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全縣總共二十幾所中小學參加了文藝匯演比賽。在這方面向來充當陪練角色的紅石井工程處小學今年一鳴驚人,參演節目以新穎編排獲得評委一致好評,和另一所中學一道獲得了一等獎,下周將赴市里參加慶祝元旦的大型文藝匯演。
發獎時,教導主任代表學校上臺領了獎,還和縣教育局的領導合了影,下臺後紅光滿面,顯得挺激動。
“李老師啊,今天比賽雖然取得了空前的大好成績,但不能驕傲,好成績也離不開校領導的大力支持和指導,你說是吧?下周就是元旦了,到時候,市里領導也會出席觀看,這可是我們學校展示自己的大好機會!任務緊,你回去了抓緊時間帶著學生們再練練,務必確保到時候演出成功!”
主任說一句,安娜應一聲,完了讓主任帶著學生們坐包車先回去,說自己還有點私事要辦。
因為當天是週六,下午本來學校就不上課的,主任雖然有點不樂意,但也不好說什麼,再三叮囑安娜要把下周市里的元旦文藝匯演擺在首要位置後,自己帶著學生們先回了。
主任一走,安娜就打聽縣奶站,打聽過來後,找了過去。
那天她跑了趟甘源村,除了把徐兵給叫了回來,村裡養奶牛的現狀也令安娜印象深刻。當時徐兵媽送她出村時,她就親眼看到村裡的養殖戶把成桶成捅放壞了的牛奶給倒在了路邊,說縣奶站不來收。
徐兵媽告訴她,政府去年起鼓勵專業戶發展。大家見村裡最早養奶牛的那個專業戶賺了錢,都跟著養,一開始還好,後來不止他們村,還有附近幾個村的人也跟著養。到現在,附近幾個村總共養了五六百頭的奶牛,每天產出的牛奶過剩,縣裡奶站根本要不了這麼多,他們只能自己去找銷路,困難重重,有人為了爭客人,甚至在村裡大打出手。徐兵家原先好容易聯繫了個紅石井的單位幼稚園,每天淩晨兩三點,徐兵爸就開著輛借來的拖拉機把當天的新鮮牛奶給運過去,賺那麼一點辛苦錢。只是好景不長,半個月前,那家幼稚園不要他家的奶了,說另個養殖戶的價格更便宜。反正到了現在,養一天就是虧一天。不養的話,之前投的那些錢又都打了水漂,進退兩難。
徐兵媽說這個的時候,愁眉不展。
照理說,一個縣的人口消費掉甘源村一帶每天出的牛奶產量,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何況安娜當時特意還問了,得知全縣集中養奶牛的就他們甘源村這一帶,別的地方即便有養,也只是零散戶。估計是運輸或者銷售管道有問題。今天反正已經到了縣城,安娜打算找過去看看情況。
縣裡奶站歸農林局管,地方就在農林局邊上,一排舊平房,門口掛了個白底黑字的木牌子,安娜過去時,裡頭冷冷清清的,牆角堆了一箱箱回收過來的空的牛奶玻璃瓶,一個挺年輕的姑娘趴在桌子後頭打著午覺瞌睡。
安娜沒立刻叫醒她,走到牆邊,視線落在了貼在牆上的一張通知。
通知是半個月前下發的,蓋著農林局的鮮紅印章,內容大致是說為了響應國家大力發展商品經濟的號召,促進本縣農林牧副業的健康發展,決定在奶站實行承包責任制,有意承包的人員可以到農林局找相關辦公室諮詢報名,截止日期一月中旬。
安娜仔細看著通知時,那個打瞌睡的小姑娘也睜開了眼,打量了下安娜,問幹什麼的。安娜說自己是甘源村的奶牛養殖戶,過來想問問牛奶收購情況。
小姑娘晃了晃腦袋,“我們站裡收不了你們那麼多的牛奶!再說了,站裡現在要改承包了,要問,等以後落實了再來問!”
安娜見這小姑娘態度還挺好的,就朝她繼續打聽,最後終於聽明白了。
確實和她先前猜測的差不多。奶站倒不是賣不出去牛奶,而是這麼些年,奶站一直習慣當大爺坐著不動,沒想著怎麼收購更多的牛奶,更不去想怎麼賣出去更多,站裡就一輛開了十幾年的解放卡,年年虧損,所以局裡開會研究後,決定把奶站給承包出去以提高效益。
安娜問清楚情況,又問承包條件,小姑娘嗨了一聲,“啥條件?通知出來都半個月了還沒人報名。誰要承包就包給誰唄!”
安娜問了小姑娘的名字,知道她叫趙忠芬後,向她道了聲謝離開,再去新華書店逛了逛,意外發現這時竟有許多三十年後根本見不到的各種外國翻譯作品,忍不住買了好幾本,最後到了汽車站,坐上一班要去紅石井的汽車。
車上人還不多,只稀稀落落地坐了幾個。她選了個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了下去,視線落在車窗玻璃外,陷入了沉思。
起先和奶站裡那個姓趙的姑娘說話時,安娜心裡隱隱生出了一個大膽的念頭。但這念頭還只是個雛形,她還要再想想清楚。
“幾點發車?”
前頭車門口又上來一個,問了聲售票員。
這聲音……
安娜抬起眼,果然,真的是陸中軍。
他穿了件黑色皮夾克,顯得肩闊腿長,像外出回紅石井的樣子。
“還有十分鐘。”
售票員應道,接過他的票撕了票根。
陸中軍道了聲謝,轉身一眼看到了安娜,兩人四目相對,他仿佛一怔,隨即朝她點了點頭。
安娜見他朝自己走過來了,招呼道:“好巧,這裡遇到你。你也回去?”
“是。”
陸中軍簡單應了聲,並沒坐到她邊上的那個空位置上,而是坐在隔她兩個位置的另側後排空位上。
安娜和他打了招呼也就完了,繼續想著自己的事。
十分鐘很快過去。司機發動了車,售票員正要關門,車外頭跑來了一個人。
“哎,等等,等等——”
門口扒上來了一個戴眼鏡的男子,打著髮蠟,穿筆挺的嗶嘰呢外套,胸前衣兜裡插了支鍍金的鋼筆,胳肢窩裡夾個公事包,跑的氣喘吁吁的,扒拉上來後,抬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一隻手錶,嚷道:“不是還有一分鐘嗎?”
售票員本來有點不高興了,但這男的看起來斯斯文文,像是吃公家飯的,管他要了票,嘀咕道:“是你表走不准了吧?”
那男的一聽,把手上那塊表抻到售票員眼皮子底下:“你自己看看,看看!全新雷達防水精鋼表,香港帶過來的!怎麼可能不准!”
“得了得了,看到了。您有好表,行了吧?”售票員翻了個白眼,“車開了,您自己找個位置坐好,摔了可不賴我!”
那男的很不高興,正要反駁,眼角餘光忽然瞟見了坐後頭的安娜,一亮,也不和售票員置氣了,扶著位置搖搖晃晃徑直朝安娜走了過來,到了她跟前。
“哎,你不就是工程處小學的那個李梅老師嗎?我是劉哲,區文化宮主任,早上文藝匯演的評委裡就有我啊!你還記得我吧?早上在禮堂,我看了你們學校表演的節目,印象深刻哪,尤其是你穿插在中間的幾段小提琴演奏!完全起到了畫龍點睛的效果!聽說你還是帶隊負責的老師?太有才華了!”
安娜影影綽綽記得當時似乎確實有這麼一個評委,似乎還和自己說過幾句話來著,只是下臺後場面挺亂的,當時她也沒怎麼留意對方。現在被他這麼一說,仔細看了一眼,終於認了出來,於是朝他點了點頭,微笑道:“劉同志,你好。”
“李老師,不必這麼拘束。我一向很平易近人的。”
劉哲笑容滿面,一屁股坐到了安娜邊上的位置上。
車上空位置其實挺多的。他一坐下來,安娜就聞到了一股髮油和花露水混合起來的味道。只能乾笑著,自己往窗戶邊微微挪了挪。
“李老師啊,你的節目能得一等獎,固然和你們節目本身的品質有密切關係,但我們評委的認可也是彌足重要的,”劉哲一坐下來,就露出兩人很熟的樣子,壓低聲音把頭湊了些過來,“作為評委,我是格外欣賞你們這個節目的,我甚至用我的態度影響到了另位幾個評委,最後評委組才做出了一致決定,把這樣的榮譽授給了你們學校。”
安娜有點尷尬,再次往車窗靠了靠,又下意識地微微扭頭,偷偷看了眼坐斜對角後排的陸中軍。
陸中軍側著臉,視線投向車窗外,面無表情,似乎在看風景,並沒留意到自己這邊的狀況。
安娜扭過頭,含含糊糊地搪塞了一句,假裝要看書,從包裡拿出一本書,低頭看了起來。
“什麼書啊?”
劉哲湊了過來。
“沒什麼……”
“《荒誕派戲劇集》?”劉哲已經看到了書名,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李老師,你應該也喜歡詩歌吧?”他興致勃勃地問。
“還行吧……”
安娜知道這會兒是個詩歌的年代,著名詩人受到的追捧完全不亞于後來那些天皇巨星面對粉絲時的狂熱。見了面不談幾句詩歌,你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文青。
“我給你看我寫的詩。”
劉哲變魔術一樣,從攜帶的公事包裡飛快掏出一本雜誌,準確無誤地翻到了其中一頁,送到安娜面前,指著角落裡一塊豆腐乾大小的頁面說道:“看,這就是我其中的一首作品。發表於去年第八期詩刊。”
安娜瞄了一眼,稱讚一聲。
劉哲將那本詩刊塞到安娜手上:“送你吧。你拿回去慢慢看!現在很難買到了。”
“不用不用!”安娜忙推辭,“這是你發表了作品的雜誌,挺珍貴,怎麼好意思!”
“沒關係,送你吧!”劉哲大方地道,“我當時買了幾十本,家裡還有!”
安娜呃了聲,只好接過來。
劉哲大受鼓舞,繼續旁若無人地跟安娜大談普希金歌德北島舒婷,安娜被困在他和車窗之間,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心裡正鬱悶萬分,忽然見他直勾勾看著自己,似乎出了神。
安娜下意識摸了摸臉,遲疑了下:“劉同志……怎麼了?”
劉哲從衣兜裡迅速拔出那只鋼筆,掏出一個本子,一邊飛快地寫字,一邊說道:“李老師,剛才我看著你的眼睛,一下讓我聯想到了普希金的那首《她的眼睛》!你啟發了我的靈感!題目就叫《我的繆斯》!你等等,我馬上就寫好!寫完了我念給你聽,你有什麼意見跟我說。我相信這一定會是另一首我的代表作!”
安娜嚇的不輕,再也顧不得別的了,扭頭朝後道:“陸中軍,上次我姑姑找你說的那個事,現在咋樣了……”
陸中軍看著她,表情有點古怪。
安娜對劉哲低聲道:“不好意思打斷下你,我有個事要問問他。說話聲太大怕吵到別人。我換個位置。”
劉哲一愣。讓了讓。安娜趕緊站起來,改而坐到離陸中軍近點的另個位置上,朝他投去求救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