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暴怒的瞬間,男人狠狠瞪了一眼上來的周閔煒。
周閔煒自知理虧,他看不住唐明玉,唐明玉爆發出來的力量超乎他的想像,在他有意識去攔的時候,青年就已經搶出去了。
而雙方的交手徹底引發了暴動。
混戰的人群中,霍家銘和張蓮花冷冷對視。這麼多年,她的脾氣還是沒變。這種強悍的壓制也許到死都不會變。不管他是反抗、出走還是歸來,他的母親都無動於衷,冷血到無懈可擊。
張蓮花憎恨他。她雖然打不到這邊來,但惡毒的眼神宣洩著她滔天的憎恨。兩次,她被這兩個人逼得無路可走。張蓮花恨得牙癢,恨不得咬碎了他們。
霍家銘狠狠一腳踹翻了撲上來的人,啪得一聲掰斷了他手裡的木棍,摔在女人面前。再來一人,依然如此。再來……
霍家銘的強硬,震撼了所有的村民。場面鴉雀無聲。
霍家銘摟緊懷裡的人,轉身離去。
車上,唐明玉覷著男人的神色不敢說話。他的臉轉眼間已經腫高了一分,周閔煒頂著莫大壓力飛速回奔。
霍家銘沒有任何動靜,他只是靜靜地坐在車裡,抱著懷裡的人。
唐明玉依然環抱著他,頭歪在他頸間,腫脹起來的臉近在眼前,紅通通的,印著五個手指印。
男人收緊手臂,又將他摟緊了些。
唐明玉這時有點放心了,他一動沒動,任由男人收縮著空隙,將他勒斷了一般緊緊困在懷裡。
下車,唐明玉是被抱下來的。霍家銘看著和平時一樣,他將唐明玉抱到床上,轉身去拿藥膏。
周閔煒已經張羅著老闆娘到處找藥,然而男人一起身,就被唐明玉拉住了。
青年哀求道:「別走。」
他不是為自己,他只是不想男人離開他。莫名之中,有些害怕。
霍家銘果然坐下了,他沉靜地等著,唐明玉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麼異樣。周閔煒拿了藥膏來,男人接過,擠了一塊在手指間抹勻,敷到臉上。
清涼的膏體塗上皮膚,半邊臉瞬間不那麼僵硬了,火辣辣的熱度也退了一點。男人的動作還算溫柔,一手扶著他的下巴一手塗抹,認真又嚴肅。
唐明玉偏著頭想方設法觀察他的神色,想說幾句勸慰的話,又不知從何說起。
房間裡很靜,靜得只聽到他被觸碰臉頰那刻壓抑不住的呻吟,男人停下,望著他。
唐明玉也看他,四目相對,沉默不語。
男人走開,唐明玉自己接過藥膏抹。
他捉摸不透男人的心思。
他試圖探究男人的內心,但都被他原封不動擋了回來。
唐明玉思索著,霍家銘已經出去忙了。
一整個下午都沒事。
唐明玉趴在窗台上,用雞蛋揉著臉,不時關注著男人什麼時候回來。
霍家銘一進門,唐明玉就衝了出去。
黃昏的日光底下,男人抬起他的臉看,似乎是消腫了一些。
唐明玉鼓足勇氣道:「您沒事吧?」
「沒事。」
男人回答,遂即上樓。
和許多個夜晚一樣,吃飯、洗漱、上床。
兩人躺在鄉下這間屋子裡,外面遙遠的車聲狗吠,搖搖晃晃像飄在異鄉孤島上。房間裡沒人說話,黑夜降臨,瀰漫著一種無聲的沉重。
唐明玉不敢動,怕這鐵床發出不合時宜的聲音。他的臉依然火辣辣的,一不抹藥膏就腫得像裂開,他也不敢喊疼。身邊男人的呼吸沉穩、冗長,他從沒有一刻那麼想男人快點睡過去。夜漸漸深了,月上中天,從窗外鋪瀉一地銀光。而床上的他們依然保持著睡前的姿勢,誰也沒睡著,誰也沒動靜。
昏暗裡,男人翻了個身,背對他側躺著。
白天發生的一切此刻如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閃回。霍家銘抑制著,他一直在抑制,他盡量維持他的風度,加固他的強大,保持生活的原樣,不留一絲可趁之機。
然而在他銅牆鐵壁的防守下還是有一個縫隙在慢慢皸裂崩塌,隨著時間逐漸被拉大,出現一個又一個不可彌補的漏洞。
他的母親憎恨他。
是的,憎恨。
他有時候會想她為什麼維護現有的家庭,而憎恨他。為什麼那麼偏心。除了霍文的賬算到他頭上,她對他真的沒有一絲感情嗎?
這個在二十年前就糾纏他的問題,至今都是無解。那次,他毅然拋棄所有,報復她;現在呢?
在她扇向唐明玉那記耳光的那刻,撕碎了他全部的幻想,母子情分一無所有。
他報復不了她。
他們什麼都沒有了。
沒有為什麼,沒有理由,無解。霍家銘接受了這個事實。
這是個極為慘痛的事實,在遲到了二十年後,重重攻擊在他脆弱的心口。
他感受到了一種莫大的悲傷。
一旦開始出現裂痕,整個世界都在崩塌。他無法面對自己的脆弱,但他卻不可避免地脆弱了。
男人轉過了身。
莫名地,唐明玉感受到了。
隔著不遠的距離,他敏感地感受到了男人身上肌肉的繃緊,渾身的力量以一種驚人的速度飛速流失,背影在不斷崩塌震顫,一剎那間就變老一般,徒留下一片沉重的悲傷,瀰漫不散。
唐明玉從沒有這麼害怕過,印象中男人永遠是強悍的、無畏的、不可摧毀的,他的身影永遠高大,沒有人可以打敗他,然而這一刻他脆弱得像個孩子。
夜色裡,唐明玉從身後擁住了他。他以自己所能將他完全包納在自己懷中,他的身體緊貼男人背脊,他的臉頰依靠在男人頸間,他用自己的力量傳遞給他,用自己的溫度溫暖著他。
他像一個弱小又強大的治癒師,溫柔地包容著他的一切脆弱和不堪。
沒有人說話。
沒有人動。
夜裡,隱藏了一切不能訴諸於口的心事,埋葬所有醜陋和黑暗。
霍家銘閉上了眼,承受著身後源源不斷的熱量,睡了過去。
早上醒來的時候,唐明玉習慣性地一摸,床邊已經沒了人影。他猛地一下就坐了起來,穿著睡衣就跑下了樓。
老闆娘熱情地和他打招呼:「這麼早就下來啦?要不要吃早飯?」
唐明玉左看右看都沒找到人,心急如焚。老闆娘笑道:「他出去了。」
「有說去哪嗎?」
「那倒沒有,不過看著像是上山溜躂了吧。你來啊,剛熬好的小米粥,還有油條、灌湯包和小餛飩,來吃早飯嘛。」
唐明玉找不到人總覺得不安:「不了,我出去看看。」
他換了衣服鞋子,春天的早晨清涼無比,太陽不是很烈,遠處山巒連綿,層層疊疊的梯田,一片曠野,讓人的心也跟著豁達起來。
而唐明玉的心卻並不輕鬆。昨晚男人的情況不太好,一大早又沒了人影,他會不會出什麼事了?
唐明玉順著山路拾階而上,迫不及待地尋覓著山間的人影。早上山裡沒有什麼人,越往上爬越冷,雲霧繚繞。這片基本已被當地放置,荒野裡枝葉茂密、雜草叢生,青年爬了一會額頭就已沁出了汗,腳步沉重,一深一淺地在毫無規則的山路上攀登。
在林裡兜兜轉轉走了許多冤枉路,仍然找不到那個人。唐明玉也累了,掙扎著爬出半山腰,一輪紅日忽然跳脫而出,迎面明晃晃地傾瀉下大片日光,將整個山林都沐浴其中。晨霧凝著露珠掛在葉子上,枝葉的苦混著泥土的清冽,形成一種奇妙的甘甜味道。
而遠處,一層又一層鋪瀉而下的梯田錯綜複雜地排列著,彷彿是個龐大靜謐的王國。充滿生命力的幼苗抽絲剝繭努力生長著,被風一吹搖搖曳曳如同花海一般蕩漾開來。
唐明玉看呆了,他從沒見過如此美的風景。
而男人就從那片陽光裡走下來了,看到狼狽的青年一愣,「你怎麼來了?」
唐明玉顧不上美景,立馬就跑過去:「我來看看您……」
跑到男人身邊他止住了,對男人的消失還心有餘悸,但現在好了,他就在自己面前,他就在這裡。真是太好了……
他有些氣喘吁吁,但精神興奮,貪戀不足地一眼不眨看著他。
霍家銘抬起他半邊臉,昨天掌摑的地方腫得不是那麼高了,指印已經慢慢消除,只留下一片紅紅的淤痕,因為運動又像格外明顯似的,紅腫起來。
男人的大手在那紅痕上摩挲了下,溫熱的掌心覆在臉頰上,唐明玉莫名臉紅,心跳加速。
那應該是憐愛的目光吧……那張缺乏表情的臉上此時認真探究著什麼,微微蹙眉,在碰到他的目光時沒有躲避,直視過來。
深沉而漫長的凝視,看得唐明玉心跳如鼓,躁動不安。
「還疼嗎?」
男人撫著他的臉問。
「不疼了。」
唐明玉搖頭。
「以後別去那邊。」男人告誡。
「哦。」
他遂即也想起昨天的事:「那邊要怎麼辦呢?」
男人還沒提,他先替他愁上了。
一問出來又後悔,男人多半會說他不用你管,你別管之類。
沒想到霍家銘靜默片刻,回答了他:「有人會善後。」
「周經理嗎?」
「大概吧。」
短短幾句,交代完了昨天的事,顯然男人還是不想多提。但這已經是非常意外了,男人竟然和他聊起工作的事,他們竟然能平等地交流。
就是這麼一問一答,平淡無奇地聊了起來。
唐明玉上前擁住他:「我不會離開您的。」
他篤定地說,是的,不管怎樣,他都不會離開。
不是安慰、不是同情,而是篤定的許諾,從以前到往後,他都會徹徹底底地擁有他。
與生俱來。
霍家銘雙目微斂,還存有昨晚的軟弱就被青年強硬的表白擊中了,萬年不動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裂隙,男人緊緊抱住了他。
陽光透過的林間,男人微微低頭,尋著青年柔軟的雙唇,吻住了他。
唐明玉似乎能聽到冰雪融化的聲音,辟里啪啦冰川下的海水翻湧不息。他被男人摟住,彷彿擁抱了愛情。
男人收緊手臂,碾壓著他的嘴唇摩擦,淺嘗輒止地吮吸了下,一個驚心動魄的輕吻結束了。夢幻一般,他感覺自己飄了起來。唐明玉傻傻地愣在那裡,男人將他摟進懷裡,他埋在男人胸前,慢慢放鬆身體縮進他懷裡,兩人抱了許久。
「您餓了麼?回去吃早飯吧。」
「嗯。」
「這邊風景太好了,好不想走啊,我們就多住兩天好不好?」
「好。」
「我小時候都沒去過鄉下,沒想到還有這麼美的地方。這是種得什麼?水稻嗎?」
「嗯,有的地方也種茶樹。現在正好是采春茶的時候。」
這裡的一切對於男人都太過熟悉,一草一木都攜帶著過去陳久的記憶。塵封多年,本來如同夢魘一般刻意迴避的存在,在和青年聊的時候竟也不覺得怎樣。
唐明玉一驚一乍地:「啊,我看到了,就在那裡!」
他拉著男人的胳膊看,感嘆大自然的瑰麗神奇,沉醉在這美麗的桃花源中。
真想和愛的人永遠住在這裡啊。
霍家銘卻不想,他恨不得永遠離開這裡。
不過眼下,唐明玉依偎在他懷裡,手指纏著他的手指,興奮歡快的模樣,他說不出什麼掃興的話。
男人逃出他的糾纏,按著青年的脖子下山去了。
此後幾天,唐明玉過了此生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男人拿著剝殼的雞蛋給他揉臉,他只需要坐在一邊仰著臉就好了。其實已經沒什麼事了,但霍家銘安排他坐,他就坐著,眨著眼睛看他。
霍家銘看了他一眼:「轉過頭去。」
他小聲嘟囔:「我想看著你。」
霍家銘譴責地望著他,他只好乖乖地轉過臉去,看陽台下面撒歡的狗:「我們家也養個金毛吧,超大的那種。」
「你養?」
「嗯嗯。」
男人想了想,嘖了一聲:「髒。」
「我收拾。」
唐明玉立馬表態。
他又說:「家裡那麼大,你不在的時候就我一個人。原來還有敏敏,現在……」
霍敏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了。自從上次一腳把他踹出去,他就再沒和自己說過一句話。越洋電話和視頻都是打給唐明玉,他在旁邊聽一句,還得藏著掖著不被那小子發現。
霍敏,終究是他的骨血。
「他怎麼樣了?」男人裝作不經意地問道。
「誒?敏敏麼?」唐明玉意識過來,立刻就把所有都倒給他:「他說那邊吃得不太好,新搬的宿舍,和幾個外國學生一起住。不過語言環境不太好適應……」
男人哼了一聲:「這都是你慣的他。」
唐明玉瞧他皺眉思索又不想被人看穿的樣子,有些好笑。他摟著男人脖頸,溫柔地親了他一下。
「對,都是我的錯。」
男人居高臨下地和他接吻,說是錯,也沒有懲罰他。有了唐明玉,他對霍敏就不一樣了,徹底地和過往陰影分開。
他並不想複製另一個自己,雖然常常脾氣會抑制不住,但每到關鍵時候都會被唐明玉攔下來。
一軟一硬,有所緩和。霍敏到底和他不同。
而這一切都是源於眼前的這個人,
他總是能給自己一些「意外」。
明明是那麼軟弱的人,卻能在女人凶狠的暴動下,挺身護住他。
那單薄的身軀擋在自己面前的那刻,帶來的震撼不止一點點。
他不想軟弱,他牴觸震撼,但到最後還是心動了。只因這甜美的滋味太過美妙,讓人無法抗拒。
男人攫住他口腔裡的氣息,吸吮糾纏他的舌頭,進到最深處。唐明玉胸腔裡的空氣都被掏走了,他被帶動著和男人輾轉親吻,唇舌交纏,濡濕的氣息,像要把他吃下去,和魔鬼共舞的感覺。
唐明玉呼吸不暢、嘴唇紅腫地被放開了。他有些傻地問:「那可以養金毛了麼?」
「可以。」
男人准了。
下午,兩人到菜園子裡轉了轉,後院有個池塘,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叢蘆葦,水面飄著還沒開花的睡蓮葉子。唐明玉挽起褲腿,下到水裡撈魚。他對這裡的一切都很好奇,花花草草,菜園果樹都是他沒見過的,遠處還有一個遼闊的天地,天底下只有他們兩人。
他撈了一海碗小魚,頭上頂著個大荷花葉子,大概是裡面長得最好的那個了,赤著腳向他跑來。
「你看,這麼多魚!都是水裡的!還有個大的,在裡面。」
霍家銘戴著墨鏡帽子,大中午的和他在這瞎混。
「怎麼不抓那個大的?」
「我不敢。」
唐明玉嘻嘻笑,又捧著那碗把魚都放生了,然後繼續撈。
霍家銘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