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唐明玉加了幾天班，搶著做事，和徐慧說了一下，順利拿到了假期。剩下不夠的回來再補。徐慧對他一向很寬容，他勤奮好學，雖然不太與人交流，但在甜點上還是很有天分的。她想培養一個自己的得力助手，臨行還給他塞了好幾本書。唐明玉抱著書心情很好，他從沒跟男人出去過，霍家銘幾乎不帶他出席公眾場合。這罕見的一次，讓他有種被承認的歡喜，彷彿出門度假般歡呼雀躍。

　　兩人收拾好行李，一起登機去B市。周閔煒作為霍家銘的貼身助理，獨自坐在經濟艙。唐明玉回頭看了他一眼：「要不……我到後面坐吧？」

　　霍家銘被他動來動去擾得心煩：「坐好。」

　　唐明玉乖乖坐好，蓋好小毯子：「我還沒有坐過飛機。」

　　霍家銘翻著雜誌：「待會耳鳴記得張嘴。」

　　「像這樣嗎？」

　　唐明玉張大嘴示意給他看，像個大嘴猴。

　　霍家銘眼神微斂，望著燦爛陽光下青年可愛的神色，按了一下他的頭。

　　唐明玉吃痛，又想起來：「我還沒有給敏敏發短信！」

　　霍家銘道：「要飛了，手機關掉。」

　　「可是……」

　　「他沒斷奶嗎？」

　　唐明玉不敢再說，只好落地後再通知霍敏。

　　一整個旅程，唐明玉都難掩興奮與好奇。遮光板放下來，他又推上去，看外面棉花糖似的霞雲。坐不住地要果汁、擺餐盤，偏頭瞧男人英俊的側臉，霍家銘被他目光看著，不為所動。

　　他鼓起腮幫張嘴，耳邊一陣接一陣的轟鳴，有那麼一刻的失聰感。

　　他頻繁吸引著男人的注意，霍家銘瞧都沒瞧他一眼。

　　他戴上青蛙的眼罩，裝睡。過了一會，睜開一隻眼看男人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沒變。

　　漸漸他也睏了，糊里糊塗睡過去，頭一歪，沉沉壓在男人的肩膀上。

　　霍家銘嘆了一口氣，早知道不帶他出來了。

　　下飛機是周閔煒叫醒他的，他朦朦朧朧醒來，霍家銘已經下飛機了。眼前是周助那張微笑的臉龐。

　　他連忙搬行李跟上，周閔煒想幫他，他堅持自己拿。

　　來到海濱城市，空氣裡似乎都透著潮濕的味道。陽光燦爛，道路乾淨，有個陌生朋友來接他們。霍家銘過去打招呼，周閔煒跟上。他獨自推著兩隻大箱子落在後面，聽不懂他們說什麼。

　　今天霍家銘打扮得頗為正式，長達三個小時的旅程絲毫沒有讓他露出疲憊。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正裝服帖又精良，領帶、袖口都是經由他的手，讓他充滿了自豪感。霍家銘在人群裡特別扎眼，四十歲的男人歷經世事，舉止有度，比年輕人多一分歲月的味道，不再對事業躊躇滿志，而是運籌帷幄的自信與篤定。然而他又與其他圓滑世故的中年人不同，對自己和他人都有著嚴苛的高要求。他自私、冷酷、高高在上又睥睨天下的姿態，時常給人很大的壓力。他們都說他做生意又獨又狠，不給人喘息的後路。不知道微笑迷人的周閔煒是怎麼受得了他的。

　　霍家銘和來人簡單寒暄完，回頭看了一眼唐明玉。

　　周閔煒道：「唐先生快一點。」

　　唐明玉搬著兩個大箱子，周閔煒過去幫他。來接人的朋友好奇道：「這位是？」

　　霍家銘道：「唐明玉。」

　　「哦，沒見過啊，你好。」

　　唐明玉空不出手，折騰半天握上去：「您好，您好，對不起。」

　　羅秦笑道：「小朋友挺可愛。」

　　霍家銘坐副駕駛，唐明玉和周閔煒坐後面。羅秦開車帶他們去酒店。

　　羅秦算是霍家銘的老朋友了，兩人從小一個院長大的。退伍之後就做生意，羅秦人脈廣，霍家銘不耐煩應付這些，就由他牽線搭橋。

　　「嘿，藏得挺深啊，我都不知道。」

　　霍家銘沒理他。

　　羅秦又道：「上次可不是這個啊，我給你記著呢。」

　　霍家銘道：「閉嘴吧。」

　　「哎，還不讓我說了。」

　　羅秦望著後視鏡：「小朋友，跟了你們霍總多久了？」

　　身邊坐著周閔煒，唐明玉極為尷尬。他們的事，好像是個永遠無法見光的秘密。被這樣飽滿深意地當眾講出來，他無言以對。

　　霍家銘道：「開你的車。」

　　羅秦笑了笑，放過了他。

　　「最近你回去了嗎？聽說阿姨可有點不舒服啊。」

　　霍家銘道：「嗯。」

　　「別這樣啊，又不是什麼深仇大恨，回去一趟看看老人家。咱們那片可待不久了。」

　　「什麼意思？」

　　「好像要搞拆遷？不知道誰看上的那塊地。」

　　周閔煒忽然問道：「是清鄉的老房子嗎？」

　　羅秦道：「對。」

　　「霍總，好像是我們公司……」

　　羅秦大笑：「哈哈哈，這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打自家人。」

　　霍家銘皺眉道：「你話太多了。」

　　唐明玉在後面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只茫然地睜著兩個大眼。

　　到達海邊，天氣變得陰沉沉，彷彿有颱風過境。

　　一條私家公路直通酒店，沿途是蔥鬱葳蕤的叢林，環境優雅。海邊別墅的房子都是紅瓦，遠處看上去像一座座童話城堡。進入酒店，有花園泳池、私人沙灘，海水碧綠，煙波浩渺。整個開車過來他們沒遇見過一個客人，異常的安靜。

　　工作人員帶著他們辦了入住，房間非常的大，又漂亮。陽台延伸進海灘上，遠處翻滾洶湧的浪拍打著。

　　唐明玉從背後擁抱住忙碌的男人。

　　在外人面前拘了那麼久，他渴望得到一點溫暖。

　　霍家銘伸手撈過他，在額頭一吻：「自己找點飯吃，我晚上回來。」

　　「嗯。」

　　唐明玉環著他的腰，抱著不放。

　　「有事就找周閔煒。」

　　「嗯。」

　　霍家銘拍拍他的頭，掰開他的手走了。

　　一連幾天，他都沒回來過。唐明玉原本想的兩人浪漫的度假，變成颱風天氣他獨自一人泡酒店。

　　海水淹沒過他的頭頂，快把他泡脹了。

　　一個人泡酒店很無聊，颱風天氣，一天到晚都在下雨。他只能待在房間裡，躺沙發上看他那幾本書。霍家銘只回來過一次，周閔煒倒是常見，勸他去泡泡溫泉，做做spa。他一開始不想去，奈何實在太無聊了，他只好換了衣服出門。颱風天，大家都在室內活動，酒店像個密閉的王國，空前熱鬧起來。唐明玉去泡了會溫泉，出來的時候幾個膚白長腿的妹子走過，嘻嘻哈哈聊天。

　　「昨晚李總的手段如何，你領教了嗎？」

　　「也不看看我是誰，能讓他灌趴下？不過他那雙手真好色，總往我下面摸。」

　　「全是一樣的貨色，誰知道他們會不會一上床就吃藥。」

　　「別說了，連我老公都不靠譜，說好帶我來這邊買買買的，沒想到遇到這破天氣。」

　　隱晦嬉笑的聲音遠去，唐明玉打了個顫，或多或少他能看出來這裡的都是什麼人。

　　唐明玉裹緊衣服，逃回了房間。

　　霍家銘對著鏡子打領帶：「換身衣服，跟我來。」

　　唐明玉展顏一笑，往他身邊湊。

　　霍家銘沒功夫和他膩歪，不耐煩地：「快點。」

　　「哦。」

　　唐明玉失落地換衣服，一身白色西裝和領結，漂亮時尚。唐明玉照著鏡子：「要去哪？」

　　「參加一個酒會。」

　　唐明玉緊張起來：「我不會……」

　　「到那不用你說話，只管吃你的。也不要和別人搭話。」

　　「哦……您也在嗎？」

　　霍家銘看了他一眼，用一種看白癡的眼神。唐明玉低下頭不說話了。

　　輾轉陪男人路過幾條長長的走廊，來到一個花園水池。裡面儼然是金碧輝煌、觥籌交錯的局面。中央有個小舞台，樂隊們奏著優美悅耳的音樂。羅秦帶著幾個生意人迎上來：「還想去請你呢，來得也太晚了。」

　　霍家銘道：「不給介紹一下？」

　　「哦，這位是萬新集團的萬總、以及他最得力的總監李總。這是我老朋友了，絕對是地產界的傳奇霍家銘霍總。」

　　「你好你好。」

　　雙方客氣著，唐明玉在後面觀望。來的人都是上流社會光鮮靚麗的人物。他一個都不認識。大部分是帶著伴來的，但鮮少是帶著自己太太。有幾個唐明玉認出是正當紅的女明星，也有些是模特。像霍家銘這樣明目張膽帶著男伴來的也有，很少。

　　唐明玉有些無地自容，霍家銘手持紅酒，風姿瀟灑地和很多人聊天，來了一批又一批，從容不迫，然而從頭到尾都沒有介紹過他。

　　當對方「太太」不小心問到他的時候，他也很難回話。他對於霍家銘來說是什麼？他一下子懵了。

　　從前霍家銘讓他待在學校唸書，後來就接到了家裡，他沒跟男人出來過，這麼忽然站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著許許多多社會人士的面，他無法定義他自己。

　　他插不進他們的話題，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甚至連勉強微笑的寒暄都做不到。

　　他的社交能力面臨崩潰。

　　霍家銘示意周閔煒帶他離開，唐明玉剛要開口哀求，看到男人蹙眉一臉不耐的神色，就閉嘴了。

　　他的確很多餘。

　　周閔煒怕他尷尬，帶他到餐飲區。唐明玉拚命勸他回去：「不用管我，您看好先生，別讓他多喝酒。我沒關係的，不能再給你們添麻煩了。」

　　周閔煒被他一直推，只好說：「那你待在這，完事我就過來找你。」

　　「好。」

　　唐明玉看著周閔煒走遠了，全身卸下來，背上濕冷。

　　他站在一個角落，四面八方都是人，穿越層層人流，他遙望著那個成功的男人。

　　他是不一樣的，他從一開始就不一樣。他在人群裡，強大、發光，像一尊屹立不倒的神。當他穿著皮鞋，投下的身影籠罩住自己的時候，他就被他俘獲了。

　　小時候，唐明玉總是羨慕過年過節鄰居家小孩有個叔叔。高大威武的身軀將小孩抱起來，塞給他一些糖，用帶著自家人驕傲自豪的語氣誇他又長高了。

　　他沒有這樣的叔叔，他連爸爸都沒有。被高大男人抱在懷裡寵的滋味，他沒有享受過。

　　自從認識了霍家銘，他就更沒有享受過了。霍家銘只給了他一個美好的理想，而裡面都是冰冷的。

　　霍家銘和很多人聊天，湊到他身邊的更是不少。霍家銘對待他們都彬彬有禮，縱容著狂蜂浪蝶們的胡鬧，帶著成熟男人優雅迷人的風範。他對待不相干的外人，總是比較寬容的。而有一個眾所周知的大明星，似乎和男人很熟，兩人離得很近說話。他們身量差不多，站在一起交相輝映。男人微微側身在霍家銘耳邊說著，霍家銘極有耐心地傾聽，偶爾回個眼神、或彼此會心一笑，耳鬢廝磨間透著難以言喻的氣息。

　　唐明玉遠遠看著，心裡難受得很。做人的差距真是天差地別。而他白天遇到的那群妹子竟然也來了，就在旁邊的陽台狂歡，八卦著那些男人女人間最隱晦醜陋的新鮮熱聞。

　　當然也有霍家銘的，唐明玉無意間也聽到了。

　　「霍總，聽說床上挺狠的，不過很難勾搭啊。」

　　「你見他帶人來了麼？」

　　「沒有呀，剛才看他身邊也沒什麼人，不過柳瑜舟在，真討厭。這個裝清高的妖艷貨色怎麼哪都有他。」

　　「誰不知道他是睡遍了投資商老闆，不然有名的導演都請他呢？看，又找霍總『談生意』吧？」

　　唐明玉心裡一陣噁心，往遠離陽台的另一邊去。

　　他匆匆地走，不小心就撞倒了一隻酒杯，灑了迎面來人一身。

　　「對不起，對不起。」

　　「沒事，你身上也灑了。」

　　來人指著他身上，唐明玉低頭一看，白西裝最怕染，紅酒淋淋漓漓暈染開來。

　　「唉，髒了。」

　　唐明玉到處找紙巾，來人苦笑著遞給他一方手帕：「用我的吧。」

　　「那怎麼好意思。」

　　兩人推來推去，唐明玉拿手帕先是擦男人身上的液體，又是擦自己的。

　　「我們到一邊去吧？」

　　江衡拉著他到角落，免得擋住來往的客人。

　　兩人因為一個誤會，互道了姓名，在一旁聊起天。

　　「我也不是很喜歡這種場合，跟著我老闆來的，見見世面。不過，你應該很厲害……這身西裝很貴。」

　　唐明玉看著染髒了的衣服，是很華貴，可是不是他的。

　　「不，我很窮。我也是跟人來的。」

　　「你氣質好，和他們都不一樣。」

　　唐明玉苦笑。

　　兩人因為某種程度達成一致，一身輕鬆，都放開了聊。

　　唐明玉還是第一次和外人說這麼多的話。

　　江衡有些笨拙、有趣，對人非常真誠，是個一眼就能看透的嫩仔。

　　唐明玉和他對話毫無障礙，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我是學西點的，比如現在擺在桌上的這些吧，我基本都會做。好想挨個都嘗嘗看。」

　　「那就嘗嘛，反正這些東西擺著也沒人吃，多浪費。」

　　「可以嗎？不會讓人看到很丟臉？」

　　「有什麼關係。」

　　江衡一口將小塊芝士蛋糕放嘴裡，示意唐明玉。

　　唐明玉不敢明目張膽，拿一小碟用小勺一口一口抿。

　　兩人說說笑笑，須臾間嘗了一遭。濃郁的甜在味蕾爆開，壓過內心的苦澀。唐明玉眼角眉梢間都有了笑意，眼中點點星光。驀然回首，男人冷淡的目光不知何時已經望了他許久。

　　「先生……」

　　周閔煒頭痛地過來：「你到哪去了？我和老闆找了你好久。」

　　「我……」

　　霍家銘不聽他說轉身就走，唐明玉心裡一急就跟上去。江衡在後面道：「唐明玉，記得微信聯繫！」

　　霍家銘的臉色頓時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