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安娜很順利地就找到了九龍證券公司。
金吉姆現在才剛入職沒多久,沒有客戶,沒有光鮮學歷,沒有背景後臺,雖然也有股票經紀人資質,但在狹窄擁擠的寫字樓裡,幾乎就是個打雜小弟,誰都可以差遣他做事。金吉姆逢人便笑,端茶倒水五一不應。安娜打聽他時,他剛被經理叫去辦公室訓了一頓,說他沒用,和他同期入職的同事都已經開始接單,就他現在還沒開頭,說要是再沒客戶,就讓他走人。
金吉姆從經理室出來,有點垂頭喪氣,正打算再去外面大街上拉客戶,掃地的阿姨說有靚妹找。金吉姆趕緊跑回去,果然看到放有自己銘牌的小格子桌前坐了個十分亮眼的年輕女孩。看她神態舉止十分大方,像是見過世面的,但身上衣著,明顯是從內地來的。
他普通話不大會說,這會兒內地人去香港的也不多,大家平日都是用粵語或者英語交流。他也不知道這個內地女孩來找自己幹什麼,便露出標準笑容,剛用生硬的普通話和她打招呼,對方已經朝她一笑,用非常流利的英語說道:“您就是股票經紀人金吉姆嗎?我叫安娜,我想委託您為我在貴公司開設帳戶買賣股票。”說著遞過來護照資料。
金吉姆迅速看了一眼。
他的同事裡,也偶爾有過來自廣州的客戶委託,但來自這麼內地的客戶,還是頭一個。並且驚訝於她英語竟然說的這麼好,更驚訝的是,她怎麼會知道自己,居然特意找過來指定自己為她開設帳戶。
“可能會讓您失望,我打算投資的金額不大,就一萬港幣。”安娜接著又說道。
在小散戶裡,一萬港幣也不算數目很小。何況對於急需客戶的金吉姆來說,別說一萬港幣,就算只有一千,現在也是個意外之喜。
金吉姆立刻坐了下去認真接待,為她填好資料,問要買什麼股票時,安娜在紙上寫了那支股票的代碼。
金吉姆看了一眼,微微一怔。
憑了天生般的敏感嗅覺和細緻的背景調查,他最近正看好這支票,總覺得很快會有異動。正思忖著要不要取出自己全部積蓄買進去賭一把。但還沒下定最後決心。沒想到這個女孩子也和自己一樣看中這支,覺得十分湊巧,但也沒問什麼,一邊低頭繼續填資料,一邊搭訕:“安娜小姐,據我所知,內地現在還沒有股票市場,除了廣州,別的許多地方幾乎也沒聽說過會有特意跑到我們香港開帳戶委託我們買股票,像您這樣來自內地的客戶,還是第一個。”
安娜笑而不語。
和年輕時代還是白麵秀氣小生的乾爸面對面這樣坐著談論買賣,聽他用一本正經的口氣為自己提供服務,這感覺還挺奇妙的。
金吉姆雖然自學才拿到資質,但非常專業,很快就填妥了開戶資料,準備填上要買的股票代碼和金額時,忽然聽到對面女孩子說道:“請為我加最大杠杆。請問貴公司能為客戶提供的最大杠杆是幾倍?”
金吉姆一愣,說道:“四倍。”
“那就為我加四倍杠杆。”安娜微笑道。
金吉姆有點心驚。
加四倍杠杆,也就意味著這個股票帳戶可以有本金五倍資金進行操作。也就是說,一萬可以變成五萬。如果盈利,收益自然成倍,但如果虧損,虧損金額在到達客戶本金線時,就會被證券公司強行平倉,也就是說,證券公司穩賺,而客戶最後一無所有。
這是一種極大機遇和風險並存的風投行為。
“您確定您要加四倍杠杆?”
雖然客戶盈虧對於自己來說無關緊要,他只要照客戶指令操作收取傭金就行,而且,客戶杠杆加的越大,他傭金也越多。
但出於職業道德,以及對這個年輕小姐的好感,金吉姆唯恐她不知道其中風險,還是向她仔細地解釋,和她再三確認。
“謝謝您金先生,但我決定了,請為我加四倍杠杆。”
安娜決定也賭一把。
金吉姆確定她不改心意後,終於為她填上四倍杠杆。最後將檔遞過來,讓她審核簽字。
一旦簽字,委託關係就成立。
安娜接過來看了一遍,簽下自己名字後,說道:“金先生,非常有幸能成為您的客戶。請為我儘快買入這支股票,一直持有到三月底。在三月的最後一個交易日,請為我賣出,扣除您委託賣出的應得傭金,將剩下所得收益匯給我,我是說,如果到時候賺錢的話。我已經將指令以書面形式附在了委託合同後。”
客戶在買入股票後,很少會提早下這樣明晰的指令。金吉姆再次驚訝。又和安娜確認。安娜再次確認表示無誤,金吉姆終於答應了下來。
“您放心,您是我的第一個客戶!我一定會嚴格按照您的指令執行買賣操作,希望到時候您的這個帳戶能紅紅火火發一筆大財!”
事情完畢,金吉姆將客戶合同遞給安娜,送安娜出去的時候,衷心說道。
作為經紀人,本來無論如何也不會告訴來找自己的人,對方是自己第一個客戶。
但對著這位看起來帶了點神秘色彩又十分迷人的安娜小姐,或許是為了讓她知道自己對她的重視程度,金吉姆忍不住就說了出來。
安娜看了眼金吉姆身後那間小的像鳥籠一樣的工作格子間,微笑道:“金先生,我相信您,也感謝您能接受我的委託。我有一種直覺,您以後會是這條金融街的大人物,許多後進會將您視為自己的偶像。能成為您的第一個客戶,我深感榮幸!”
粵人喜歡討口彩,金吉姆也不例外。今天先是靚女客戶自己找過來,給他開了個好頭,現在又討了個這麼好的口彩,自然不會當真,但也十分高興,自謙一番後,連聲感謝。
安娜笑著和他道別。金吉姆一直送她到了寫字樓外面,目送她背影離開時,忍不住追了上去。
“安娜小姐,請問您是怎麼知道我,找到我為您操作帳戶的?畢竟……”他搓了搓手,“我現在還是個新手。”
安娜一笑,朝他揚了揚手裡剛拿過來的那張名片,“我看到了您在街頭散發的廣告,找了過來。”
金吉姆哦了聲,笑了起來。
安娜和他道別,轉身離去。
……
第二天,金吉姆就打電話到安娜入住的旅館,告訴她已經為她開設好帳戶,按照當日價買入了股票。
次日,這支盤桓了很久的股票就開始緩慢上漲,當天收盤時,比開盤價漲了兩個點。
安娜知道應該是賭對了,現在也不去想了,既然來到了三十年前的香港,那就玩個痛快。逛遍了商業街,給老媽買化妝品衣服,給老媽老爸買一對情侶表,給小光買了這時候內地還沒有的孩之寶公司出的變形金剛玩具和樂高積木,給奶奶買了老香港的燕窩糕和高麗參,還買了一大堆各種各樣的吃食好回去分給鄰居們。最後還跑去看了一場甄妮和羅文的現場演唱會,一場演唱會下來,兩隻巴掌都快拍爛了。
……
半個月的時間轉眼過去,考察團要回國了。團裡那些人買的大件小件連同不能隨機的行李一道托運,到時候到上海友誼商店的專門櫃檯去取貨。
安娜出門前,也有鄰居托她買東西。把買來的東西全部打包托運,臨填單子的時候,猶豫了一下。
她的包裡,有一隻紀梵希經典打火機。那天逛街經過紀梵希,一眼看見就想起了陸中軍,覺得和他十分相配,當時鬼使神差一樣,進去就買了過來。現在臨托運了,又覺得自己挺神經病的,怎麼會想到替他買東西。就算買了,估計也不大可能會送他了。
算了,買都買了,送給老爸也行。
安娜這麼一想,心裡就釋然了,於是填好單子,把東西全都托運了。
安娜臨上飛機前,和金吉姆通了一次電話。金吉姆興奮地告訴她,這半個月裡,這支股票已經漲了百分之三十。他非常看好,認為後續還有很大的上漲空間。
安娜向他表示感謝,掛了電話上飛機,照原路回到了上海。托運的東西因為還沒到,先就回家了。
老媽眼巴巴地一直在家等著安娜,見她終於回來了,十分高興。聽安娜說起在香港那邊的見聞,聽著好像挺有意思的,不禁又有點後悔一開始沒請假跟著安娜一起去。安娜安慰她說以後就會多的是,又說自己用老爸給的錢給她買了好多東西,還給她和老爸買了對情侶表。老媽這才開心起來。
一周之後,托運的東西到了上海。安娜叫了讓自己帶東西的鄰居一起去把東西領了,又托運回S市。
收到東西的那天,鄰居們每家都分到了點東西,小光抱著玩具愛不釋手,一幫小孩看著全都眼饞死了,家裡就跟過年一樣熱鬧。
安娜趁老媽美滋滋地在鏡子前試著新衣服時,從一堆東西裡悄悄拿出那只打火機,藏了起來。
……
香港回來後,安娜繼續回服裝廠給老何當學徒。回去第一天就聽說了兩件事。
第一件是勁爆花邊新聞。說廠長和小姨子偷情被他老婆發現了,他老婆礙于名聲沒敢大吵大鬧,但過來把自己妹妹手上的那只手錶給扒了下來趕跑了,還把廠長臉上抓出了七八道血痕。現在天天坐在廠長辦公室裡盯著,廠長去哪兒,她就去哪兒。
第二件事,對於廠裡的女工們來說,就不是什麼好消息了。
去年下半年,曾廠長和外地一個客戶簽訂一筆數額不小的呢子冬裝合同,對方也付了預付款。據說是廠長早年跑供銷時認識的老朋友。曾廠長信對方,一次性把全部料子進了過來,讓工人加班趕貨,終於在合同期前把所有貨物都發了出去。沒想到現在尾款卻收不回來了。對方賣了貨跑路,人都不知道去了哪裡。
這筆尾款數目不小,據說將近一萬塊錢。現在曾廠長被信用社催著還款,焦頭爛額。女工們抱怨前幾天本來應該發工資了,當時廠長藉口沒有出納拖了過去,到了現在,乾脆連人都不見了,廠長辦公室門窗緊閉,就在那裡議論是不是要倒閉了。
安娜之前雖然知道這個曾廠長會經營不下去,但具體怎麼個倒閉法,她也不知道。現在出了這事兒,估計應該就是了。也沒說什麼,下班就回了家。
半個月後,九州服裝面料廠果然停工關門了。好些人的工資都欠著,女工們把曾廠長圍堵在車間裡要工資。曾廠長走投無路,最後給大家打了白條,許諾說一定會儘快想辦法把工資給補上的,大家沒辦法,有的罵,有的歎氣,最後也只能相信他,三三兩兩地散了。
安娜欠的工資加起來也就二十塊錢不到,根本不在意,拿了白條,和麵帶憂色的老何畢大姐還有老張他們告別後就回家了。
……
一轉眼就是四月。
老爸是在三月下旬回的家。
這一趟回來,他就是脫了身上原來衣服正式轉業了。剛回來的這段時間,應酬特別多,白天到處跑。老媽白天也上班,但到了晚上,家裡就熱鬧了。老爸基本不會出去,讓奶奶和老媽休息,自己天天晚上煮飯燒菜。吃完飯,不是陪著老媽一起看電視,就是陪她出去散步,兩人出雙入對,就跟剛結婚的小夫妻一樣。落入鄰居眼中打趣,老爸也不在意,仿佛要把之前那些年錯過的相伴都給彌補回來一樣。每到這時候,安娜就自動帶著小光消失,好給他倆營造獨處時間。
看到老爸老媽好,安娜覺得自己也很幸福。
真的幸福。
……
三月底的時候,安娜和金吉姆通了一次越洋電話。金吉姆在電話裡用非常興奮的聲音告訴她,他已經按照她的委託合同,以時價將她的股票全部賣出。
兩個月的時間,這支股票漲了三倍多。四倍杠杆,也就是說,安娜帳戶的錢,從一開始她自己投入的一萬港幣變成了十六七萬,折合成人民幣就是六萬不到。扣除各種手續和利息,她還剩大約五萬。
這在當時,已經是一筆很大的款了。
金吉姆在電話那頭的語氣非常可惜,問她為什麼不再持有一段時間,根據自己的判斷,這支股票應該還有上漲空間。
但安娜沒再打算持有了。能吃到魚頭和魚身就差不多,剩下的魚尾,留給別人吃好了。
金吉姆聽她這麼解釋,電話那頭先是愣了一愣,隨即表示非常佩服她的這個想法。說他已經安排專門的管道,為方便她領取,會儘快分批次把錢轉到國內由她收取。
安娜向他表示感謝。掛了電話後,大約半個月後,收到了一份來自廣州某銀行國際結算中心的通知,說香港有一筆匯款抵達,要她帶著簽章戶口去辦領取匯兌手續。
安娜壓住興奮的心情,跟老爸老媽說自己要去廣州一趟。藉口報名考託福,為以後出國留學做準備。
託福考試剛出現沒幾年,是國內夢想出國的年輕人口頭上經常掛著的一個時髦詞彙。之前只能到香港去考,剛去年,在廣州也設了考點。
安娜在和老爸老媽相認後,並沒有向他們過多地描述三十年後的世界到底會飛速發展成什麼樣子。老爸老媽不知道安娜以前留學過,只知道她懂英語,信以為真,覺得她要是以後想出國,也是一件好事,所以非常支持,一口答應了下來。
老爸起先不放心,說自己陪她去廣州。安娜趕緊拒絕。再三表示自己一個人能行。老爸只好同意,但堅持讓安娜坐飛機來回,說這樣方便點。最後還親自送安娜去了上海的機場。
安娜順利抵達廣州,辦完結匯手續,把錢存到銀行裡,在廣州待了一天隨便逛逛,第二天就買了機票,打算回上海。
她坐的這架航班是座三叉戟飛機,目的地是北京,中間到上海做停留。
這會兒坐飛機出行的人不多,機場監管不像以後那麼嚴格。安娜候機的時候,看到幾個機組人員騎著自行車到了飛機底下,把自行車讓人挪到停機坪角落,再直接上了飛機。
過了安檢,安娜上了飛機,找到自己的位置,安置行李後就坐了下來。
她的位置在機艙中間部分,靠著舷窗。坐下來沒一會兒,邊上的乘客就來了。是個戴了金表,脖子上掛了條金項鍊,手上戴了金戒指,穿了雙尖頭帶跟皮鞋的年輕男人。
看他衣著和高人一等的神態,像是從香港來的。
坐下去沒一會兒,這人就不住地瞟安娜。很快,開始向安娜做起自我介紹。說自己名叫林國坤,香港人,去上海投資談生意,家裡有別墅傭人,人稱林少爺。
“小姐,看你樣子不像是內地的啦?高雅又動人!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來的啦?認識一下,交個朋友好不好啦?”
香港少爺操著生硬的口音,不顧邊上那些乘客投來的目光,不住地和安娜套著近乎,又從包裡嘩啦掏出一包巧克力,很大方地投到了安娜面前。
“請你吃巧克力啦!以前吃過沒有啦!”
沒想到運氣這麼“好”,邊上竟然坐了這麼一個人物。
安娜哭笑不得,見自己的登機牌被巧克力給壓住了,趕緊收起來。
這個林少爺眼睛還挺尖的,就這麼一晃的功夫,居然讓他看到了上頭名字。
“安娜?你叫安娜?真是個好名字啦!安娜小姐,你去過香港沒有啦?有機會我可以帶你去啦……”
“謝謝,不需要!”
安娜冷淡地應了聲,拿出一本書,扭頭朝著舷窗方向。
“安娜小姐,你吃巧克力啦!別不好意思啦!”
邊上林少爺還在安娜耳邊聒噪個不停。
安娜鬱悶的要命,抬頭想找空姐問有沒有空位置可以換的時候,忽然看到前頭機艙口的方向走進來一個肩寬腿長、穿件黑色皮衣,攜帶簡單行李箱的年輕男人。
像是是同機的乘客。
空姐手裡拿著一包毯子走了過去。因為過道狹窄,差點碰到他。
這男人便停下腳步,讓到了一邊,順手幫空姐扶了扶有點歪下去看著像要掉到地上的毛毯堆。
他轉過頭的時候,安娜整個人呆住了。心臟仿佛被什麼給重重敲擊了一下。咚的一跳,隨即便不可抑制地狂跳了起來。
這個停在了過道裡的男人,居然就是差不多一年沒見了的陸中軍!
一年沒見,他眉宇依舊,但神情看起來有點漠然,和安娜記憶裡的樣子好像有點不大一樣了。多了一絲陌生感。
穿著制服的漂亮空姐微笑著向他道謝。
陸中軍微微點了點頭,繼續往機艙走來。
完全不經大腦,就在他視線快要掃過來的前一秒,安娜迅速朝裡轉過身,好像要揀什麼東西一樣地彎下了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