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穆康一覺睡到日上三竿,醒來時已經快十點了。
他抬起手臂擋住眼睛,意識遊蕩於醒與不醒之間,冬日陽光在窗外張牙舞爪,無聲地提醒他還有事要做。
有什麼事兒來著?穆康模模糊糊地想。
十點整,電話響了。
他掙扎地伸手摸到手機,瞇眼對焦了半天,看到來電聯繫人“林衍”正在屏幕上歡快地跳躍。
穆康瞬間就精神了,立馬接通電話:“阿衍?”
“還在睡?”林衍的聲音傳來,聽起來像在室外。
“剛醒,怎麼了?”
電話那頭安靜了,只餘呼嘯風聲。
穆康:“餵?林衍?”
林衍說:“我……在你宿舍門口。”
穆康:“……”
他嚇得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我/操,你……等我一會兒。”
林衍“嗯”了一聲,電話掛斷了。
穆康把手機一扔,赤身裸/體衝進浴室,在刷牙和洗頭之間猶豫半秒,艱難地選擇了前者。
林衍站在寒風中曬太陽,身體被冷風吹得發抖,頭頂又被太陽曬得發燙,真是好一種冰火兩重天的體驗。
他拿不准穆康這是在唱哪出。
不是約了管小小練唱嗎?
他昨晚輾轉反側到半夜,一顆心被穆康攪得又酸又疼,一會兒垂頭喪氣,一會兒又堅忍不拔地叫囂著不要放棄。
林衍想來想去,想到天邊開始泛白,終於做了決定。
還是再……努力一下吧。畢竟穆康那麼耀眼,自己真的是,非常喜歡啊。
機智的林指打算一大早和穆康來場偶遇,然後順理成章地一起去和管小小練唱,盡可能減少這對青梅竹馬獨處的時間。
有沒有用另說,至少要開始做,一步一步來。林衍早就過了談戀愛靠猜的年紀,追人追得正大光明理直氣壯。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也算不出穆大才子的戲。林衍用圍巾摀住半張臉,在穆康宿舍門口鬼鬼祟祟地從八點徘徊到十點,連男主角影兒都沒見著。
他幾乎可以肯定穆康是還沒起床了,打電話一問,果然如此。
計劃失敗。
雖然那一刻林衍的心情幾乎是崩潰的,但當他在J院研究生宿舍門口站定,重新圍好圍巾露出整張臉,又和若干激動的路人合影后,情緒已經從崩潰轉為了鎮靜。
他淡定地想:如果他問我來幹什麼,我就直說想來見他,喜歡他而已,有什麼不好說的。
林衍其實多心了,穆康一丁點兒“他來幹什麼”之類的想法都沒有,好像林衍一大早過來找他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穆大才子飛速地刷牙洗臉,心有餘悸:老子的形像啊……幸好他先打了個電話。
他本來還想梳梳頭換身衣捯飭一下自己,又記掛著林衍在外面等實在太冷,只好先隨便套了件家居舊T和大短褲,裹上大衣,趿拉兒一雙拖鞋頂著亂發出門接人。
一走到門口就看到林衍在和不知道是誰合影。
林衍身高腿長地站在那裡對著鏡頭微笑,圍一條灰色格子圍巾,趁得臉蛋愈發英俊,陽光拍在上面,笑容彷彿在發光,實在是養眼。
穆康瞇著眼欣賞了幾秒,發現林衍雙頰正泛著紅,一看就凍得不輕。
他嘖了一聲,大步走上去:“林衍,進來。”
那位不知道是誰還算識相,拍完照就走了,林衍飛快跑進來:“真冷。”
穆康看著他: “臉又凍紅了。”
林衍嘆了口氣:“老是這樣。”
“太白了吧。”穆康說,領著林衍走進電梯刷卡。
“卡洛斯老嘲笑我比他都白。”林衍無奈地說,“有次一個陌生白人老太太當街把我攔住了,教育了我五分鐘,說這麼白不健康得多曬太陽。”
穆康笑了半天:“老太太說得對,是得多曬。”
林衍絕望地說:“曬不黑,越曬越紅,紅完立馬又白回來了。”
電梯停在六樓,穆康帶林衍走到房間門口,一開門迎面而來一股暖意。
倆人一進去就把外套脫了,林衍穿著毛衣長褲,指指穆康起碼破了三個洞的T卹:“這是……時尚?”
“著急去接你嘛。”穆康說,把T卹脫了露出赤裸上身,“隨便坐。”
他擔心林衍著涼,轉身去燒水了。
穆康的宿捨不大,擺上床、書桌、書架、衣櫃、鋼琴後就沒什麼空間了。一進門是個小廚房,一邊連著浴室,南邊帶陽台,採光很好。
說隨便坐其實也沒什麼地方好坐,林衍選了琴凳坐下,不著痕跡地觀賞穆康漂亮的背,別有用心地說:“我以為你去找管小姐了。”
穆康正把幾個從冰箱裡拿出來的速凍包子和雞蛋放上電飯煲的蒸架,聞言手一頓:“管小小?”
林衍酸溜溜地說:“嗯。”
“啊,虧你提醒我。”穆康設置好電飯煲,隨口說,“我忘了。”
林衍:“……”
“你幫我看看手機。”穆康說,往茶壺裡加熱水。
林衍:“在哪兒?”
穆康:“鋼琴上,或者床上,你找找。”
林衍給穆康打了個電話,循聲從被子下翻出手機。
“看看管小小有沒有信息。”穆康邊說邊洗杯子。
穆康的手機錄了林衍的指紋,裡面的輔助作曲軟件有寫曲記錄,林衍經常要看。他熟練地解鎖點開微信,管小小的對話框亮紅,八點半有條信息。
“她說'起來了叫我'。”林衍念給穆康聽。
穆康把茶倒出來,試了試水溫,走過來遞給林衍,說:“先暖暖,湊合吃點速凍食品。”
他沒問林衍有沒有吃早飯,自以為是地默認林衍和自己一樣都餓著肚子。林衍也特別喜歡這種自以為是,因為他確實快餓昏了。
穆康接過手機給管小小回微信:剛起。
管小小回得很快:
-一小時後見?
-穆康:好。
書桌前的椅子臨時充當了茶几,兩人一個坐琴凳一個坐床,邊吃邊聊,就著茶乾掉了味道不怎麼樣的速凍包子和蒸過頭的雞蛋。林衍身體裡的冷意慢慢散了,渾身冒出暖呼呼的勁頭。
他有點受不了眼前半身赤裸秀色可餐的穆康,起身去看書架上的手寫譜。
“想看什麼?”穆康說,“第一排是交響樂,第二排是室內樂,第三排是solo和人聲。”
林衍抽出一個穆康寫給鋼琴、大提琴和單簧管的三重奏,隨手翻了翻,直接坐到鋼琴前,打開琴蓋。
對於學音樂的人來說,冬天裡,一雙暖和、不僵硬的手非常珍貴,一分鐘都不該浪費。
林衍單用一架鋼琴演繹這首三重奏,對於他而言,有多少聲部並不重要。
他只需要走一個呼吸,就可以不差分毫地悟透穆康想表達的和聲,甚至能理清那些穆康只是在潛意識裡浮現過的、並沒有清晰脈絡的複雜線條。
林衍有看總譜的眼睛和聽樂團的耳朵。這部室內樂作品的三個聲部被他信手拈來地駕馭在指尖,彷若天生就知道哪些音符可以在和聲和線條的表達中暫時省略。
就像是用林衍的聲音,在講穆康寫的故事。他一擊即中地講到穆康心尖上,講到穆康都被筆下人物翻湧而出的濃情蜜意震撼,鐵石心腸頃刻成了繞指柔。
穆康閉上眼,美滋滋地想:阿衍真是天下無雙。
上午十一點半,管小小穿著全羊三件套之羊皮短靴、羊毛裙、羊絨大衣,風姿綽約地在琴房門口等人,十分鐘內打發掉了三名要微信的勇士。
她驚恐地看到穆康和林衍並肩走過來,連笑容都忘記保持了。
穆康:“給你個驚喜。”
林衍:“你好,管小姐。”
驚喜已然脫韁成了驚嚇,管小小緊張地說:“林、林、林……”
穆康不明白為什麼這姑娘一見林衍就成了個結巴:“別林了,你這輩子估計都林不出來了。”
穆康接過管小小帶來的譜子,封面紅色襯底,搭配白色手寫字體: La traviata。
林衍:“約瑟芬的拿手好戲。”
穆康:“排過嗎?”
林衍:“排過很多次。”
管小小更緊張了。
穆康把自己琴房的門卡遞給管小小:“先進去,我抽根煙看看譜子。”
管小小渾身緊繃地先去開嗓,留下兩個大男人迎風翻譜,姿態凌亂。林衍側身給穆康擋風,好讓穆康能順利點著煙。
穆康叼著煙評價道:“這鋼琴配得真不錯。”
林衍:“卡洛斯配的。”
穆康:“……”
他翻到封面,Carlos Möst幾個字就在Giuseppe Verdi下面。
林衍又伸手把譜子翻到第二幕第二景,說:“這段是我寫的。”
穆康:“哈哈哈哈,難怪難怪。”
穆康抽完煙,兩人一起進了琴房,管小小也準備得差不多了。穆康在暖氣上把凍僵的手活動開,大刀闊斧坐到鋼琴前,說:“開始吧。”
林衍靜靜坐在一旁。
管小小:“就先……第一幕吧?”
穆康:“好。”
管小小猶豫了一下,小聲對林衍說:“林指,辛苦你了。”
林衍溫和地說: “沒事,我很期待。”
《茶花女》是威爾第的三幕歌劇,改編自小仲馬於1848出版的同名小說。主要角色為女高音Violetta,男高音Alfredo,女中音Flora,男中音Giorgio。女高音最重要的唱段在第一幕,講述Violetta發現自己陷入愛情后的矛盾心情。
鋼琴聲響起,穆康隨手用幾個小節陳述前情,管小小放鬆腹部,繼而高聲歌唱起來:
E' strano! E' strano!
她的音色漂亮極了,低音厚實,高音清亮,轉折流暢,音準精細,共鳴沒有一絲雜音。
如此悅耳,讓林衍都不禁微笑起來。
管小小纏綿地唱道:
Ah, fors'e' lui che l'anima(啊,或許就是他)
Solinga ne' tumulti(點燃我愛情的人)
Godea sovente pingere(曾經多次在夢裡遇見)
De' suoi colori occulti!(朦朧色彩的人影!)
Lui che modesto e vigile(這個木訥又害羞的人)
All'egre soglie ascese,(堅守在我的病床邊)
E nuova febbre accese,(將我病痛的高燒)
Destandomi all'amor.(轉為愛情的熱火!)
這段幾乎是毫無瑕疵,管小小把深陷愛情的女主角甜蜜的心情表達得淋漓盡致,每一個呼吸都是繾綣滋味,林衍忍不住為她鼓掌:“Brava! ”
管小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穆康面不改色:“繼續。”
接下來的一段是Violetta驚覺現實沉重後的感嘆,管小小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
Follie! follie!(傻瓜!我真是傻瓜!)
delirio vano e' questo!(像我這樣的女人)
Povera donna, sola Abbandonata(聲名狼藉的風塵女子)
in questo popoloso deserto che appellano Parigi,(在這燈火酒綠的巴黎)
Che spero or piu'?(我竟然在幻想? )
Che far degg'io!(我在幹什麼?)
接下來的一句Gioire還沒上去,鋼琴聲忽然停了。
“這幾句不行。”穆康說,“你的情緒是什麼?”
管小小:“夢中驚醒,感悟現實。”
林衍:“聽出來了,表現得很堅定。”
穆康:“但Violetta其實並不堅定。”
管小小看看穆康,又看看林衍,沒說話。
林衍解釋說:“第一幕裡,Alfredo才是在情感中領路的角色,Violetta的情緒其實一直處於掙扎和後悔之中。”
管小小疑惑地問:“後悔……愛上Alfredo嗎? ”
“她從不後悔愛上Alfredo。”林衍安靜地說,“她後悔的是,自己淪落風塵,可能無法回應Alfredo真摯的情感。”
“雖然旋律是愉快的,心裡得很難過才對。 ”穆康說,“特別是Gioire, Di volutta' nei vortici perire這兩句高音。”
林衍:“不要太過於追求音色,高音有雜音也沒關係。”
管小小想了一會兒,問:“笑著哭?”
穆康:“是哭著笑。”
管小小點點頭:“我試試。”
三人邊唱邊討論,時針悄無聲息走到中午兩點,一位名叫管嘯的外賣小哥貼心上門,給飢腸轆轆的練唱三人組送來了SUBWAY。
“湊合吃吧,反正等會兒就去包餃子了。”管嘯說。
幾個人剛勉強填飽肚子,李重遠就打電話來催人了:“在哪兒?我們先過去行嗎?”
管嘯:“剛起?通宵了啊。”
李重遠:“必須的。”
陸西峰在電話那頭喊:“要他媽餓死了。”
看來這幫人是等不及打算投奔穆太太了,穆康提醒李重遠:“記得買花。”
穆太太脾氣比穆康好不了多少,但還算有機可乘:特別愛花。捧花上門雖然不見得能獲得好臉色,至少可以規避被打出門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