。
國慶節的開端還算不錯,雖然陸陸續續有不少急症患者送過來,但都沒有真正危及生命。
入夜之後病人漸漸少了,陸則和李醫生等人可以坐在各自的位置上自己的事。
葉老頭今天觀摩了斷肢再植手術,又瞭解了不少新工具,非常滿足地回味著白天的學習內容。
他年輕時周游各地,和陸則差不多,看見誰厲害就跟誰學,誠誠懇懇從不懈怠,如此學習多年,才練就一身醫術。
在他們那個時代,他也在書上看過不少類似現代手術的記載,但是病人不可能照著醫生想研究的病例來生病,他所處的時代又正值盛世,幷沒有太多機會遇上這類病人。是以他跟了那麽多老師,也不曾有機會學習到這類「開膛破肚」之術,頂多只是動刀切除一些體表明顯可見的病灶。
現在有機會近距離觀摩現代手術技巧,葉老頭還是學得很樂在其中的。
對他而言,醫術沒有東西之分、沒有內外之別,只要能學到手的都是他用來治病救人的秒法。
在當年他這樣的做法顯得有些離經叛道,畢竟醫家講究傳承,一般是父子或師徒之間代代相傳,像他這種誰厲害就跟誰學的做法不太符合很多人的觀念。
好在醫家不是儒家,沒那麽多條框限制,不至於有人對他口誅筆伐!
葉老頭消化完白天學來的東西,忍不住和陸則感慨:「你這小子很像年輕時的我。」
陸則看了葉老頭一眼,沒有說話。
葉老頭也沒再多說什麽,看著陸則在電腦上還原白天的手術過程。
陸則這份把自己已經完全掌握的東西整理出來的耐心,葉老頭自認是沒有的,這大概是像他當初的徒弟、陸家的先祖。
到十二點後,急診室又涌入一撥人,大部分都喝得半醉,其中一個醉得尤其厲害,高聲叫喊著什麽。
中國旅游小鎮的夜晚基本都與宵夜和啤酒結緣,鹿鳴鎮也一樣,這批人就是出去聚衆喝啤酒吃燒烤的。
沒想到不知誰把啤酒瓶摔碎了,受傷的那人還哐當一倒,正好摔在碎玻璃上,血跟擰開了的水龍頭似的嘩啦啦往外流。
這下好了,很多人的酒都醒了大半,趕緊把醉漢往醫院帶。
醉漢很不配合,護士們根本近不了他的身,還是李醫生上前把他制服了才勉强把人控制住。只是醉漢拼命掙扎,根本沒法查看他的傷處,更別提給他止血。
葉老頭突然開口給陸則提示:「按他傷口上三寸。」
陸則一頓,大腦還沒來得及思考葉老頭的話,身體已經搶先行動起來,麻利地上前按住葉老頭所說的位置。
陸則出手又快又准,其他人沒來得及注意到他的動作,他已經準確無誤地按壓上去。
這方法陸則上課學過,叫指壓止血法,只是現在止血帶用起來非常方便,臨床上已經很少用這種比較偏重個人經驗的止血方法。
陸則同樣沒什麽機會實踐,要不是葉老頭提示出位置,他也不敢貿然上手,把給傷患帶來二次傷害。
葉老頭把按壓位置把握得很精准,在別人眼裡陸則只是上前幫忙扶著醉漢,可傷處血流不止的情况却迅速得到了緩解。
李醫生看了眼陸則按壓的位置,和陸則合力把醉漢制住抬上病床。
血短暫地止住了,後續還是要對傷口進行處理。
李醫生又帶著陸則開始了新一輪的忙碌。
葉老頭則在一邊感嘆:「可惜沒有我的金針,要不然血止得更快。」
到醉漢辦好住院轉去病房,已經是淩晨一點。李醫生對陸則說:「上半夜應該沒什麽事了,你可以先眯一會。」
陸則點頭,但還是先把剛才的急救過程先記完才靠在椅子上小睡。
到下半夜,陸則被一陣急促的脚步聲吵醒。他猛地睜開眼,發現其他位置上都空了。
陸則戴上口罩往外走,只見護士們快步把一個病人推入搶救室。
急救室的門關上了。
陸則走上去問停在急救室前的劉倩:「怎麽了?」
劉倩說:「有位住院的老人心臟病突然發作,李醫生現在正在給他急救。」
陸則沒離開,站在急救室前看著門上亮著的提示燈。
負責陪床的病人家屬也焦急地等候在長廊上。
陸則守了一會,回去值班室繼續代李醫生值班。
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李醫生終於回來了。
李醫生神色有些憔悴,神色也帶著幾分黯然。
陸則頓了頓,還是問:「病人怎麽樣了?」
李醫生嘆了口氣,說:「沒救回來。」
病人家屬很理解醫院,沒有大吵大鬧,更沒有指責他們沒盡力搶救,只是當場傷心地嚎啕大哭。
有些事即使看過再多次,也沒法做到無動於衷。
陸則沒再說話。
溫柔的晨曦從窗外照進值班室,照得桌上那盆萬年青的葉子熠熠生輝。
萬年青這種植物,只要放在那裡它就會野生野長,不需要太費心去照料,很適合忙碌帶連自己的三餐可能都不定時的醫生。
窗外的陽光和煦溫暖,樹木披黃帶赤、落葉紛紛。
世界仍是這樣美好,有些人却再也不可能看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陸:突然正經.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