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范明堂不敢多問,馬上嘬唇出聲,發出撤退信號,圍聚四周的“鷹堡”人馬正各自歸隊,紛紛後移,陡然間,一聲巨響爆傳,石破天驚裡火光騰空,煙硝晦迷,但見屋掀柱裂,簷折瓦飛,強大的震撼力量宛似把地面都翻轉了!
濃黑的煙霧帶著嗆鼻的火藥氣味翳漫於空間,幾度猛烈的震波便將人體拋擲,馬身橫甩,爆炸的力量撕開一切可以撕開的東西,毀滅—圳可以毀滅的物件,於是,房屋倒塌了,上地扭曲了,許多生命便巳殞落。
到處是殘缺的人馬肢體;到處是零碎的五臟六腑,血肉斑斑,滿目瘡痍,一日才之間,原來的“通利睹場”,已變成了人世煉獄!
哀號聲起落著,呻吟聲不斷,僥倖活存的人也在相當時間的怔愕後方才恢復神智,於極大的驚悸裡趕忙急著救援傷患,悲慘的是,可救的傷者卻太少了……
殘月、破廟,暈黃一燈。
靳百器自夢靨般的晦室幻境中睡醒過來的時候,首先感到的是那種遍佈全身的鈍痛,胸口的悶窒,以及喉頭間無比的焦渴;他努力撐開竣澀的眼皮,翕動著幹裂的嘴唇,然而卻發不出半點聲息,於是,一隻強有力的手伸到他的頸後,將他的頭微微托起,一碗涼沁又透著淡淡苦味的飲料湊近他的唇邊,讓他一口一口的啜飲下去,當喝完碗裡的汁液,他已覺得舒坦多了,精神上亦略有了振作。
視線由朦朧逐漸轉為清晰,他首先看見的是身邊持著瓷碗的這人,這人是范明堂,雖然頭上纏著泛染血跡的白布,形容枯槁憔悴,他依舊一眼便可認出,是范明堂沒錯。
抬眼上望,破落的屋頂露進一抹天光,暗淡的月華慘然映著樑柱間垂掛的蛛網,灰黑的神幔只剩下半片還在習習夜風裡飄蕩,偶而傳來的一聲呻吟,使他心魂歸竅,驟然思憶起一切的前因後果來——
范明堂微俯腰身,低沉的開口道:
“二當家鴻福,到底是醒過來了……”
靳百器睜開眼睛,嗓調顯得出奇的沙啞:
“這……這是哪裡?”
范明堂幽幽的道:
“一座破山神廟,如今我們是在‘青牛嶺’的山坳深處,隔著‘吳縣’已有六十多里了……”
艱困的吞嚥著口水,靳百器吃力的道:
“明堂……我當時可是暈了過去?”
點點頭,范明堂道:
“說起來是老天保佑,二當家你原本已經受創甚重,搖搖欲墜了,爆震才起,你人已仆倒,就在你仆倒的同時,一蓬炸飛的磚瓦正好從你背後掠過,要是你還站著,情形便不堪設想了……”
靳百器沉沉的道:
“那次爆炸,我們……折損了多少人馬?”
范明堂臉色陰暗,囁嚅著道:
“犧牲相當大……二當家,這些事,好不好等你身子痊癒以後再說?”
靳百器傷感的道:
“自從破堡以來,明堂,我們何曾過過一天舒坦日子?橫逆當道……處處災血……不管什麼異變、什麼惡耗,我全承坦得起……明白的說,對於種種不幸的感受,我早已麻木了……”
舔舔嘴唇,范明堂吶吶的道:
“是崔大娘一再交待,二當家養傷期間,千萬不能讓二當家憂神煩心,否則,郁燥損及本元,身子恢復得就慢了。”
靳百器眼神微亮,略略提高了聲音:
“崔大娘安好無恙?”
范明堂忙道:
“她沒有事,當場只被震跌一跤,甚至連塊油皮都未擦破。”
靳百器寬慰的道:
“這才算上蒼保佑……明堂,為我們‘鷹堡’的血仇,‘鷹堡’的人能以死得,而且死而無憾……崔大娘仗義相助,純係出自熱忱,肇於公憤,如果她有了什麼長短,我們就於心難安了……”
范明堂道:
“二當家說得是。”
頓了頓,靳百器又道:
“告訴我,我們傷亡的情形如何?”
范明堂遲疑了一會,才硬著頭皮道:
“二當家既然一定要知道,我也不敢不照實回稟,但盼二當家心要放寬,朝長遠打算,切莫過度傷神,壞了身子……”
靳百器緩緩的道:
“我說過,我還受得起。”
范明堂嗓音沙啞的道:
“爆炸的當時,我們兄弟現場就被炸死了四十多人,受輕重傷的約摸有二十餘名,等一路撤下來,又死了八員,總共一百二三十個兄弟,整整折損了近半,六翼中的‘藍鷹’阮漢三、大頭目鄭祥松俱已殉難,‘黑鷹’徐鐵軍亦受創不輕,一條左臂可能就要報廢……”
靳百器沉默了片刻,驀地打了個寒噤:
“‘大龍會’方面,可有伏兵適時殺出?”
范明堂臉上浮現起僥倖的表情,頭一次有了一點隱隱的笑容:
“有關這一樁,我也一直覺得納罕,當我們被炸得人仰馬翻的時候,假若‘大龍會’按有伏兵,趁機殺出,則我方必然全軍盡沒,半口不存,但怪的是居然沒有任何進一步的情況發生,事後我在想,大概是他們百密一疏,沒有顧慮到這一層上,也活該我們走運,賺了一遭不幸中的大幸!”
靳百器神色痛苦的道:
“你的判斷,只怕差了……明堂,‘大龍會’能夠安排下像鐵家兄弟這種自殺式的西疆好手來翦除我們的實力,又暗裡埋設了如此狠毒寡絕的火雷之計,步步班班,皆有周密的籌劃,誘導我們逐漸陷入死亡絕地,而類似‘通利賭場’劫後因應之策,他們豈會有所疏忽?不,他們不可能疏忽,我的看法,是他們把人馬調集到另一個戰陣去了……”
腦筋一時尚未轉過彎來,范明堂不解的道:
“把人馬凋集到另一個戰陣去了?二當家,你的意思是指……?”
靳百器喘息著道:
“‘近安城’……明堂,我是指‘近安城’,老孟和胡甲去的地方!”
臉色倏變,范明堂脫口驚呼:
“糟了!”
靳百器等到呼吸稍平,始愴然低語:
“但願我的估算錯誤;儘管我們早先所得的消息,已對老孟那支隊伍頗為不利,卻仍還抱著一線希望,而如果我的臆測是實,老孟他們的生機就十分渺茫了,恨只恨我們卻難以插手相助……”
范明堂又是悲憤,又是迷惑的道:
“二當家,‘大龍會’原該衝著我們幾支人馬佈陣對仗才是,因為主力在我們這裡呀,為什麼竟捨本逐末,反向著老孟他們去大費周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