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們家房門的隔音效果不錯,夜深人靜的也很難完全聽清楚外面在說什麽,方永年的聲音小,陸一心貼著房門也只能偶爾聽到她爸爸說話的聲音。
她其實還有一個偷聽用的聽診器,當初特別喜歡搗蛋的年齡和鄭然然一起找同學幫忙買的,最初買來是爲了偷聽她爸媽在房間裡都在做什麽。後來被她媽媽發現了,被扣了一個月零花錢,被迫發誓再也不用這個東西。
她擦著眼泪猶豫了一下,决定還是遵守誓言,一邊抽泣一邊靠近房門,把自己的耳朵和房門貼得天衣無縫。
方永年的聲音還是聽不清楚,但是她爸爸的聲音終於能聽到個大概。
「這四年來阿爾茲海默製藥的研究風向早就已經變了,我們當年那個項目如果繼續進行下去,III期臨床研究也達不到主要終點,五羥色胺6(5-HT6)受體拮抗劑的研究方向始終還是有療效問題。」
陸一心揉揉耳朵。
她聽不懂……
她爸爸每次說工作,她都能迅速的進入到想找周公的狀態。
外面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陸一心覺得自己快要粘在門上了。
方永年終於說話了,聲音仍然不大,說的很短。
陸一心聽得全神貫注,眼泪早就已經止住了,因爲鼻塞加專注,她有些缺氧。
又是一陣沉默。
然後一聲巨大的拍桌子的聲音,把撑著身體貼著門的陸一心嚇得一激靈,整個人差點砸在門上。
「你他媽這些年到底都做對了什麽?!」陸博遠咆哮的聲音不用貼著門就能聽到,「你這樣對得起老教授麽?他當初教你的東西你都吃到狗肚子裡了?」
陸博遠,她爸爸,駡髒話了。
陸一心坐在門邊,一臉呆滯。
她印象裡面的爸爸陸博遠,一直都是嚴父,她媽媽負責寵著,她爸爸負責各種潑冷水,雖然很多時候他的冷水對她沒有什麽用。
但是她爸爸是個學者,嚴肅的、一絲不苟的、教養很好的學者。
她爸媽感情很好,她有記憶以來,他們家似乎從來沒有大聲的吵過架,更別提這樣直白的駡髒話了。
她甚至覺得有點震撼,鼻塞都被剛才那一下嚇好了。
客廳裡面因爲陸博遠的咆哮一時之間有些兵荒馬亂,陸一心聽到凳子移動的聲音,她媽媽低聲勸說的聲音,而她在意的方永年,至始至終沒有聲音。
門外喧鬧了,又安靜了,玄關那裡傳來了開門又關門的聲音。
方永年走了。
走的時候沒有再說話,今天晚上的這頓飯,最終終結於她爸爸的髒話。
陸一心偷偷的打開房門。
客廳那桌飯菜還在,那兩杯酒,也還在。
她爸爸媽媽站在玄關,她媽媽拉著她爸爸的胳膊,低聲勸說著什麽。
「不識好歹!」陸博遠還在氣,陸一心覺得他說話的時候鼻孔裡都能噴出火來。
「他不想想國家培養他到現在花了多少資源有多不容易!」
「當年老教授家裡孩子發高燒,爲了幫他過論文,楞是一個晚上沒回家,師母眼睛都哭腫了。」
「他到底做對了什麽?!」陸博遠忍不住又問。
沒有人回答他。
「他這樣到底對得起誰!」陸博遠狠狠的跺了跺脚,一轉身,正好對上女兒陸一心的眼。
陸一心剛剛哭過又被嚇到,看到陸博遠的臉,打了個嗝,鼻涕差點出來。
陸博遠:「……」
因爲工作原因,他和女兒相處的時間幷不多,他幷不擅長和女兒說話,大部分時候女兒不按牌理出牌的思考方式都會讓他在那一瞬間轉不過彎。
但是,不能就這樣放過她。
剛才吃飯的時候方永年的手機響了好幾次,他看了一眼,都是陸一心打的。
晚自習一下課就給方永年打電話。
一個十八歲的姑娘,整天想著亂七八糟的事情,讀書成績忽上忽下。
「作業做完了沒有?!」陸博遠維持著剛才吹鬍子瞪眼的姿勢和語氣,和陸一心對瞪。
陸一心:「……」
她爸爸更年期了麽……
「拿出來給我檢查!」陸博遠走回客廳,「還有上個月的模擬考試試卷,都拿出來。」
……
晚上……十點麽。
陸一心紅著眼眶可憐兮兮的向劉米青求助。
劉米青對陸一心聳聳肩。
陸博遠難得的對女兒上心,她不方便在這時候插手,而且,陸一心的成績,確實應該好好抓抓了。
「我給你們做宵夜。」劉米青選擇離開戰場。
「做什麽宵夜!」陸博遠氣還沒撒完,「這一桌子菜還不够她吃的?」
陸一心:「……」
***
那天晚上最終過得鶏飛狗跳。
陸一心的成績遠遠沒達到從小學霸陸博遠的預期,他又沒有方永年的耐心,一道題一個知識點開始講第二遍的時候就忍不住開始大聲。
陸一心一個晚上憋了一肚子火。
終於在她爸爸第八百次問她「你到底有沒有專心聽我剛才說的話」之後暴起:「我聽不懂!」
她摔筆。
「你講得都沒有方叔叔講得好!」她摔筆之後還火上澆油。
陸博遠被她氣的差點只有進氣沒有出氣。
「你再說一遍!」不習慣和女兒交流的中年男人此刻只覺得血壓飈升,脖子都粗了一圈。
陸一心不是被嚇大的:「這題如果換成方叔叔來說,五分鐘我就會了!」
陸博遠深呼吸。
他不能打孩子,他如果打孩子,劉米青會在他飯菜裡下毒……
「你聽著。」他又深呼吸,把聲音壓得一個字一個字都充滿了威脅,「你馬上高三了,就快要高考了。」
陸一心楞楞的,不明白她爸爸爲什麽突然擺出這樣的陣仗。
「高考是人一輩子的轉折點,關係到你以後的路要怎麽走,現在這兩年,是你人生最關鍵的兩年。」
他說的很真誠,和每一個動員孩子高考要上心的家長一樣。
「你要收收心,離那些亂七八糟的人遠一點,好好讀書。」
陸一心張著嘴,亂七八糟的人?誰?
「方永年……」陸博遠說出了這三個字之後,停頓了一下,沒忍住嘆了口氣。
今天晚上他本來是真的打算和他好好談談的。
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方永年爲了這事少了一條腿還從研究院辭了職,這四年來,因爲泄密名聲變得很差。
要論懲罰,也够了。
他想要的,也不過只是方永年低下頭,不要再像當年那樣仗著自己能力出衆想法激進。
這個項目前期投資太大,方永年進組前,他需要的,是方永年的態度。
製藥世界不需要逞英雄,沒有資本,沒有項目成員,一個人什麽都做不了。
可他這個師弟,仍然傲氣十足,他完全不覺得他自己當年做錯了。
他提到當年的時候,方永年甚至還冷笑。
火氣就這樣蹭蹭蹭的冒出了頭,也順便毀了他和他女兒半年才見一次的重逢。
他看著女兒的臉。
自己的女兒,真的是每次見面就會覺得她變得更漂亮了。
他妻子把女兒養的很好,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見底、毫無畏懼。
他不知道應該怎麽對著這樣一雙眼睛,解釋那麽複雜的大人世界。
「方永年……」他卡在了這個名字上,又嘆了一口氣,「他幷不是一個好的榜樣。」
他乖張極端,因爲年少成名從小跳級,成年後就一直在實驗室沒什麽社交,所以他缺乏人性,思想消極。
聰明是真的聰明,但是這樣的人,幷不適合做一個花季少女的偶像。
「他馬上就要離開禾城,他還年輕,還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窩在這個小城市,守著一個破爛不堪的小藥房,背地裡到處拉資金拉幫結派,這不是他這樣的人才該做的事情。
「你以後收收心,作業有不懂的地方就打電話問我,再不行你那個好朋友鄭然然不是全校第一麽?」
「我跟你媽媽從來沒指望你考全校第一,但是考上大學是基本,咱們家好歹是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唯一的女兒總不能這樣不學無術。」
他還說了很多。
苦口婆心的,站在他的立場,用他覺得最溫和最講理的措辭。
他難得和女兒說那麽多的話,所以他掏心掏肺,每一句都是希望她能聽得進去,能聽他的話,遠離方永年,遠離她從小到大粘著的所謂偶像。
可是陸一心,從她爸爸說出方永年要離開禾城之後就沒有再聽了。
他要離開麽?
禾城是她媽媽的老家,當年因爲工作調動要回禾城的時候,方永年剛剛裝上義肢還在適應期。
她當時以爲他們要就此分開了,小小年紀天天晚上以泪洗面。
但是她沒料到,她和她媽媽回禾城之後,第二年,方永年也來了。
像個奇迹一樣。
他用了快兩年的適應期,讓自己走路的時候幾乎看不出任何异樣。
然後,他到了禾城,一個對他來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和他朋友鄭飛開了一家藥房。
她還小,她不懂這個藥房對於方永年的才華來說是多大的浪費,她只知道,方永年又在她身邊了。
這兩年多時間,一直都在。
她可以隨時去找他,她給他打電話,他幾乎每個都接。
他偶爾會嫌她煩,說她人憎狗嫌多動症;偶爾會覺得她笨,說她腦子裡面裝的都是水;他偶爾,會像那天晚上一樣,因爲心情不好對她冷臉相待,問她是不是欠收拾。
但是,他觸手可及。
陸一心夢游一樣的看著她爸爸一開一合的嘴。
他……要走了麽?
那她……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