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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麗人》第54章
第五十章

 兩天后,北平最有名的女性週報《新女聲》登載了一則對京華大學總建築師蕭德音女士的附照訪談。訪談除了談及她的事業以及她對於時代女性的理解和寄語之外,最後提及了近日正被轉載的沸沸揚揚的關於那則明顯投射她遭丈夫虐對以致于夫婦分居的報導。蕭女士駁了這個說法,稱“滿篇臆想,推斷為私怨所致的報復污蔑,令夫婦聲譽遭受極大損害,雖本人並未掛懷,但出於對諸多關愛之親友的交待,表示將與丈夫一道保留對於消息來源名譽誹謗的追究權利。”

 《新女聲》編輯在訪談裡最後提及,蕭女士當日言笑晏晏,全程訪談妙語如珠,風華令人崇羨,訪談結束後先生親自接走。良儔不言,而溢於言表。編輯欣羡之餘,遂發出“三人成虎”之感慨,呼籲新時代大眾當擦亮眼睛、改變千百年來不變之獵人隱私、人云亦云陋習,為新社會樹立良好風氣。

 這篇訪談次日就被多家報紙轉載,影響廣大。當時最受歡迎的時尚雜誌《婦女刊》還就當日訪談裡蕭女士所穿之衣服款式出了一篇文章,詳細羅列她數次出現在公眾場合的穿衣風格和打扮趨好,極力褒贊她身上所具之名媛風範,一時風頭無二。

 數日後,顧長鈞帶著蕭夢鴻,兩人連袂出現在了陳東瑜為母親在長安飯店舉辦的壽筵裡。

 陳東瑜名為總參,實則舊日地方大鱷之一,手握重兵,今日為母親大辦六十壽,但凡在京與他同輩的國會、軍部要人無不欣然到場,連總統府長子胡沛文公子也攜了夫人到場,帶來總統親手所寫的一副墨寶表示慶賀。

 當晚長安飯店賓客雲集,但最吸引人注意力的,自然還是顧長鈞夫婦。兩人並肩站立向陳母問安獻上壽禮時,吸引了許多到場記者拍照,風頭甚至蓋過胡沛文夫婦。

 今晚壽筵,陳東瑜特為部分貴客準備了些包廂。蕭夢鴻隨顧長鈞入座其中之一的包廂,胡公子夫婦同坐,另有幾對平日與陳東瑜或顧長鈞交好的政要夫婦。

 總統長子胡沛文早年留學過美國,娶的也是美國夫人。但他對軍政並不感興趣,如今也只在教育部任了一職,兼國立大學世界文學教授,夫婦二人都是極有修養的人,和顧長鈞蕭夢鴻相談甚歡。席間不斷有人串場來回敬酒。至尾聲,胡沛文夫婦先行告辭離去,顧長鈞和蕭夢鴻又坐片刻,正也打算起身和陳東瑜夫婦辭別時,包廂口忽然傳來一陣數人說笑聲,接著來了個三十多歲、西裝革履,看起來風度極佳的白麵男子,手裡端了一杯酒,朝著顧長鈞笑道:“顧公子,方才聽人說你就在隔壁,想起與你長久沒有對飲了,便過來邀飲一杯,這點薄面,想來顧公子還是肯給唐某人吧?”

 顧長鈞面上露出笑容,端酒杯與對方同飲後,對著身邊的蕭夢鴻介紹道:“這位就是行政院的唐總長,鼎鼎有名的□□才子要人,名聲滿天下。”

 蕭夢鴻立刻想起幾天前顧長鈞曾在自己面前提及這位唐紫翔之名,似乎是個大人物,臉上便露出笑容,朝對方點頭寒暄。

 唐紫翔擺了擺手,道幾聲慚愧,看向蕭夢鴻時,面上笑容更是親和,道:“顧夫人才是鼎鼎大名,京華大學的建築師,滿北平誰人不知?恰好我太太前兩日就在我面前提及,說可惜沒機會認識顧夫人,今晚借了東瑜兄為老母所辦的壽筵東風,機會不就來了?我太太就在隔壁。顧太太,你若不嫌唐突,我叫我太太來這裡認識認識?”

 蕭夢鴻忙說不敢,自己過去便可。唐紫翔不允,早有他身後的人去叫,很快,人未至,就聽見一陣婦人爽利笑聲傳來,一位三十多,穿了合體墨綠金絲絨旗袍的婦人姍姍而來,見了蕭夢鴻,便快步上前,親熱地拉住了蕭夢鴻的手,笑道:“可算見著顧太太了,總算得償所願。”說著扭頭朝顧長鈞笑道,“方才我就對老唐說,他要是再不借這個機會介紹我親近親近顧太太,我回去了也是不依的。”

 唐太太也姓蕭,出身廣東巨富之家,之前一直在南方,兩年前才隨丈夫的升遷來的北平。她初來北平時,在一場宴會裡曾因口音有異被人背後譏笑過。只不過才兩三個月,再次露面,就完全聽不出原本的口音了。唐太太本就長於交際,伺候靠著定期舉辦宴會沙龍迅速成為北平名媛之一,是丈夫的得力內助。

 蕭夢鴻笑道:“我也久聞唐夫人之名,不知夫人就在近旁,倘及早知道,求也求長鈞帶我過去認識夫人的。”

 “噯!”唐夫人搖了搖頭,表示不同意,“顧夫人,聽說你娘家姓蕭?我也姓蕭。我年長你幾歲,你要是不嫌棄我認親快,往後我就叫你妹子了,省得夫人來太太去的,多拗口!”

 “我也正求之不得。那我便先稱一聲蕭姐了。”

 蕭夢鴻看了顧長鈞一眼,見他面含笑容地和唐紫翔站著,在等自己和唐太太的說話,便笑道。

 “你們倒是一見如故,剛見了面就姐姐妹妹認親了,”唐紫翔打斷了唐太太和蕭夢鴻,“不如你們自去說的痛快,留這裡給我與長鈞如何?省得我們說話紛擾到了你們這些難伺候的夫人太太們。”

 “也好,我們也不耐煩聽你們男人說些沒趣的話——”

 唐夫人便趁勢挽住了蕭夢鴻的手,低頭笑道,“妹妹,說起來你別笑話我粗俗,我娘家從前做珠寶生意的,如今也常有好貨出入。我知道最近來了一批東西,裡頭有套極品的翡翠,我原本是打算留給自己的,我們隔壁說去……”

 蕭夢鴻心知唐紫翔這是借夫人要和顧長鈞單獨敘話,瞥了眼他,見他並無任何異色,便也隨了唐夫人出去了。

 ……

 “顧公子,你我夫人既然都一見如故,姐妹相稱,索性我也借了虛長幾歲稱你一聲長鈞老弟了,你總不會打我的臉吧?”

 包廂裡剩他與顧長鈞二人,唐紫翔便笑道。

 “唐總長說笑,抬舉我了。”顧長鈞道。

 唐紫翔又詢問了幾句航校情況,最後點頭道:“我雖為行政官僚,只也知道空軍實力于現代軍事衝突之重要性。總統更是重視空軍之建設。長鈞老弟你是空師之靈魂人物,全軍榜樣,肩上擔子不輕啊!”

 顧長鈞客氣幾句。唐紫翔便轉了話題,神色轉為鄭重道:“長鈞老弟,實不相瞞,我今晚是不自量力要充和事佬啊!就是不知老弟肯不肯給我這個面子?”

 顧長鈞微微笑道:“唐總長言重,叫我受寵若驚了。有話儘管講。”

 “好,那我就厚顏開口了。實不相瞞,葉家的那個兒子,數次得罪了賢伉儷,這事我也略知一二,很是驚慨。恰好數日前見到了那個葉家兒子的內兄林永匡,想必你也是認識的,出言問了兩句。林永匡道自己也心懷愧疚,是有意來向你賠罪求和的,又恐已經得罪過深難以化解,見我恰好問及,便托我能否到你面前美言幾句化解嫌隙。我不似陳東瑜,與老弟你是多年摯交,雖在老弟你面前無半分面子可言,但私心裡也是極想和顧老弟你深交的。心想若僥倖能得老弟你的幾分面子,既化解了怨隙,又交了老弟這個朋友,豈不是美事?索性就攬了這事。就是不知道顧老弟肯給我這幾分面子否?”

 唐紫翔說完,雙目緊緊望著顧長鈞。

 顧長鈞面上神色漸漸變得凝重。沉吟了下,道:“原來唐總長是為了這事。唐總長是個爽快人,我也就直說了。葉少爺辱我便罷,我一糙爺們也不在意這些。只是他將我太太牽涉其中,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是自然,”唐紫翔打著哈哈道,“所以我才說,我這是自不量力充起了和事佬啊!老弟你若執意不肯諒解,那就當我沒說。”

 顧長鈞注視了唐紫翔一眼,唇邊露出一絲笑意,道:“唐總長言重。你既然開口了,這事過去便算。只是……”

 他頓了下,目中露出一絲冷意,“倘若下次他再有這等行徑,那時就別怪我不認情面了。行走道上,是人都有幾分路子的。”

 唐紫翔面露笑容,道:“痛快!長鈞老弟果然是痛快人!那我就叫人出來當面給你賠罪,往後就此揭過。”說著拍了拍手,只見林永匡帶著葉舜郅走了進來。

 唐紫翔立在一側,臉上已不復片刻前的溫和,注目著林葉二人,淡淡道:“方才總算顧老弟給了我幾分薄面,答應見一面。接下來該當如何,不用我說了吧?”

 林永匡滿臉的笑,點頭不已,扯著葉舜郅到了近前,斟酒敬道:“顧公子,之前全是舜郅的錯。您海量胸懷,我領舜郅共敬你一杯。我也當著唐總長的面放下一句話,往後絕不會再有這等不快之事發生。”

 葉舜郅垂頭喪氣,嘴裡也說了兩句賠罪的話。兩人將酒遞了過來。

 顧長鈞盯了眼葉舜郅,接了略飲一小口便放下了。

 “好。好。往後大家都是同道,當齊心為民國謀求國利福祉,此總統之心,也是唐某人之心,更是諸位以及天下人之共同心。”唐紫翔面上重新露出笑容,朗聲道。

 林永匡連連點頭,顧長鈞淡淡一笑。

 ……

 這邊事畢,唐紫翔與顧長鈞並肩一道去接各自太太,行至包廂門前時,唐紫翔停了下來,注視了眼顧長鈞,忽然道:“顧老弟,我見你為人直爽,此刻邊上也無外人,我索性便與你道幾句心裡話。我唐某人生平無所長,唯一愛好便是交友,交的廣了,難免會攀附上來一兩個非我同道之人,有心拒絕,礙於情面也就虛與委蛇了下去。方才那二位,實話說並不入我眼,尤其那位葉家二少爺,雖也出身名門,充其量不過紈絝而已,與顧老弟你如何相比?”

 顧長鈞笑了笑。

 唐紫翔頓了一頓,歎氣:“我知不少人對我懷有成見,令尊大約也是其中之一。我唐某人是百口莫辯,也無別話可講,心之昭昭,大約唯獨日月可鑒了。民國時勢頹敗至此,非一日之寒,我身為國人,又豈能沒有興國令我民族立于世界強國之心?今日借這機會得以與顧老弟你親近,我心裡頗是欣慰。往後老弟你若瞧的上我,不妨交流往來,我是求之不得。”說完朝顧長鈞伸出一掌,做相握之狀。

 顧長鈞望了一眼,伸手與他握了一下。

 唐紫翔面露笑容,用力握了握手掌方鬆開。裡頭唐太太與蕭夢鴻見丈夫各自來了,便一道走了出來。唐太太笑道:“我正與蕭家妹子說的投緣,你們男人就來了打斷,實在是掃興。”

 幾人又閒談幾句,一道向陳東瑜夫婦辭別,臨行前唐太太還不忘叫蕭夢鴻去看珠寶,一番作別後,終於出了長安飯店回往顧家。

 路上顧長鈞沒怎麼說話,蕭夢鴻見他似乎在想著心事的樣子,自己更是無話,加上應酬久了實在累,索性靠在座椅後背上閉目養神,兩人一路無話地回了顧家,到臥室裡各自洗澡換衣。

 蕭夢鴻收拾完畢,習慣性地來到書桌前伏案工作。片刻後,身後忽然伸過來一隻手,關掉了檯燈。桌面暗了下去。

 蕭夢鴻扭頭。

 “不早了,睡覺了吧。”顧長鈞站她身後道。

 蕭夢鴻看他一眼,投了筆,從椅上站起來,到了床上躺了下去。等他也跟著上了床,看了他一眼,道:“我覺得我們作息時間不合。這麼早我通常還睡不著,或者我明天起把書桌搬出去吧,省得干擾你……”

 顧長鈞側身望著她道:“過晚睡覺對身體不好,尤其你是女人。所以你的這個提議,我不贊同。我還是建議你隨我作息,晚上十點就好睡了。白天也是完全可以做好事情的。”

 蕭夢鴻瞥他一眼,不再說話。像前幾個晚上那樣背對著他躺了下去,閉上了眼睛。

 “那位唐太太,以後若是再聯繫你,可以和她往來,但不必過於深交。明白我的意思嗎?”

 片刻後,蕭夢鴻忽然聽到他在背後這樣道了一句。

 睜開眼睛,頓了一下。

 “知道了。”

 她也沒多問,更沒回頭,應完就又閉上了眼睛。

 “你可以睡過些來的。”

 再過了一會兒,身後又響起他的聲音,慢吞吞的,這回語調異常的溫柔。

 “早上我見你差點掉下床去。”

 ……

 蕭夢鴻知道自己睡相堪憂,這次回來,比從前更加不願意冒犯到他,分床又提不出口,所以睡覺下意識地開始管束自己。忽然聽他這麼說了一句,嗯了聲,人並沒動。

 一隻手忽然毫無徵兆地搭在了她露在被外的肩膀上,停了下來。

 隔著薄薄一層睡衣的料子,蕭夢鴻被他碰觸到的肌膚部位迅速就感覺到了來自於他指尖的溫暖之感。

 她微微一僵,這次終於睜開眼睛,轉過身,看見顧長鈞已經朝自己這邊微微傾身靠了些過來,目光注視著她。

 蕭夢鴻略微不安地動了動肩膀,想讓他的手滑下去。

 他的手沒挪開,非但沒挪開,反而稍稍加重了些力氣,指腹微微地陷入了她的肌膚裡。

 接著,他就朝她慢慢地靠了過來。

 兩張臉越來越近,看起來仿佛是要接吻的樣子了。

 蕭夢鴻的鼻端已經能聞到來自於他浴後的帶了潔皂的淡淡男性氣息。心跳飛快地加速,人更是發僵。就在他的唇快要碰到自己的唇時,猛地轉過了臉躲開他,接著拂開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我累了。睡覺吧。”

 她含糊地說了一句,再次背朝他睡了過去。

 顧長鈞一頓,慢慢地收回手,身體靠坐了回去。

 “德音,我們是夫妻,是吧?”

 他忽然問了一句。

 蕭夢鴻沒回答。

 他轉過臉,注視著她紋絲不動的背影,慢慢地繼續道:

 “既然是夫妻,我是個正常的男人,我也沒有別的什麼女人,我就想問一聲你,你打算讓我像這樣一直忍到什麼時候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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