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形式主義大氾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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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順走的那天,我們一群人都哭了。我當時特別為來順傷感,聽說他家挺窮的,其實年紀不比我們大幾歲就出來當兵了。記得以前聽我爸說過,有些時候部隊裡面的新兵蛋子常常被欺負得特別慘,暗無天日的,我不知道來順那張傻乎乎不會拍馬屁的薄臉皮究竟能否在部隊吃得開——甚至想得更遠一些,他指揮教訓的這一群人,在兩三年後將會邁入高等學府,深造,好工作,好收入,好房子,好生活——而那時候,他在哪裡?
這種想法被我媽聽見又會被斥責為幼稚,而我爸則會呵呵一笑來原諒我的愚蠢。
我媽看問題永遠從「我命由我不由天」這個角度出發。她的世界容不下弱者,也不存在什麼「起跑線不一致」的不公平。你過得不好,票子少房子小——那就怪你自己沒能努力爬到剝削階級的高度去過好日子,是你活該……
而我爸,則會從他那用參考消息和政府內參培養出來的宏觀角度去寬容我這個小屁孩微觀的偏激。教育資源分配的不平均是暫時現象,而一個社會對於競爭和效率的追求大於公平,是發展階段的需要,所以,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過好日子,現階段從宏觀角度來說……
我討厭他們的冷酷。或者說,是成人的冷酷。
我只記得來順對我們說,他羨慕我們能讀書。
然後揮揮手,說,「好好學習。」
我哭得一塌糊塗,余淮低著頭,抿著嘴,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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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們正式開始了新學期。
一大早上張平就把余淮他們這些坐在後排的高給子男生都叫出去搬書。一摞一摞用塑料繩捆紮的新教材被他們運進教室,我很興奮。
每個新學期發教材,我都興奮。從小學一年級開始我就這德行,教材是從第一排往後面傳的,我那時候很羨慕前排的同學可以有更多的選擇權——剔除掉所有頁邊折損或者有污點的,挑出一本最新的留給自己,剩下的傳給後桌——然而後來我的一個小夥伴萬分苦惱地說,她當時被分到一本破了的書,於是就重新挑了一本,把破的塞回去繼續往後面傳,被老師批評了。
當眾批評。然後班裡面一個很受老師喜愛的男孩子站起來,主動領取了那本破書,得到了全班的熱烈鼓掌和老師的表揚,哦,還有一朵小紅花。
我那個小夥伴非常非常痛苦,她盯著我,很認真:「我知道我錯了,可是我朝那個男生要那本破書,他不給!這樣下去老師一輩子也不會原諒我了。」
我拍拍她的肩,真心地為她難過。
被老師記仇,還是一輩子,多可怕啊。
後來我也不知道那本破書的歸屬,是不是被他們兩個中的某一個帶回家用相框裝裱起來了。
教材不便宜。作為消費者,怎麼會搶著要一本破書?維權意識真他媽差。
我正在胡思亂想,書已經發到了手裡,愛不釋手地翻看,感覺到余淮很詫異的目光。
「怎麼了?」
「你……第一次看見高一的教材啊?」
「對啊,不是剛發下來嗎?」
他聳聳肩,「對,對,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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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就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武器——捲成筒之後包裹上廢報紙的舊掛曆。
我不喜歡文教店販賣的那種花花綠綠的書皮紙。書皮只能有三種——棕色牛皮紙、白色掛曆紙、藍灰色繪圖紙。
除了掛曆紙外,另外兩種嚴重仰賴你父母的職業屬性,而我爸媽的工作性質,估計能拿到的只有發票賬本和政府工作報告,而這兩種是斷然不能拿來包書皮的。
當我喜滋滋地打算開工的時候,看到了余淮那副眼珠子幾乎要掉在桌面上的驚訝表情。
「沒見過包書皮啊?」
「你從哪個年代過來的?現在你還包書皮?」
「我不喜歡書磨損得髒兮兮的。」
「花拳繡腿。」
「你管我?!」
我很慢慢從書包裡掏出剪刀透明膠,余淮的嘆息也越來越沉重。
包好了之後,拿出鋼筆慎重地準備在封面上寫標題和班級姓名,我虔誠得就差淨手焚香了,卻突然想起來我字寫得很醜。
以前包書皮都是我爸給我寫名字的,我爸寫字特別好看。我說了,他放假在家的時候就喜歡養花養鳥寫毛筆字,跟離退休老幹部似的。
然後我的筆尖懸空很久,終於被我放下來。
「怎麼不寫了?」
「我寫字不好看。」
「形式主義。寫上書名和你的名字,你自己知道哪本是哪本,別人知道是你的,就行了,你還想拿相框裱起來啊?」
和我當年對那本破書的惡意揣測如出一轍,我笑了,把余淮嚇愣了。
「對了,」我突然想起「最好的時光」,所以很激動地揪住他的袖子,「余淮,你幫我寫吧,你好像寫字很好看啊。」
余淮被恭維了之後就不好意思繼續譴責我的形式主義,別彆扭扭地拿起鋼筆。
「寫得不好看不許怪我哦。」
不照鏡子我都知道我笑得很狗腿,「不怪不怪,寫吧寫吧。」
於是他大筆一揮。
「英語」。
空兩行。
「振華中學」。
「一年五班」。
「余淮」。
然後我們倆面面相覷很久,他臉紅了,撓撓後腦勺。
「那個……一不小心寫成自己的了,我就是順手……要不你重包一遍?哦,我還有塗改液!」
我看了看,不知道怎麼,反而有點高興。
自己也說不清的感覺,心裡輕飄飄的。
「就這樣吧,」我把書收進桌洞,遞給他下一本,「接著寫,寫誰的名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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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平指定了臨時班委——就是讓大家舉手自薦。余淮毛遂自薦當了體委,而韓敘則被張平指定為學習委員——我不知道小白臉原來入學成績那麼好。
班長憨憨厚厚的,臉很黑,也是男孩,叫徐延亮。
余淮堅持認為這是張平的陰謀,因為全班只有徐延亮比他還黑,這樣張平以後和班長一起站在講台上,就能襯出嫩白的膚色。
韓敘依舊面色沉靜如水。他就坐在我和余淮這一桌的左前方,隔壁一組的倒數第二排,簡單猶如小媳婦一般坐在他身邊,簡單的那個朋友,我至今不知道名字的潑辣女孩,坐在簡單身後,和我一樣是最後一排。
我想起分座位時候的一幕幕,傻笑起來。
第一堂課就是張峰的數學課。他長得又瘦又高,架著一副眼鏡,膚色很白,眼睛細長,顴骨有點高,看起來……有點刻薄。
而且很冷,和張平完全相反,根本不笑。當我抱著看熱血友情大團圓的心態等來張峰的開場白,竟然只有一句。
「大家好,我叫張峰,從今天開始由我來教大家高中數學。」
然後翻開書,「今天我們來進行第一章的第一節,給大家介紹一下元素和集合的概念。」
「他真沒意思。」我趴到桌子上。
「人家是來上課的,你以為演電視連續劇啊?」余淮瞟了我一眼,從書包裡面掏出數學書。
同一版本,但是卻是用過的舊書,當然,沒有包書皮。
於是我終於知道了他的大書包裡面裝的都是些什麼——用過的教科書,練習冊,演算本。
「為什麼是舊的?」
「假期的時候提前學了高一的課程,所以先買了,」他隨意地翻了翻,補充,「大部分人都提前補課了,或者自學。聽說,像林楊他們幾個搞競賽的,好像還要提前學一點大學的基礎物理和數學分析呢。」
我不知道林楊是誰,也沒有問。只是當余淮也不聽張峰講課就開始自顧自翻起《王后雄高二化學練習冊》的時候,我悲哀地發現,我無意中闖入了那美剋星的超級賽亞人國度。
大部分都提前學過。
於是我無意中就成了一小撮別有用心的極端分子。
翻開新買的漂亮筆記本,心情稍微好了一點,我開始認真地抄黑板上張峰給出的集合定義。
「那東西都沒用,書上全都有,抄它作甚,浪費時間。」余淮頭也不抬,就甩給我這麼一句評價。
「我樂意。」臉上有點掛不住。雖然我知道他說得對。
「好心提醒你,無用功。」他聳聳肩,繼續做他的題。
我知道余淮這種提醒是為我好,可是我那點差生的自卑心理讓我不想承認。有時候寧肯別人在心裡笑話我不懂高效的學習方法,但是面子上一定要笑嘻嘻地,對我說,啊呀你的本子真好看。
新學期的一開始,我就知道,余淮是個尖子生。
也許因為他破破爛爛的書都被吸走了精華。
也許因為他做高二的《王后雄教材完全解讀》。
也許因為他在報到那天聽到一班二班時候不屑又嚮往的表情——你知道,差一點沒得到,會讓人不忿,而差得很遠,就會讓人平靜。所以我平靜,他激動。
而後來的後來,余淮終於不害怕會傷到我的薄面子,承認,他也是從一開始就判斷出來我不會是個尖子生。
我問為什麼。
他不正經地哼了一聲,「因為你包書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