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唐明玉正襟危坐在座椅上,高鐵上空調太冷,冰得他腿抽筋。他的身體不自覺地發抖,緊緊攥著手裡的禮盒,目視前方,一言不發。莫雲在一旁聒噪地說個不停,他一個字都聽不進去。從家裡跑出來、給崔海萍打電話、到店裡、上火車,一路飛奔,驚心動魄。他莫名有一股熱血的勇氣促使他頭也不回地奔向清鄉。現在來到了車上,一切安頓下來,他感覺到了害怕。
陌生的地方,外面黑壓壓的影子,高鐵發著規律的聲響,伴著周圍人的聊天說話聲,都讓他害怕。
而最害怕的是手裡的手機,嗡嗡地不斷響,屏幕亮了又滅掉。
他不敢接,不敢讓他知道,更下意識地躲開周閔煒,連車子都沒借自己趕火車過去。
他知道男人在找他,知道他會大發雷霆,然而在他看到男人那抹笑容,臉上的肌肉因為動作過大而抽搐扭曲,他似乎從沒有那麼笑過,非常生疏,卻是那樣的悲愴直擊胸口,壓得人喘不過氣。那一刻,他就下定了決心。
他瞭解他,他一貫如此,口是心非,從不直言感情,也不面對。如果自己逼得狠了,他就會直接掐死,不放過別人更不放過自己。
他可以瞭解他,慢慢等他自己走過來,慢慢和自己建立親密關係。
而那個女人不可能,她死了,把所有的路都堵死。男人將一生都不會放過自己。
他想試試,試試能不能找到一絲可能,緩和這種絕望的境地。
他去清鄉,一定要去。
他轉頭對莫雲道:「下一站你就下車,你不能和我一起走了。」
「為什麼啊,我又沒事,陪你出去玩嘛。」
莫雲還興奮於兩人的單獨相處,頗有一種出遊的樂趣。
「必須下車,我不是去玩,我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
唐明玉面向男孩,很嚴肅地道:「謝謝你陪我這麼久,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我有喜歡的人了,我很愛他,願意為他做任何事。你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莫雲想說什麼,他又道:「我也不想玩遊戲,我不會。你是真的喜歡我也好,假的喜歡也好,我都無法回應你。所以,放過我了好嗎?」
莫雲笑道:「你還真直白,不怕傷我心啊?」
「對不起。」
「不要這樣嘛,真的沒有一點可能了嗎?我看你也不討厭我嘛。」
唐明玉道:「我的心太小,只能裝下一個人,做一件事。」
「唉!」
莫雲仰在座椅上,嘆了口氣。他原以為還有可能的說。
唐明玉和他說完,就不再說一句話了。莫雲感覺出了一種尷尬,熱臉貼冷屁股到這份上,也算是他戀愛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了。
「他不值得你愛。」
下車時,莫雲留給他最後一句話。
唐明玉眼睛都沒眨一下,車開動了。
霍家銘坐在客廳沙發裡,周圍安靜了下來,房間的燈也關了。
他沉浸在黑暗裡,回想這一天的事。他原本很開心的,享受著晚餐,想著以後對唐明玉好一點。他終於可以斬掉所有聯繫,擺脫過去,重新生活。
而此刻,他卻感覺一種蒼蠅般的噁心。唐明玉撕碎了那層偽裝的表象,把那些髒的臭的全部拖了出來。
一下子打開了突破口,過往的一切一股腦地翻湧而出。然後,承受著千倍百倍的反噬。
是的,她死了。
乾脆利落,和她幾十年來的脾氣如出一轍。
他硬氣,她比他還硬氣。
她死了,身前所有事,好的壞的全部帶進墳墓,不留給他一分。
讓他恨也沒有地方。
霍家銘氣血翻湧,沉悶地嘔出一嘴血沫。
嘴唇乾裂流血,他拭了拭嘴角,血壓似乎就這麼飆上去了。
他坐在這裡忽然沒有了目的。他一直對清鄉不屑一顧,把他扔在腦後,刻意壓縮遺忘它。他以為賺足了錢,證明了自己能力,就可以不受任何束縛。
他賺足了錢,有了很強的能力,成為這社會上的強者。可是他永遠地被鎖在了清鄉。
現在女人死了,他一輩子都走不出來了。
留在他記憶裡的,依然是無休止的打罵,父母的針對爭吵和無情的遺棄背叛。
他對那個所謂的父親沒有任何感情,在他的記憶裡,他的父親就是個懦夫。他每天都在看書,不管生計和家裡死活,一頭扎進書裡,就遺忘了身邊的人和事。給他一本書,他什麼都聽你的。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懦夫偷了家裡僅有的家當,考上了大學,一去不回。
他的母親恨極了他,同樣的也恨他留下來的累贅。
她要嫁人,就要帶著他。
15歲的霍家銘被遺棄在老房子裡,他的母親坐著花轎又嫁人了,背後指指點點戳他脊樑骨。
20歲,女人給他娶了一個農村姑娘。結婚不到兩個月,霍家銘就離開了清鄉。
過往的記憶如同走馬燈一樣在他面前浮現,女人的自私、刻薄、暴脾氣,男人的怯懦,和新婚妻子臉上醜陋的胎記,讓他噁心死了女人。
現在這一切全部沒有了,他說都恨不著。
一切崩塌結束,只留下他一個人還固守在原有的廢墟裡。
無限期地被囚禁下去。
霍家銘做了一個夢,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了。
夢裡,山上流淌的那條溪澗有時也會很清澈,流到他們那條泥濘的山路上,過濾成一條小溪,淌進各家各院裡。
他母親在溪頭上游忙碌,幾個女人一起分工合作剝山筍,女人們說說笑笑,手下乾淨利落,劈劈啪啪就剝出一條條翠綠鮮嫩的筍心。而母親永遠是剝得最好最利落的那個。
鏡頭一轉,也不知道他犯了什麼事。女人提著一根棍子就追來,那棍如同胳膊一樣粗,他連滾帶爬跑出幾里地,女人一口氣也追了他幾里地,追得上氣不接下氣,在溪畔一站,扔了棍子笑罵道:「小王八羔子,別讓我逮著你!」
陽光下溪水飛濺,女人燦爛的笑容印刻進腦子裡。
在夢裡減弱了傷害,只剝落出隱藏在最深處的善和美,他在夢裡露出了一個笑容。
一切煙消雲散,他從夢裡驚醒過來。
依舊是他一人孤獨地面對著黑暗。
彷彿滴墨一般綿延無盡。
凌晨五點,唐明玉一直沒睡,走出陌生的車站。小站外面零散有幾個私車司機,天陰陰的,下起了雨,週身都發冷。他躲開那幾個私車司機,繞路去了公交車站。在網上查的線路,斑駁的車站,在凌晨中緩慢地駛來了一輛廢舊老車。公交司機麻木的臉,偌大的車廂一個人都沒有,他抱緊了懷裡的蛋糕走了上去。
天陰,靈堂裡肅穆而沉重,中廳放著一張鐵床,老人蓋著白布躺在上面,哀樂隆重,女人孩子跪在一處,哭聲悲痛欲絕。
很多人,很多人擠在這處小天井裡,塞得人周轉不開。鄉里鄉親的都來了,進進出出的人擦著他的肩膀將他撞了出去,唐明玉害怕地幾乎奪門而出。崔海萍眼尖,逮著他就厲聲喊道:「你站住!」
女人披麻戴孝,見他不敢走,把他硬拖了進來。之後的,就不容他做主了。陌生的異鄉,恐怖的人群和詭異的事件,彷彿將他空偷到異度空間,他的腦子不是自己的,手腳不是自己的,被女人指揮地團團轉,根本沒有一點功夫停下來想想這種恐懼。他忙碌著,答謝賓客,點燃紙馬,下跪磕頭,和那邊親戚交涉著種種事宜。他都不知道自己這麼厲害,儼然是一位得力幹將承擔起這個家男人的責任。他似乎有無窮的力量,在雨天裡來回奔波,腦子也比平時聰明機敏一些,等到天黑下來,賓客散去,只剩了自家人。他和崔海萍苟延殘喘面面相覷,崔海萍抹了一把汗,嘆道:「幸虧有你。」
唐明玉脫力地坐下來,膝蓋根本感覺不到痛,族長要他磕頭,他就撲通跪下,老老實實地磕滿。
崔海萍笑他傻,唐明玉並不知道這些內情,膝蓋都快磕爛了。
如今只剩下他們自家人守夜,崔海萍去餵了一次奶,抱著孩子邊哄邊燒紙錢。逝者的哀樂與新生兒的哭叫在此刻交匯碰撞,說不出的奇妙感。
靈堂裡只能點蠟燭,唐明玉作為男人,也得頂起來。他和崔海萍各守大半夜,熬到十點的時候,唐明玉就先讓她睡了。
他一個人在靈堂裡,也不是多麼害怕,反而心裡很安定。這一天,所有的人都拿他當半個兒子使,連崔海萍也會仰仗他,有事就找他商量。他在這裡,忽然就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以霍家銘家人的身份,他想著這些,感覺莫大的勇氣。為老人多燒一點紙錢,連同男人的一起,盡一份心吧。
翌日,依舊忙碌。崔海萍的丈夫奔喪回家,哭聲連天。中午發了喪,他跟著去火化、下葬。連綿的陰雨裡,老人終於入土。
唐明玉撐著傘看遠處連綿的山脈,青山環繞,綠樹成蔭,來年定是又一幅美好景象。
清鄉的釘子戶全部拆遷了,倒塌的房屋連成一片,崔家也拿了不菲的一筆錢。
臨走,崔海萍送他離開,老人早就知道自己不好,告誡所有人都不許說出去。老人要強了一輩子,走也走得乾脆利落,什麼都沒留下。唐明玉原本還想有一絲希望的,奈何她如此絕情,來一趟也是徒勞無獲。
崔海萍道:「我婆婆這人好強,她從不和我們說霍家的事,誰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呢?不過這事人盡皆知,大概就是傳說的這樣吧。」
唐明玉點頭:「她沒有留下什麼麼?」
崔海萍想了想,回家又翻出一個賬本:「這個你要不要?她不許人動的東西,老太太守財得很。」
唐明玉接過賬本,翻了翻,從最早的六七十年代開始,到現在,每一筆都記得很清楚。
「別看我們是她兒子兒媳婦,她可不給我們一分錢花。特別摳門,我也是受不了她,有錢不給子女,留著進棺材嗎?她留下的那筆錢我現在都沒找著,臨死都不告訴我,你說她厲不厲害?」
崔海萍恨恨地抱怨著,老人的人緣很不好,做人苛刻涼薄,就算是親生子都提防著,臨死都不吐出一個子。唐明玉感慨萬千:「這個賬本能給我嗎?」
「隨便啊,我拿這破本子又沒什麼用。」
崔海萍嫌惡地擺脫它,大概給她造成了不小的陰影。
「不過還是謝謝你,我沒想到你真能來。不管怎樣,霍家銘總算沒昧了良心。」
唐明玉笑笑,沒說什麼。
一本賬本,忙碌兩天,唐明玉趕在週日晚上回到了家。
第二天,他還要去店裡報道。
如今他充滿力量,雖然一無所獲,但他有一點信心說服男人。
然而臨到家門口,他又不敢進了。
在外面輾轉了好一會,看不到房子透出一絲光亮,整個霍宅沉浸在一種龐大的靜謐中。
男人不在家麼?
唐明玉鼓足勇氣上前,輸入密碼開門,悄聲潛進玄關。
周圍一片黑暗,一盞燈都沒開,客廳裡空蕩蕩的,似乎真的沒人。他放鬆下來,摸黑去鞋櫃拿拖鞋。兔子的絨毛柔軟好摸,他想著也給男人擺好拖鞋,他一回家就可以換上,舒舒服服的。
然而他摸索了一遍,怎麼都找不到男人的那雙,寂靜裡忽然響起一個低沉的男聲:「回來了?」
他猛地一頓,向黑暗裡極力望去,客廳沙發上竟然還坐著一個黑影,暗光裡顯得那麼死氣沉沉。他打了個激靈,後背發寒,客廳的燈忽然一盞盞地全亮了起來,刺目的燈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睛。
男人轉身,通紅的眼睛望著他:「去哪了?」
唐明玉往後退,一步一步退向牆根:「清鄉,我去了清鄉。」
男人輕笑,勾起的嘴角殘忍無情,好像不理解地:「我不是告訴過你,不准去,不准理他們。」
「可是……」
男人走過來,一步步將他逼到牆角,一個巴掌狠狠地扇了過去。
唐明玉震驚地愣在當場。
「你為什麼背叛我?」
「我沒有……」
「我已經告訴過你不准去,你為什麼還要到那邊去!」
男人怒吼,抓著他的肩幾乎捏碎了他,內心深處的絕望和崩潰被揭開傷疤,暴露在日光下,狠狠地傷了心。
他跑過去,就是認輸。
永遠地向女人認輸!
不能原諒!
唐明玉百般委屈都忍著,淚光在眼眶裡打轉。
男人無情地提著他的領子摜在地板上,唐明玉撲倒在地,瑟縮地往後爬。男人撕下領帶,將他揪著拖到一邊,綁到了沙發腿上。
「你以為你是誰?試探我的底線,插手我的私事?妄想左右控制我?還是和一個男人私奔來證明我多麼愛你?」
男人瞠目眥裂,像一隻受傷的豹子,被逼到了底線。掐住青年脆弱的脖子,殘酷地說道:「不。你,只是我豢養的寵物,用來消遣的玩意,我一根手指就能捏死你。你就是地上的螻蟻,還配和我說愛?」
唐明玉眼淚掉了下來,如同鉗子一般的大手掐住了他的呼吸,越來越緊,越來越用力,瀕死的那種熟悉的恐懼又席捲了他,從頭到腳帶起一股激烈的電流,他臉色漲紅,幾近窒息,拚命想要搖頭,而男人這次不再給他機會。
「想讓我愛上你?絕無可能。」
男人無情的審判轟在他的頭頂,唐明玉睜大了眼睛,淚珠不停地滾落下來,砸在男人崩裂的虎口。
霍家銘厭棄地一把將他推開。
唐明玉趴在地上,冰冷的絕望,那麼陌生,他無數次在絕望的邊緣掙扎,還是沒有適應這種感覺,龐大的孤獨和絕望像是無盡的黑暗淹沒了他。他希望這是假的,他不接受,絕不接受!
「你愛我。
「你已經愛我了。
「你不承認而已。」
男人冷笑了一聲,撕碎了他的衣褲,把他殘暴地折疊擺弄:「那你就試試看。」
「不要!不要!」
「你不能這麼對我,你是愛我的,你害怕愛我,你害怕承認!」
唐明玉在他手下掙扎哭泣,火上澆油的話徹底引爆了男人的憤怒。他將他按著頭翹起臀部,毫不留情地貫穿了他的身體。
唐明玉哭了,男人的暴行又一次施展在他的身上。他開始動搖,他真的愛他嗎?真的愛他會捨得這樣對他嗎?還是說,他自以為是地相信,他膨脹了,蒙蔽了心智,讓他以為他是愛他的?那在山上的那個吻算什麼,那一夜的擁抱算什麼?全都是他自作多情麼?
不,不要。
他屈辱地承受著男人毫無情意的暴行。這和以前的許多次都不一樣,男人把凶器捅進的心裡,將他跪地捧上來的那顆心臟捏爆碾碎,一刀一刀凌遲著他。
唐明玉的頭一下一下撞在沙發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後面的捅插撞擊已經疼得麻木,他大張著腿,像隻狗一樣接受交媾,身下撕裂血跡斑斑,男人引著他按在交合的地方,黏液腥膻地糊了他一手:「知道自己是個什麼玩意了嗎?」
男人將他像破布一樣扔在一邊,抽出身來擦淨,紙巾糊著精液扔在他臉龐上。
「好好想想,認清你自己的位置。」
唐明玉緊緊咬著唇,凍得嘴唇青紫,身體發抖。
從沒有這麼寒冷,七月的天氣,他赤裸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下黏液血跡,就這麼過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