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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零年代好生活》第28章
第028章

  難得被隊上的社員真心誇贊一回, 可惜的是,趙建設幷不感到絲毫的榮幸。又因爲全部心思都放在紅薯王上頭,他都沒顧得上生悶氣, 趕緊辦完事兒後, 立刻匆忙回家, 開始趕報告書。

  糧食一事關係到民生大計,擱在哪裡都是緊要事兒。趙建設連飯都沒顧得上吃,起草完報告後, 立刻謄寫了一遍,就騎上自行車匆匆往公社去了。

  這般重大的事情, 一定得讓上頭領導儘快知曉。

  ……

  打死宋衛國都不會想到, 他究竟幹了一件怎樣的大事兒。事實上,他還懵著呢, 等回頭其他社員幫著把等量的紅薯給送來了, 他也僅僅是下意識的收攏歸置好,整個人都是渾渾噩噩的, 總覺得有種不祥的預感。

  然而,啥事兒都沒發生, 就連宋衛國最擔心的被親媽指著鼻子痛駡都不曾發生, 一切就好像跟平常一般無二,反正看趙紅英那樣子,就好像是真的把這事兒給翻篇了。

  忐忑不安了兩天後,宋衛國剛鬆了一口氣,就被趙建設告知, 可以登臺表演——咳咳,是上臺演講了。

  宋衛國再度懵圈了,可回過神來之後,却是竊喜不已。

  儘管僅僅是在隊上對著社員們演講,可在宋衛國看來,那也是極爲難得的。他親媽倒是上去過,可惜還沒演講完,就被奔下山來送菜的野山猪給打斷了。要是他這回順順利利的演講完了,那可真的是整個老宋家頭一個露那麽大臉的。

  擱在早些年,都能在族譜上記一筆了。

  有點兒小緊張,又有點兒小興奮,宋衛國覺得這就是他人生中頭一件大事兒,也是最光榮的時刻了。

  終於盼到了開大會的時候,他早早的來到了壩子上,本想先上去試試的,哪知其他社員們來得都很快,還沒到時間呢,檯子已經被社員們圍了個水泄不通,稍微來晚些的都只能站在最外圈了。

  也難怪了,這不是聽說宋衛國要公開紅薯王的秘密嗎?要是擱前頭,趙建設開那啥思想報告會議,你看能來多少人。就算不得已過來了,那也是無精打採,哪怕趙建設在臺上吼得都快把嗓子叫破了,下頭的人也能全程死魚眼,簡直就是氣死人不償命。

  可這一回就截然不同了,大傢伙兒早就開始盼著了,你倒是趕緊講啊!!

  按照慣例,趙建設先上去做了一番開場白,似乎是感受到了社員們無比焦急的內心,他沒有作太多的耽擱,很快就下來將場子交給了宋衛國。

  底下掌聲大作,除了不知情的社員們外,宋家這頭的宋衛党和宋衛民這倆二楞子,也不怕丟人的開始鼓掌叫好,一副與有榮焉的蠢樣。

  趙紅英看著眼睛疼。

  她就不明白了,爲啥自個兒那麽聰明一人,就生了仨蠢兒子呢?尤其這下好了,蠢兒子和傻侄子混一塊兒了,這還得了?還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麽造孽呢!!

  可惜,就算趙紅英心裡再不情願,宋衛國還是如願的登了台。

  緊接著,他就懵圈了。

  臺上台下那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也許你站在台下感覺不出來,可一上去,瞅著那麽多腦子挨在一塊兒,所有人的目光都直勾勾的盯著你瞧。而且居高臨下這事兒吧,有時候特別來勁兒,可對於沒經驗的人來說,瞅著特別嚇人。

  嚇得腿肚子都直打顫了。

  宋衛國爲了今天的演講,特地尋了一身沒補丁的衣服出來,看著那叫一個認真嚴肅,可惜一上臺就忍不住哆嗦起來。不巧的是,他們隊上的簡易檯子是用幾張大木桌子拼成的。他在上頭一哆嗦,下頭的桌子也跟著抖動起來,別提有多顯眼了。

  趙紅英徹底絕望了,趕緊往外頭閃了閃,完全不想承認臺上那蠢貨是從她肚子裡出來的。偏偏,宋衛党和宋衛民還完全沒感覺,愈發大力的拍著手。

  幸好,宋衛國最終還是穩住了,開始傳授起了寶貴的經驗。

  啥經驗?

  當然是種莊稼的經驗。甭管咋說,他都是老莊稼把式了,身爲家中的長子,又是經歷過灾荒年的,當初他十二三歲就跟著爹媽下地幹活了,沒兩年就拿上了整工分,這足以證明他對於侍弄莊稼一事還是很擅長的。

  ——不過能種出紅薯王的確跟他沒啥關係。

  「說到這個種地啊,最要緊的就是勤快,咱們莊稼漢子真是半點兒偷懶不得。一開始春耕那會兒,一定要多翻幾遍地,把地裡頭的石塊都挑出來,大點兒硬點兒的土塊也不能留著,要用鋤頭仔細的敲碎,多犁幾遍地,對以後耕種絕對沒壞處。」

  「還有那個除草,這也是頂頂重要的,沒有及時除草的話,回頭雜草就該跟莊稼搶養份了。而且除草不能用鐮刀割,割掉是沒用的,一定要連根拔起。」

  「澆水也不能偷懶,一天兩回,早上得趕在太陽升起前,晚上……」

  這要咋說呢?宋衛國也有做過準備的,起碼在上臺前,他有認真的打過腹稿,把想說的話,在心裡大致上過了一遍。不能說準備得有多好,可起碼他自個兒認爲,絕對不算是敷衍了事。這不是把他自個兒多年的經驗都說出來了嗎?別看只是空泛泛的話,可真要做好却是不容易。

  反面例子都是現成的,這不就是隔壁的第八生産隊嗎?他們那頭也不是懶漢多,而是本身沒吃飽,真的幹不動活兒了,可就是因爲沒把活兒幹到底,什麽事兒都隻幹了個半吊子就撒手不管了,秋收才會這般慘烈。

  道理是說得通的,就是下頭的社員們完全不買帳。

  能站在這裡的,多半都是老莊稼把式,人家會不知道咋種地?他們眼巴巴的盼著宋衛國能說一說那麽大的紅薯是咋種出來的,而不是想聽怎樣翻地除草澆水施肥。

  你說你在認真傳授經驗?這麽多年下來,誰不是這麽幹的?

  臺上,宋衛國認真嚴肅的傳授著種地經驗,台下,社員們已經開始不耐煩了,交頭接耳的討論宋衛國是不是藏私了。

  其實吧,你要是真藏私了,他們也沒辦法。問題是,你自個兒先前答應了願意公開經驗,臨上臺了又改了主意開始瞎扯淡了,這不是把人當猴兒耍嗎?!

  社員們很不滿,趙建設也不樂意,他是真的想爲大傢伙兒幹些實事,抬頭瞅了眼宋衛國,心裡還琢磨著,是不是自己先前說得不够清楚,回頭等散會了,再仔細叮囑一遍好了。

  這次的經驗交流大會草草的結束了,宋衛國自我感覺還挺好的,哪知却被趙建設特地留了下來。

  「大表哥,我先跟你說說我的打算。是這樣的,你先在隊上演講一回,琢磨琢磨說辭,也看看大傢伙兒的反應,等完事了,我再領你去公社那頭,讓每個生産大隊都派幾個代表過來聽你傳授經驗。以後要是再有其他公社慕名前來參觀學習,我也會給你安排的。」頓了頓,趙建設特地問了一句,「這下你聽明白了嗎?剛才說的那些還不够好,回頭重新整理整理,務必要做到最完美!」

  宋衛國真真切切的被嚇到了,這在隊上演講,甭管怎麽說,那都是自家地頭,就算一不小心丟了人,看在同個大隊的份上,社員們也不會過分嘲笑自己的。可要是出去演講了,那豈不是把臉往外頭丟了?

  「建設表弟啊,不對,你是我哥,我親哥!算我求你了,你就放過我吧,我哪裡能去公社演講呢?」宋衛國可算是知道自個兒幹了啥,好懸沒直接把魂兒給嚇沒了,「我就是個泥腿子啊,我懂個屁!哥啊,求你了,要不你去?」

  「你是我哥!」趙建設好懸沒把鼻子給氣歪了,他都把報告書幷關於宋衛國的事迹一幷報了上去,這貨居然中途給他撂攤子?當下一瞪眼,「晚了!報告已經打上去了,連樣品都交了,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要是心裡沒譜,就問問我姑,她一準有門道。記住,下回就不是咱們生産隊了,好好準備別丟人。」

  邀功哪兒能慢呢?再說這可是糧食增産問題,還不是增收一成半成,而是一口氣增産三四倍啊!!

  趙建設完全沒有想過自己方才那番話會不會把人逼死,他撂下話就走了,吃定了宋衛國不敢真的撂攤子不幹。

  宋衛國確實不敢,哪怕兩家是親戚好了,那趙建設也是大隊長。這麽說吧,整個老宋家也就只有趙紅英敢懟趙建設,其他人包括入伍的宋衛軍和嫁人的宋菊花,在見到趙建設時,也是好聲好氣說話的。

  所以,宋衛國真的沒這個膽子,他只是哭喪著臉往家裡走,恨不得立刻抱著親媽的大腿就哭。

  咋辦啊?這事兒可咋辦啊?

  「媽!」

  趙紅英正在喂喜寶吃鶏蛋羹呢,她本人是一臉的寵溺,懷裡的喜寶也笑臉盈盈的,吃得格外開心。

  等一聽到宋衛國那聲「媽」,趙紅英瞬間臉子一拉,不用猜都能想到是啥事兒。好在,她及時想到,老天爺是不會坑她的,所以這事兒應該是沒問題的。

  心裡想著是一回事兒,嘴上說的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等喂完最後一勺,趙紅英笑著替喜寶擦乾淨嘴,回頭就懟了蠢兒子一臉:「你自個兒捅出來的簍子自個兒想法子解决。我是你媽,可你都那麽大了,我還能管你一輩子?地是你種的,功勞是你的,衛國你就好好幹。對了,牛也是你吹的,自個兒受著吧!」

  這話的意思是,他媽不管他了?!

  宋衛國只覺得一陣陣絕望撲面而來,如果連親媽都不管他了,他還能咋樣?完了,這回真的完了,丟臉要丟到公社去了,回頭說不準整個紅旗公社所有的生産隊都要來看他的笑話了,這可咋辦啊!

  沒在親媽那頭尋求到幫助,宋衛國不得已只能拖著兩個弟弟商量對策。

  老話不是說了嗎?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雖然他們哥仨都蠢了點兒,可相信只要肯努力,蠢貨也能想出好法子來的。

  宋衛黨:「大哥,你說咋辦就咋辦,我聽你的!」

  宋衛民:「那可不?你是大哥!」

  對啊,他是大哥啊,所以到底他産生了多大的錯覺,才會覺得兩個蠢弟弟會幫自己想轍兒呢?倒不是弟弟們不講義氣,而是他們比自個兒還蠢啊!

  好絕望,感覺就快透不過氣來了。

  ……

  事實證明,天無絕人之路,就在宋衛國生無可戀之際,無意中在自個兒那屋裡瞄到了一個本子。準確的說,是個課本,强子和大偉共用的小學二年級課本。不知道是誰翻開的,宋衛國看過去時,正好瞄到了一行字。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哪怕這些年來不斷的被親媽全方位的打擊,可宋衛國他是識字的,一般的常用字基本上都認得,寫起來就不行了,缺胳膊少腿是常見的。所以,趙紅英每次想給宋衛軍寫信,都是找的趙建設,不然回頭宋衛軍收了信還得猜字謎,再說宋衛國那筆字也太丟人了。

  可他識字啊!

  「媽!」宋衛國靈光一閃,飛快的衝出屋子,狂奔到了他媽那屋門口,嗷嗷叫著,「媽!媽!!媽你能給我一塊錢嗎?」

  饒是趙紅英自認爲經歷的事兒多了,一時半會兒的也摸不透這蠢兒子再搞什麽鬼。不過,只是一塊錢的話,也不是不能答應,畢竟剛秋收結束,工分除了換糧食還可以換錢,就是正常情况下沒人會這麽幹,寧願繼續記帳,也不要換那丁點兒錢。

  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宋衛國一番,趙紅英到底還是回屋拿了一塊錢:「別給我惹事!」

  「嗯,好的,媽,我以後一定乖乖聽話,再也不給惹事了!」這次的教訓太大了,宋衛國覺得這就是報應啊,他不聽話的報應啊!

  宋衛國捏著手裡的一塊錢急吼吼的進了城,直奔書店而去,回來時懷裡揣了一本紅寶書。

  紅寶書就是領導人語錄,有很多個版本,當然價錢也不一。宋衛國因爲太久太久沒買書了,完全不知道書的價格,所以才特地多要了錢。這會兒他回了家,立馬將剩下的錢還給了趙紅英:「我就花了兩毛八分錢。」

  「你買啥了?」

  「紅寶書。」

  用途當然是有的,宋衛國想過了,他不能給老宋家丟人,更不能給第七生産隊抹黑,所以他决定拼一把。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多背幾句領導人語錄,到時候再度上臺演講時,他就去背語錄!!

  聽完蠢兒子的解釋,趙紅英驚呆了,她原本以爲老大已經够蠢了,萬萬沒想到,他居然還能再蠢一點兒。反正叫她來說,是完全想不通種莊稼跟領導人語錄有啥關係。

  可宋衛國却不這麽認爲。

  咋能沒關係呢?人家要是問,爲啥能種出紅薯王來?他可以說,領導人說過,人有多大膽地多高産。抱著這樣的信念,他種出了紅薯王!

  萬一人家又問,紅薯王是不是改良的糧種?他就可以上去吹,糧種不重要,關鍵在於人要有想法,領導人說過,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只要有自信,心裡想著黨和人民,想著社會主義好,就一定能種出紅薯王!

  宋衛國還真不是開玩笑的,他用僅剩的時間,背熟了二十來條語錄,等趙建設找他去公社時,他格外得自信:「大隊長你放心,我一定不會給咱們生産隊丟人的!」

  他是這麽說的,也真的就做到了。

  因爲已經有過一次上臺演講的經驗,加上公社那頭的條件比他們隊上好多了,起碼檯子是穩穩當當的。宋衛國昂首挺胸的走上台,深呼吸一口氣,開始做演講報告。

  「領導人說,我們應當相信群衆,我們應當相信黨,這是兩條根本的原理。如果懷疑這兩條原理,那就什麽事情也做不成了。」宋衛國一開口,就把底下的公社幹部、各生産隊大隊長以及從社員裡挑選出來的代表,齊刷刷的都給鎮住了。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綉花……同樣的,種莊稼也是一門學問,不需要那樣雅致,需要的是有一顆積極向上的心!我們始終在努力前進,想著偉大的共産主義建設而前進!!」

  「我們必須相信,第一,廣大農民是願意在党的領導下逐步地走上社會主義道路的;第二,党是能够領導農民走上社會主義道路的。雖然我只是種出了紅薯王,可從長遠來看,却是跟著黨走出的第一步,相信以後,我們第七生産隊一定會在大隊長趙建設的帶領下,走得更遠更穩更好!!!」

  趙建設:…………可算看出你是我姑親生的了。

  宋衛國也沒辦法啊,他完全是被逼上梁山的。

  要是叫他分享種地經驗,那他絕對願意,而且半點兒不藏私。可上一次已經證實過了,這個法子沒用,大傢伙兒幷不想聽他說那些「翻地播種除草澆水」之類的話。

  那他還能咋辦?扯唄,想想趙建設開的那些思想報告會議,再回憶一下親媽平日裡的行事作風,兩相一結合,就有了如今這一番慷概激昂的演講。

  等他連著說了一個半小時,終於再也憋不出話來時,底下的公社幹部緩緩的抬起了手,先是零零落落的鼓掌聲,而後掌聲連成一片,遲遲不曾停歇。

  「好!衛國同志真是党和國家的好兒子,人民群衆的好榜樣,好,好好好!!」

  首次公社演講大獲成功,宋衛國一回到家,連衣服鞋子都沒脫,直接虛脫般的把自己砸到了床上。

  雖然裝模作樣很成功,可他心裡真的沒底,只是下意識的模仿著他那彪悍的親媽。現在,事兒似乎是成了,他這心裡就更虛了。

  應該不會再有事兒了吧?果然不聽親媽的話,真是造孽啊!

  因爲心裡沒底,宋衛國在接下來的半個月裡頭,都是夾著尾巴做人的。基本上,親媽讓幹啥就幹啥,沒吩咐的時候,他就躲在屋子裡,哪兒也不去,整個人都是惶惶不安,稍微有點兒動靜都能嚇得他一蹦三尺高。別說他媳婦兒和倆弟弟了,就連趙紅英瞅著都有那麽一丁點兒心疼了。

  趙紅英還特地抱著喜寶來他那屋安慰他:「衛國啊,你也別太把這事兒放在心上,就算真的出了差錯,也是建設那小子扛著。再說了,你還有爹媽有仨弟弟呢,媽答應你,真要出了事兒,保證幫你把四個孩子拉拔長大。」

  宋衛國:…………媽!您可真是我親媽!!

  可憐宋衛國,非但完全沒有被安慰到,反而愈發忐忑不安起來。偏偏,這個時候趙建設被人叫走了,這一走就是一整天,直到天快黑了,才回到隊上。宋衛國這一整天都是提心吊膽的,聽說大隊長回來了,啥都顧不上了,連滾帶爬的去了趙家。正好,趙建設也正打算找他呢。

  「你回頭再準備準備,過兩天其他公社的人要過來,聽說還有上頭的領導在,你再給人家說說,就照你上回在公社那樣說。」

  「還說?」宋衛國心裡那叫一個悔啊,一個沒忍住,抬起手就給了自己兩個大嘴巴子,劈裡啪啦,那叫個清脆悅耳。再看他臉上,只有滿滿的絕望,「叫你嘴賤,叫你嘚瑟,叫你吹牛……大隊長啊,我能不能不去啊?」

  「不能。」趙建設笑得很是滲人,「我再給你透個底,接下來你可能還要去各個生産隊做報告,其他公社暫時不確定,咱們紅旗公社嘛,你是自己人,當然要叫咱們社員沾點兒便宜。絕對不能撂攤子。」

  對著其他生産隊,趙建設可以只顧他們第七大隊。可要是出去了,那可就只能提紅旗公社。整個公社就像一個大家庭,所有的社員都是自家人,既然宋衛國是他們公社的人,當然要給全體社員開個小灶。

  這天晚上,宋衛國基本上就是走三步甩自己一個大嘴巴子,磨磨蹭蹭的回家的。人家那叫三步一叩首,他是三步一耳光,心裡的懊悔就別提了,如果可以回到過去,他一定毫不猶豫的掐死自己。

  別看他把語錄口號吼得那麽響亮,其實他心虛著呢!

  宋衛國也想說大實話,問題是,大實話它沒人信啊!再這麽下去,他總覺得自己或許真的活不了了。只要一想到他又要站到臺上,底下是無數社員,甚至還有幹部們,他就心裡發虛、兩腿發軟、手心出汗……

  他發誓,從今以後一定重新做人,再不敢造孽了。

  甭管怎麽樣,演講還得繼續,就像趙建設所說的那樣,宋衛國很快就開始了全公社的巡迴演講。

  這期間,公社幹部也有陪同,正好順勢實地考察一番,看看究竟有哪裡不同,別家大隊還在欠國家的糧,第七大隊都幫全國增産了,先進的越來越先進,差距大的叫人連嫉妒都嫉妒不起來,就覺得恍惚,咋這點兒時間,差距就那麽大了呢?以前不都是一樣的嗎?

  真是應了那句話,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

  其他生産隊連大隊長都是蔫了吧唧的,而第七生産隊,一進來就能感覺到整體的氣氛都是不同的。社員們腰板挺得老直,走路都帶著風,尤其最近趙建設見天的誇贊宋衛國,要大傢伙兒都向他學習,還說連上頭的領導都點名誇他們了,說他們會種莊稼,替國家减輕負擔。

  可惜那些塊頭極大的紅薯王,最終也沒留下來做糧種,而是都被送到了糧食實驗基地,在仔細檢查後,確定糧種有所改良,就是暫時還不清楚具體原因,也不排除是物種的自然進化。

  雖然紅薯王沒能保住,不過橫竪他們也餓不著,再說趙建設成天的召開思想政治報告會議,這點兒思想覺悟還是有的,一切都是爲了國家嘛!

  第七生産隊狠狠的出了一把風頭,別說紅旗公社了,只怕連縣城那頭都知道他們了。就連老宋家上下也很高興,因爲宋衛國是在替領導辦事,不單記整工分,而且還包一頓午飯。趙紅英都覺得這事兒划算得很,特地跑回娘家問大侄兒,還需不需要其他人幫忙了,家裡還有倆傻子呢!

  趙建設拒絕了,他委婉的告訴他姑,這事兒大概快了結了。

  是快了,剛開始那會兒,他們還穿著短褂半截褲呢,這會兒轉眼就過去了兩個多月,眼瞅著天氣越來越冷,趙紅英都開始琢磨,要不要給宋衛國做一身新棉衣,他以前那身已經穿了七八年了,這去別的地方演講,多丟人呢!

  幸好,趙建設告訴她,事情馬上就要結束了。趙紅英立馬改了想法,棉衣不用做了,橫竪也就是待在隊上,有啥好丟人的?隊上的社員又不是沒見過他丟人。

  趕在下一場雪之前,宋衛國終於回到了家。雖然他也沒有長時間離開過,可因爲前頭太忙了,哪怕回家後也是捧著本紅寶書,翻來覆去的看、讀、背誦。遇到不認識的字,他還得去問趙建設,畢竟家裡倆弟弟比他還蠢,至於强子和大偉就更別提了。

  好不容易忙活完了,他只覺得渾身輕鬆,想著回頭一定要狠狠的睡個幾天,恢復下元氣。結果,才隔了一天,趙建設就又來了。

  「大隊長,又出啥事兒了?」宋衛國真的要崩潰了,還是那句話,他再也不嘴賤了。

  趙建設却說:「趕緊收拾收拾,跟我走。」

  儘管有著滿腹的狐疑,可最終宋衛國還是跟著走了,因爲天氣愈發冷了,他穿上了那件舊棉大衣。結果,直至走到了目的地,才被告知,最高領導人派人來給他送獎勵了。

  宋衛國一開始還沒明白過來,直到趙建設指了指他這段時日從不離手的紅寶書,才突然反應過來,頓時兩眼一翻就要暈過去。

  「別犯慫!」趙建設低聲喝了一句,又說,「等下省裡的市裡的縣裡的領導都會過來,你可得好好表現表現。」

  「大隊長,哥,祖宗!」宋衛國兩腿直打顫,整個人都忍不住哆嗦起來,不是冷的,是被嚇的。哪怕他這段時間裡,把整個紅旗公社都跑下來了,也接待了不少周邊公社的參觀學習團,可那些大領導對他而言,還是遠在天邊,結果現在人家來了。

  來了!!

  這不是鐵了心想要逼死他嗎?就算當初是他不對,也沒那麽大的罪過吧?宋衛國徹底不好了,木楞楞的跟在趙建設身後,本來以爲他會去公社那頭,結果趙建設直接告訴他,特派員和大領導們都會直接來他們第七大隊。

  檯子很快就搭好了,社員們也很快就被通知到壩子上集合,不同於秋收那會兒熱得要命,這會兒是真冷啊,壩子上冷風呼呼的吹著,哪怕人擠人,那也暖和不起來。

  幸好,社員們到齊後沒多久,領導們就齊齊趕到了。先是特派員出面表達了最高領導人對他們的贊賞:「……首長說了,你們紅薯種得好,社員覺悟高,社會主義就需要像你們這樣的好同志!還有宋衛國同志。」

  宋衛國一個激靈,黑臉都瞬間嚇白了。

  「首長誇你的名字起得好,衛國衛國,就算未能保衛國家,也一樣能爲了祖國付出一切!衛國同志,來,這是首長給您的紅寶書。」

  特派員給的紅寶書,可不是宋衛國在縣裡買的那種便宜貨,而是綢封版,哪怕還沒翻看,拿在手裡的感覺就是完全不同的。正好,宋衛國已經養成了紅寶書不離手的習慣,這會兒下意識的去接綢封紅寶書時,手裡那本幾乎被他翻得卷邊了的紅寶書就這樣露在了衆人眼前。

  甭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個逼裝得簡直不能更好。再配上他一身補丁綴補丁的舊棉衣,整個勞動人民的形象就更豐滿了。

  接下來,省裡市裡縣裡的領導們,也一一給他頒發了獎勵,又握手以資鼓勵。誰叫這事兒鬧得大了呢?最高領導人誇了省裡,省裡誇了市裡,市裡又狠狠的誇了一通縣裡……

  這麽一級一級的下來,被誇的和誇人的,心情都無比飛揚,自然而然對於勞苦功高的宋衛國,所有人都表示了高度贊揚。獎勵,自然是有的。

  綢封版的紅寶書是最高領導人給的,省裡的領導當然要緊跟上頭的指示,給了一本紅皮封的本子。市裡的也格外配合,英雄牌鋼筆一支,看得趙建設那叫一個眼紅啊,心道,給宋衛國不是浪費了嗎?這人連自個兒的名字都寫得缺胳膊少腿的。

  縣裡給了一對大紅色的牡丹鐵皮熱水瓶,公社這邊就樸實多了,一個印著「勞動最光榮」的搪瓷缸子,順手還在裡頭塞了兩包硬水果糖。

  一大堆的獎勵啊,看得底下社員們眼睛都直了。

  就連剛才還要死不活的宋衛國,這會兒也精神了。不過,仔細想想,辛苦了那麽久也不划算呢,要是由他選擇的話,他寧願當初老實閉嘴,別招惹這些是非。等摟著獎勵仔細瞅了瞅,他深以爲還是下面的領導懂自己,上頭的層次太高了,給的獎勵完全看不懂。

  唉……

  等發完獎勵後,宋衛國的胸口還被綁上了大紅花,他正納悶這要幹啥時,才發現趙建設已經在安排位置了,還悄聲跟他說:「要拍照了。」

  拍、拍照?!

  宋衛國的腦子已經徹底不够用了,好在趙建設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他只需要由著人擺弄就行,讓站好就站好,讓笑就笑,還沒等他回過神來,據說照片已經拍好了。

  這就好了?宋衛國還有些意猶未盡,不過領導們都沒說啥,他還是乖乖的閉嘴了。經歷了那麽多的事兒,他現在對自己只有唯一的一個要求,能閉嘴就閉嘴,就跟親媽說的那樣,人蠢就多做事少說話,而他本人就是血淋淋的教訓啊!

  幸好,這回是真的結束了。

  終於結束了啊!!

  在目送領導們遠去後,宋衛國真的很想大哭一場,事實上他真的忍不住哽咽起來,抓著趙建設的胳膊問:「這回真沒事兒吧?沒了吧?」

  「沒了沒了,你可以走了,等過幾日殺猪分肉吧。」趙建設作爲少有的幾個知情人,雖然不是很清楚內情,可他也看出來了,宋衛國這是真的慫,完全不摻任何水分的慫。

  既然事情了結了,也就真沒必要再折騰人家了,畢竟不是誰都跟他姑似的,越作越精神。

  腹誹歸腹誹,其實趙建設心情還是很不錯的,作爲第七生産隊的大隊長,他也得到了上頭領導的誇贊,都說他有能耐,帶領第七大隊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還說等年後要開展學習班,讓其他大隊長好好向他學習一下,別總是想著偷懶耍滑,盡知道跟上頭要糧。

  對了,剛才宋衛國和領導們合照時,趙建設也在裡頭,雖然略偏了點兒,可好歹合上了啊,叫人知道他也是領導,大隊長,可不能不當回事兒。可惜不知道啥時候才能拿到照片……

  趙建設還在這兒可惜照片呢,只恨不得早早的拿到手,正好過年這會兒能跟親朋好友顯擺顯擺。他不知道,宋衛國這會兒遭受了多大的打擊。

  好不容易外頭的事兒都了結了,他這段日子苦是苦,起碼也有點兒收穫,雖然再給他一次機會,他絕對不會這麽作死了,可事情已經這樣了,獎勵還是很讓人高興的。

  結果,一回到家,趙紅英就沒收了他所有的獎勵:「看啥看?這是你自個兒得的嗎?外人不知道,自家人還不知道?哦對了,你喜歡紅寶書是吧?給!」

  趙紅英被自己的寬容大度感動壞了,瞧瞧,她還記得蠢兒子喜歡啥!

  綢封版的紅寶書給了出去,紅皮本和英雄牌鋼筆得收好,等喜寶過幾年能上學了,正好叫她用。兩個鐵皮熱水瓶,他們屋裡擱一個,回頭喜寶晚上要喝口水也方便,另一個就給張秀禾好了。至於搪瓷缸子,沒收,兩包硬水果糖,沒收,留著過年吃。

  眨眼工夫,一堆的獎勵就被分光了,絕大部分都歸了趙紅英。基本上,東西落到她手裡,就可以死心了,別想再拿回來。除非,喜寶管她要。

  宋衛國木然的看著這一切,他覺得還是趕緊去睡一覺吧,人得往前看,以後的日子總不能比先前更慘了。抱著這樣的想法,他匆匆吃了點兒東西,就往自個兒那屋去了。

  進了屋,脫了外頭的大棉衣,宋衛國剛想上床歇著,結果一掀被子,整個人立馬彈了起來:「這啥……毛頭!!」

  黑不溜丟的毛頭穿著比他膚色稍微白一些的深色麻布袋子,一臉茫然的睜開眼睛,原本都要「嗷嗚」一聲哭出來了,一看來的是他爹,立馬收了聲:「飛!!」

  「飛啥飛,睡過去點兒!」宋衛國拎起毛頭往靠墻那頭一塞,心裡的絕望却是一瞬間鋪天蓋地的涌來。

  先前自己太忙了,忙到都沒時間關注幾個孩子。剛才他瞅了一眼,却發現,毛頭又變醜了!

  幫毛頭蓋好了被子,宋衛國絕望的叮囑他:「毛頭,你以後千萬要記得好好念書,不然你以後的日子可咋過啊?長成這樣要是再沒個本事,連媳婦兒都討不到。」

  毛頭鼓著腮幫子:「噗!」

  噴了他一臉的唾沫星子。

  ……

  倒黴事兒攤上的多了,總能遇見一兩樁好事兒的。

  就譬如說,十來天後分猪肉,他們隊上的猪長得特別好,不單每一頭都被養得膘肥體壯的,瞅著精氣神都好。等回頭交了任務猪,剩下的自個兒殺掉分肉時才發現,今年的猪肉特別肥碩,那猪板油厚厚的大一塊。

  趙建設再度召開了表彰大會,當然是在分完猪肉之後,表彰的是幾個猪場幹活的人,其中就有張秀禾。

  兩口子都得了表彰,這在整個紅旗公社都是頭一份。雖然這回的表彰只是多分了二兩肉,可那也是難得的好事兒。就算他們第七生産隊比其他大隊日子好過多了,肉還是稀罕東西,能多吃一口都是好的。

  回頭,張秀禾就把多分給自己的二兩肉煮了肉粥,喜寶一碗,毛頭一碗,兩個小傢伙吃得滿嘴流油,就是一黑一白凑到一塊兒,實在是太傷眼睛了。

  張秀禾摸了摸喜寶的小腦袋,已經一歲半的喜寶,有一頭半長不長的烏黑頭髮,摸上去又柔軟又順滑,老人家常說,有些人的頭髮摸起來跟緞子似的,她先前還不信呢,昨個兒她特地摸了摸宋衛國那本綢封版紅寶書,深以爲還不如喜寶的小腦袋摸起來舒服呢。

  「媽!」喜寶以爲張秀禾在跟自己玩,笑著一頭扎進了她的懷裡。至於毛頭這個正牌兒子,吃飽喝足後,轉身就跑,雖然他說話不利索,跑起來却异常迅速,就是不怎麽穩當,基本上還是保持著一天摔個十七八跤的穩定記錄。

  果不其然,這才剛跑出去呢,院子裡就傳來毛頭那標誌性的大哭聲,張秀禾都懶得管他了,隻嚷嚷了一聲:「自個兒爬起來,下回別跑,慢慢走!」

  毛頭要是能聽話,那他就不是毛頭了。

  短短十分鐘裡,毛頭就哭了三回,張秀禾太無奈了,她覺得自己不蠢啊,咋就生了這麽個倒黴蛋討債鬼呢?就說喜寶都叫她不知道多少聲「媽」了,毛頭比喜寶還大了半個月,到現在才剛學會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還只會說「吃」、「飛」、「不」。

  這蠢貨啊!

  喜寶抬頭看她不高興了,忙凑上去往她臉上親香了一口。張秀禾被逗樂了,想著好歹毛頭是個男孩兒,要是女孩兒長成他那樣,那估計就真砸手裡了。

  正這麽想著,外頭傳來宋衛國高興的大叫聲,却是之前說好的照片提前拿回來了。

  原本是真沒那麽快,說不定就得等年後,甚至正月十五以後才能拿到手。可這不是趙建設著急嗎?他就盼著能早點兒拿到手,好在過年期間叫老爹長長臉。到底是大隊長,總算有些小門路,這不,離過年還有好幾天呢,照片就先到了,還特地用玻璃相框裝裱了起來,他自個兒得了一份,也沒忘記宋衛國。

  宋衛國高興壞了:「看看,都來看看,我上照片裡了!咋樣,好看不?」

  別人還沒給反應,喜寶倒是格外得捧場,點了點頭:「好看。」

  張秀禾笑了出來:「你也知道好看不好看?讓我看看,咱們喜寶最好看了,這照片……」頓了頓,「還成吧。」

  「好看!」喜寶再度點頭肯定道,「毛頭不好看。」

  毛頭的親爹親媽對視一眼,皆看到了對方眼裡的絕望。人家孩子好歹都是越長越好看的,再不濟也能得一句可愛,就他們家的兒子,醜得那叫一個難以直視,而且很有一種繼續往下醜的感覺。

  算了,這大過年的,別提那麽掃興的話題了。

  照片拿來了,還已經放到了玻璃相框裡,按著宋衛國的想法,他當然是想跟趙建設一樣,把這大玻璃相框擱在堂屋裡。這樣,甭管是誰來家裡做客,一準能看到這個。

  裡頭,胸前戴著大紅花的宋衛國就跟人家新郎官一樣,站的位置還是第一排的正中心,一看就是主角,兩邊都是大領導,省裡的市裡的縣裡的,當然還有公社幹部以及趙建設。不過,趙建設所站的位置太偏僻了,不仔細找根本就找不到,哪兒像他,第一眼保准先看到他。

  這麽好的照片,怎能不放到堂屋裡呢?

  趙紅英不同意:「擱你那屋不成嗎?非要擺到堂屋裡礙事兒?每天都看著你那張醜臉,我還吃得下去飯嗎?拿走拿走。」

  張秀禾把喜寶交給趙紅英,轉身就拿走了玻璃相框,一臉高興的說:「乾脆我回娘嫁家就帶上這個吧,不帶孩子了。」

  宋衛國一眼就看穿了她:「你是不想帶毛頭吧?」

  是不想,所以乾脆都別帶了,只帶個相框還好趕路呢。

  等過完了一個熱熱鬧鬧的大年,全家人痛痛快快的吃了頓豐盛的年夜飯,小孩子們則得了各自的壓歲錢,對了,强子和大偉又各拿了兩盞紅燈籠回家,所以今年他們還是跟弟弟妹妹們拿一樣的壓歲錢。

  過完了大年,張秀禾格外得意的背著相框回了娘家,宋衛國跟她一道兒回去的,就像之前商量的那樣,一個孩子都不帶,就專門吹噓宋衛國。

  「衛國呀,我也沒想到他那麽能耐,種的紅薯居然叫京市的老首長相中了,狠狠的誇了他一通,還特地派了人來這兒給他發獎勵。一堆的東西啊,那啥綢子封皮的紅寶書,什麽紅皮本,什麽鋼筆,對對,還有熱水瓶,熱乎乎的水倒進去,擱了一晚上,還是熱的。你說稀罕不稀罕?」

  是挺稀罕的,可張家人顯然更稀罕她生的孩子:「你咋沒帶强子回來呢?還有,你前頭不是又生了個小兒子嗎?去年太小了,今年你咋不抱回來呢?」

  張秀禾臉色就有些不大好了,哪壺不開提哪壺!這話聽在她耳朵裡,自動就轉化成了「你咋不抱回來丟人呢?」……

  「下回,下回再說。」張秀禾一點兒也不想說毛頭,繼續吹啊!吹紅薯王,吹地裡的收成,吹她男人,吹來了哪個級別的領導,這麽多的話題,幹啥想不開提毛頭呢!

  張秀禾成功的把話題擰了過來,拉著她娘家的爹媽、哥嫂、弟妹一叠聲的吹起了牛。要知道,第七生産隊可是有著吹牛的光榮傳統,她本來嘴皮子就利索得很,又在那個環境裡待了那麽久,說起話來是一套又一套的,可把她娘家人給唬得不輕。

  剛開始,宋衛國還坐在旁邊聽著,等她越吹越誇張,越吹越攔不住時,他就開始犯怵了。忍不住就想起當初自己就是因爲太嘚瑟,一時間牛皮吹破了,才有了後面那一連串的事兒……

  激靈靈的打了個寒顫,宋衛國幾次想要打斷媳婦兒的話,都沒有成功。

  咋辦啊?總覺得會遭報應的,這回真不賴他啊!

  ……

  儘管宋衛國覺得自己格外得倒黴,可他那兩個蠢弟弟却不那麽認爲。好歹也紅火了一把,連最高領導人都聽說了這事兒,多好啊。他們真不羡慕那些獎勵,畢竟絕大部分都叫趙紅英沒收了,可宋衛國他出名了啊,全國各地都知道有個宋衛國,他種出了四五斤重的紅薯王。

  真羡慕啊!

  宋衛黨倆口子僅僅是羡慕,宋衛民倒也是,可袁弟來却不這麽想了。

  正月初二回門日,老大老二倆口子都跑了,就連趙紅英和老宋頭也去趙家了,他們抱走了喜寶和毛頭,至於幾個大孩子,一大清早就跑出去瘋玩了,倒是不用大人操心。

  獨獨只有袁弟來沒有往娘家去。

  單這事兒,她倒還看得開,畢竟婆家和娘家是一個隊上,平時想要見一面也不難,也就是她之前懷著身子,之後又生孩子又坐月子還得照顧著,這才跟娘家疏遠了點兒。她相信,等養好了身子,開春天氣熱乎些了,她一定能跟娘家改善關係的。

  當然,這就是後話了,她這會兒摟著繈褓,坐在床沿上,沒好氣的數落著宋衛民。

  「你就是個傻的,一樣都出了力氣,好事兒咋就輪不到你了?光叫大哥得了去,名聲、獎勵,全是他的,那就是不爲了你自己考慮,也替我和兒子想想啊!」

  沒錯,袁弟來終於生了兒子,先前根據懷孕的症狀,她就十分篤定自己懷的是兒子。可在沒生出來之前,總歸還是有些忐忑難安的。

  幸好,老天爺待她不薄,叫她生下了一個白胖可愛的兒子。

  還真別說,雖然她本人瘦得很,可孩子生下來却不算小,六斤半,擱在這年頭還算挺大個兒的。而且孩子哭聲洪亮,手脚拼命亂蹬,看得出來是個小淘氣包。

  袁弟來高興壞了,從知道自己生下兒子的那一刻起,整個人從頭到尾都是舒坦的,仿佛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舒張開了,原本壓抑不已的心情也豁然開朗,心情比吃了蜜糖都更加甜膩。

  直到今天,她還記得三個月前,她辛苦生下兒子的那一天。

  那天是個陰天,頭一天下了一場雨,第二天外頭的天色瞅著就不對勁兒,灰濛濛的,到了中午都沒出太陽。

  袁弟來躺在屋裡,一手揉著腰身,一手撫著鼓鼓的肚子,好端端的,就突然覺得心慌不已。到底已經生過一個了,哪怕稱不上經驗豐富,也不至於完全手忙脚亂不知所措。確定羊水破了後,她就大叫起來。因爲是農閒,家裡留了好些人,很快趙紅英幷兩個兒媳就進了屋,甭管先前有多少矛盾,這一刻,家裡所有人都還是盼著她好的。

  第二胎是沒有頭胎那麽辛苦,可說真的,也沒好多少就是了。袁弟來是中午發動的,直到晚間天都暗下來了,才終於生下了孩子。

  孩子的哭聲一起,她就立馬開口問:「是兒子嗎?這次總該是兒子了嗎?」

  趙紅英正忙著給孩子清洗,大冷天的生孩子,動作尤其要快一些,不然孩子萬一著了凉,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那頭,袁弟來沒聽到回答,還以爲自己又生了閨女,頓時絕望如同海水一般瘋狂涌上心頭。萬幸的是,王萍伸長脖子瞅了一眼,隨口說了句:「帶把的。」

  一瞬間,袁弟來重新活了回來,只覺得天也藍了地也綠了,心中的鬱氣全散了:「兒子、兒子……我有兒子了!」

  袁弟來真的很感激,畢竟有她娘家親媽連生五個閨女的先例,她真的怕死了自己還會生女兒。頭一個,婆婆喜歡那就給好了,第二個呢?傻了才會再喜歡吧?她有時候夜裡做噩夢,就會夢到自己又生了女兒,咋辦呢?完蛋了。

  幸好,她比她娘家親媽有福氣多了,第二胎就生了個兒子。

  袁弟來剛感概完,那邊也收拾得差不多了,趙紅英就吩咐王萍去煮一碗糖水鶏蛋,又叫張秀禾先幫著看一會兒,畢竟袁弟來之前沒帶過這麽小的孩子。至於她本人,還得給喜寶開小灶去,眼瞅著都過了平時的晚飯點了!

  就在袁弟來認爲她的好日子已經到來後,現實狠狠的扇了她一巴掌。

  也就生産那天,她吃了碗糖水鶏蛋。之後,就再沒有看到過好吃的了,別說鶏蛋和肉了,連細麵條都沒給她煮一碗,反正宋家其他人吃啥,她也跟著吃啥,什麽小灶都沒開。

  也不對,小灶還是開了的,喜寶就天天吃鶏蛋羹,雷打不動的一天一個鶏蛋,再就是一碗小米粥或者麵糊糊。

  她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吃得不好,想得又多,她本來身子骨就弱,一糾結再糾結的,奶水明顯得變少了。幸好,年關到了,隊上分了猪肉,到底還是叫她吃了幾口,勉强算是撑住了。可就算這樣,她的寶貝兒子還是沒有吃飽。

  一想到這些事兒,袁弟來就覺得煩躁异常,一臉不耐煩的叫著:「宋衛民!我跟你說話呢!你就這樣看著大哥搶了所有的好處?明明就是你們仨一道兒下地種的,咋就變成他一人的了?」

  宋衛民皺了皺眉頭,說真的,他是挺羡慕大哥的,可他一點兒也不想跟大哥換:「你忘了大哥前頭差點兒被逼死的事兒?得虧他腦子轉得快,買了本紅寶書,這要是換成我,還不一早被嚇懵了?」

  「你咋那麽沒用?」袁弟來咬了咬嘴唇,「我跟你說,我的奶水越來越少了,臭……你說媽是不是故意的啊?一個丫頭片子叫喜寶,咋我的兒子就非要叫臭蛋呢?」

  一提到這事兒,袁弟來就胸口疼,她本來都想好了,兒子可以順著喜寶叫下來,就叫天寶。回頭要是再生了,叫地寶,往下還可以叫心寶、乖寶、小寶。反正兒子都是寶,至少她是這麽想的。

  結果,趙紅英回頭就幫著起好了名字:「老三家的,你家小子叫臭蛋。記著了,小名叫臭蛋,大名就叫……宋濤。」

  大名倒是沒啥,可小名爲啥不能叫她起呢?再不濟,叫濤子也行啊!像宋强、宋偉,就沒特地起小名,只是一直强子、大偉這麽叫著,春麗幾個也是一樣,就是拿大名改改當小名的意思。也就是毛頭和喜寶了,他倆是特地起了名兒的,所以她的兒子也要順著下來?

  臭蛋……

  這真不是故意埋汰人?

  可宋衛民不這麽認爲:「我覺得挺好,叫起來順口聽著也順耳。不然,你也可以叫他濤子,媽才懶得管。」

  袁弟來忍了又忍,她原本是個軟性子,自打生下了臭蛋後,脾氣一下子見長了:「不說小名了。衛民,我的奶水太少了,媽又不給我燉糖水鶏蛋。我是想著,索性我也不吃了,不如叫你妹妹再拿兩罐子麥乳精來!」

  宋菊花今年沒回娘家,那是因爲她婆家那頭有事兒離不開,上個月趙紅英去縣城郵局取錢時,母女倆碰了個面,倒也提了一嘴。說好了,等回頭有空了再來隊上。

  而袁弟來的意思是,既然宋菊花去年能弄到麥乳精,今年肯定也行,兩大罐子呢,給臭蛋吃,能吃挺長時間的。

  可宋衛民心裡却沒底,因爲趙紅英一貫偏疼兩個小的,而且那倆又是一口氣念上初中,之後更是一個參軍入伍,一個進城嫁人。說實話,他寧願去跟他大哥擰著脖子强,也不想跟衛軍和菊花打交道。

  不熟,而且心裡犯怵。

  「你咋那麽沒用啊?算了,你不去我去,等媽回來我跟她說。正好心肝兒也大了,我去跟媽要些布,開春給他做新衣裳。」

  見袁弟來這麽堅决,宋衛民張了張嘴,到底啥都沒說,只是他覺得沒太大希望。

  都在一個大隊上住著,趙紅英平日裡也常回娘家折騰大侄兒,所以她只待了沒多久就回來了,正好給喜寶和毛頭做午飯。她都想好了,煮點湯麵喂倆孩子,她和老宋頭就和著湯麵吃幹餅子,多省事兒呢。當然,宋衛民倆口子也一樣,橫竪年前她做了半缸子的幹餅子,絕對管飽。

  結果,她才剛進灶間,還沒來得及做飯,袁弟來就先找來了:「媽,我跟你說個事兒。」

  「說。」趙紅英頭也不抬的幹著活,隨口應了一聲。

  「那個……媽,臭蛋也大了,等開春總是要做衣服的,你給我些布吧。」事到臨頭,袁弟來還是有些慫的,畢竟趙紅英不是一般人。好在,有了兒子後,她底氣足了很多,定了定神還是開了口。

  趙紅英點了點頭:「回頭我把喜寶的舊衣裳收拾出來給你,不用新做了。」

  「啥?」袁弟來不敢置信的瞪圓了眼睛,「叫我兒子穿個丫頭片子的舊衣裳?」

  沒想到袁弟來會是這麽個反應,趙紅英頭一回被弄懵了。其實,她還不捨得呢,喜寶吃的用的都是好東西,冬天的衣裳料子柔軟棉花厚實,比毛頭用得好太多了。就連夏天的衣服,那也不便宜,全是輕薄透氣的好料子,還是叫城裡裁縫給特地做的。本來,她還捨不得呢,可轉念一想,喜寶又穿不了了,擱著也是浪費,拿給臭蛋穿,就當是廢物利用好了,還想著便宜這臭小子了,萬萬沒想到,袁弟來居然不想要。

  「你咋個意思?想要新的?」趙紅英冷了臉。

  袁弟來面上一陣青一陣白的,不是被嚇的,而是被氣的:「我兒子怎麽能穿賠錢貨穿過的衣裳?丫頭片子都能穿新的,他咋就不成了?再不然,我要毛頭的舊衣裳。」

  趙紅英本來憋了一肚子的氣,醞釀好了要噴她個狗血淋頭,結果聽了最後這句話,怒氣突然就泄了。

  ——跟個傻子計較啥呢?她腦子不好,算了,別費勁兒了。

  「想要毛頭的東西你得管老大家的要,我不管。」趙紅英懶得跟這種蠢貨說廢話,毛頭的舊衣裳能穿?不對,毛頭他有舊衣裳嗎?他只有薄的麻布袋子和厚的麻布袋子,倒是夏天有身新衣裳,就穿過那麽一回,險些瞎了全家人的眼,後來就沒見他穿了,不知道被張秀禾收哪兒去了。

  這些話,趙紅英沒跟袁弟來說,她已經徹底放弃這個兒媳婦兒了,本以爲自家仨兒子已經够蠢了,哪會想到袁弟來才是家裡最最蠢的那個,好賴不分啊!

  不想,袁弟來却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扭扭捏捏了半天,她最終還是咬牙說道:「媽,我奶水不太够,你跟菊花說說唄,叫她再給弄兩罐子麥乳精來。」

  趙紅英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又低下了頭。

  見狀,袁弟來還以爲這是答應了,畢竟也沒反對不是嗎?於是,她只高高興興的離了灶間,跑回屋裡跟宋衛民報喜訊去了。

  換成家裡其他人,趙紅英還會懟一臉,袁弟來就算了,費那力氣幹啥?她隻麻利的下了小半鍋湯麵,撈了兩碗,剩下的湯分別盛到了兩個搪瓷缸子裡,她一個,老宋頭一個,又裝了幾個幹餅子,分兩趟端回了自個兒屋裡。

  袁弟來不是以爲她在乎孫子嗎?她就用實際行動告訴大家,別說孫子了,她連兒子都不在乎。

  餓死算了!!

  ……

  縣城裡,也不知道是凑巧還是有心,宋菊花還真就想方設法弄到了一罐子麥乳精。

  這玩意兒實在是太難弄了,尤其逢年過節的,絕對的送禮佳品。其實,也不是沒有其他的禮物,可她始終認爲,這送禮,要麽不送要麽就送到心坎上,她媽既不缺吃又不缺穿的,想來想去,還不如投其所好。她媽不是最疼喜寶嗎?那就給喜寶買東西,麥乳精什麽年齡段都能喝,又因爲味道甜香,格外受到孩子們的歡迎。

  雖然到現在都沒弄明白真的原因,可直覺告訴她,只要喜寶高興了,她媽一準高興。

  抱著一罐麥乳精,宋菊花心情很是不錯,可惜她婆家那頭還有事兒,實在是走不開。不過也沒啥,就算她暫時脫不開身,等這個月中旬,她四哥寄錢來了,她媽總是要來縣城的,到時候直接給就是了。

  正想著心事,宋菊花就看到前頭光榮榜前聚了一堆的人,她本來沒當一回事兒,路過時,却不小心聽到了一些話。

  「看,真能耐啊,聽說就是咱們這邊鄉下地頭的。老首長都誇過的人呢!」

  「天啊,那可真了不得。是哪個公社?哦,紅旗公社第七生産隊……紅薯王啊!我知道了,他就是上次登報過的紅薯王!真沒想到,居然是咱們這兒的人呢。」

  「對對,就是紅薯王,報上還有大照片呢!聽說省裡的市裡的領導都在照片裡,老首長還叫人帶來獎勵來。我要是這輩子能出息一回,就是叫我立刻死了也甘心。」

  紅旗公社第七生産隊?

  宋菊花心口一緊,雖然理智告訴她,光榮榜絕對是好事,可她還是心慌慌的衝了過去,擠開人群走到了最前頭。

  作爲一個初中畢業生,看明白光榮榜上的內容簡直太容易了。然而,此時她却覺得,上頭的每個字分開來看她都認識,可合在一起,咋就那麽、那麽……

  全國表彰特級勞動標兵:宋衛國。

  下頭小字則是具體的公社生産隊、先進事迹以及各級表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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