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棠梨你嘗嘗看看
六七月正是天氣炎熱的時候,新宅里的水池佔地不小,放眼望去大概有近十畝,雖說比商王室里的金湖小了一圈,可在整個大商邑,這規模景致也是頭一份了,正值六七月炎熱的時候,湖邊兩層的閣樓小築,就成了個消暑養傷的好地方。
放眼望去,水波粼粼,荷花綻放,再清涼舒爽不過了。
窗邊擱置了一張小榻,上頭放了張小矮幾,筆墨絲帛龜甲筆刀應有盡有,方便甘棠隨時取用。
殷受為了見甘棠廢了不少力,進門就被擋了好幾次,他也不跟甘玉糾纏,爽爽快快回去後,直接翻牆從後門溜進去了,路上隨手揪了個僕從問到了聖巫女的住處,直接奔著湖心小築去了。
無事的時候甘棠喜歡獨處,身邊也不需要人伺候。
這種時候對甘棠來說並不多,是以一有空她幾乎都是在翻看先商遺留下來的龜甲。
她研究這些是想更深入地了解先商史,也希望能找到一些夏朝真實存在過強有力的證明。
‘夏朝’在歷史界與考古界都是謎一樣的存在,上古時候的事,對甘棠這一類人來說,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到了她生活過的後世,因年代太過久遠,找不到夏朝存在的確鑿痕跡,許多學者便斷言或猜測夏朝興許並不存在,歷史學家亦只敢將商朝定為中華史上第一個朝代,她眼下生活在這里,只要有心,定能尋出什麼蛛絲馬跡,只遺憾她沒有現代化考古的儀器和工具,否則相距不到千年,找出證明並填補這一段空白壓根不算難事。
夏朝歷史的空缺,是大中華歷史上的一大憾事,若非她身不由己且在外難以繼存,有時候當真想背著包袱去外邊走走了。
甘棠自高中以後性子便比較沉悶,只要有書有文物在,她能一個人待上好幾月,她的僕女綠丫,就常常說她天生就是聖巫女,也只有在甘陽和甘玉面前,才正常些。
甘棠正養傷,精神不濟,半靠在窗邊刻了一會兒龜甲,不一會兒就睡了過去,迷迷糊糊感知到有陌生的氣息靠近,知道不是甘玉和甘陽,也不會是綠丫,便陡然睜開眼楮,捉住了自窗外探過來的手臂,使了一手小擒拿,不料卻被來人走脫了,兩人就隔著窗戶過起招來。
午後的陽光正好,甘棠看清楚來人是殷受,停了手道,“怎麼是王子。”
殷受本是想將她身上的骨刀拿下來,不曾想她敏銳成這樣,睡夢中都這般警覺,三兩下就和他打了起來。
她招式也稀奇,使得一手巧勁,殷受手臂一撐坐上了窗檐,湊近了仔細看了甘棠的臉色,心里有些擔憂疑惑,便問道,“你臉色很不好,寡白無血色,好像也瘦了,聖巫女都這樣麼?”
甘棠看得出殷受是當真關心她,也是當真想和她做朋友,雖是有些想不通,但還是解釋道,“我的身體其實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上次斗獵受了重創,這幾個月都被拘在府里養傷,什麼銅鑄金身都是謠言,不可信的。”
殷受听得一頓,復又點點頭,“嗯,我懂了,甘源是想給你造勢,張揚聖巫女的名聲,他也做到了。”
甘棠點點頭,心說這真是奇怪的事,甘源和商王為了爭奪佔卜結果的解釋權,雙方斗得你死我活,她和殷受卻坐在這袒露心肺的聊天了。
微風自湖面上吹過來,帶起一室清涼,甘棠精神不濟,坐了一會兒又靠了回去,兩人間靜默了一會兒,甘棠有些無聊,也不管殷受,徑自拿過筆,開始在絲帛上作畫,今日恰好畫到了大熊貓,她自幼練得一手好畫技,將國寶畫得栩栩如生,憨態可掬很是可愛。
殷受在旁邊看她畫得認真專注,配著外頭碧葉清波的美景,便覺得整個人都沉浸了下來,待她筆下行雲流水的畫完了一副,才輕聲問道,“棠梨你喜歡白貔麼,喜歡的話我現在去抓一只來給你養著玩。”
甘棠抬頭差點沒撞到殷受的下頜,這才發現兩人已經離得這麼近了,看著少年誠摯的目光,心里有些無奈,隱隱也分析出了些殷受的脾性和想法。
太過聰慧的人幼時幾乎是不可能找到玩伴的。
殷受天之驕子,且自身本事過硬,這世上自然難有能入他眼的人。
聖巫女名聲在外,殷受慕名而來,像其它找到新奇玩具的天才一般,非得要靠近了里里外外研究透徹了不可,為此興致勃勃樂此不疲。
可惜扒開內里她就是個普通人,智商和情商都不高,時間會縮小她和旁人的差距,到時候她也就沒什麼值得殷受關注的地方了。
用不了多久,聖巫女高深莫測無所不能的形象破裂,殷受自然會失去興致。
甘棠這麼想著,全當他小孩心性,听他說要送東西,便搖搖頭道,“談不上喜歡,我只是把它們畫下來。”
殷受看著面前面色蒼白沒什麼精神的甘棠,復又把腰間掛著的金壺拿下來,遞給她道,“棠梨你喝點酒罷,這清釀可消疾,試試罷。”
甘棠看他獻寶一樣拿給她,心里有些發暖,搖頭道,“我不喝酒,現在甘陽甘玉也不怎麼喝酒了。”
殷受听了就樂起來,撫掌笑道,“是了,我想起來了,難怪……”
甘棠偏頭看他,“難怪什麼?”
殷受就笑道,“難怪酒家,勺家這些世代釀酒買賣的人家常常要在父王抱怨你,定然是許多人知道你不飲酒,還限制甘陽甘玉也不許飲酒,大家追隨你,好些也不喝了,你擋了他們的財路,自然是恨你了,哈哈。”
是有這麼回事,甘棠听得莞爾,這里的人拿酒當飯吃當水喝,總角小童千杯不醉都是常有的事,殷商風氣是這樣,上到商王貴族,下到平民百姓,對酒都很強的依賴性。
可雖說各人各異,這里的酒水度數低不一定能對身體造成傷害,但日積月累不可小覷,時時酩酊大醉亦會消磨意志浪費時光,甘棠看著面前的少年殷受,心里微微一動,輕聲道,“殷受,我是不是你的師長。”
甘棠說得認真,殷受不想讓朋友身體不適還不高興,再者眼下她比他強,以她為師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想清楚了殷受便點頭道,“棠梨你是我師長,我也想跟你做朋友。”這件事他惦記了許多年,不來找她是還夠不上,眼下與她差不太多,她也願意和他結交,他心里是真的高興。
听他這麼說,甘棠便接著道,“酒在某些情況下確實可以治病,對身體有一些好處,但不是包治百病,有時候還是疾病的禍端,以後你听我的,也和甘玉一樣,盡量少喝酒罷。”
殷受看了看手里雕工精細的金壺,眉目糾結,往前遞了遞道,“味道不錯,棠梨你嘗嘗看。”
甘棠有些想樂,搖搖頭拒絕了,她對酒犯怵,前世上高中的時候同學聚會,喝了點酒,沖動之下找她暗戀已久的男生告了白,被拒絕奚落以後就留下了點後遺癥。
自此她犯上了臆癥,看見類型相似的男子都會有些控制不住,有時候會很變態的認為對方深刻的暗戀自己。
這種病瘋起來壓根沒有邏輯性可言,一切所見所聞都會被強行解說成對方戀慕自己的證明,所幸她當時情況不算太嚴重,還有些理智在,沒給社會造成危害,也沒給他人造成困擾就及時去看了醫生,吃了藥就好了很多。
醫生說這是一種名為鐘情型妄想癥的精神疾病,起因是自我認知不正確,接收他人的評價信息反饋傾向于超我的自我評價造成的,患者容易產生一些不切實際且自己不覺得是幻想的幻想。
這病吃藥能吃好,但不能根治,放松警惕便容易復發。
能接收他人的情緒也是那時候落下的毛病,甘棠一睜眼發現這雞肋的功能還在,就知道她這精神病大概還沒好,她花時間費精力拿出神農嘗百草的精神摸索著學醫,大部分還是想給自己治病,雖然不一定能成功。
不喝酒當真是奇怪無趣極了,殷受就想和甘棠一起分享,撥了塞子又往前遞了遞,殷切道,“酒能解渴,棠梨你為何不喜歡。”
甘棠看他不死心,索性開口道,“酒確實能生疾,有些人是喝了身體不好,我有次喝了,直接得了精神病。”
“精神病?”
“是的,就是腦子有問題。”甘棠選擇了與死物打交道的考古學,有了這麼一項喜好後,心境平和有了寄托,人也正常了不少,提起這種讓人目光異樣的疾病,也沒有那麼不淡定了,閑聊道,“嚴重的時候會覺得全天下的人都會愛慕我,心悅我,不分男女。”
“啊?”殷受听得微微長大了嘴巴,回過神看著甘棠寡白的臉,干瘦的身形,一身烏黑的巫女服,想著她方才的話,嘴角彎起來又拉下去,拉下去又彎起來,最後實在忍不住,終是拿銅壺擋著臉,毫不憐惜的哈哈哈笑起來,真是無奇不有,還有這等病,听也未听過。
殷受笑得雙肩抖動,哼哼道,“我阿母經常說整個大商邑的女孩都等著我長大想嫁給我,我听了就覺得挺不要臉的,沒想到棠梨你更厲害,全天下……棠梨你以為你是朋貝和黍米麼?”
朋貝是海貝之類的,相當于現在的貨幣,黍米是一種粘性的糧食作物,很珍貴的貴族食物。
甘棠看向樂不可支的殷受,一點都不覺得好笑,現在還好,這里的人多半五大三粗,沒有她喜歡的類型,上輩子帶著點憂郁氣質,清高又有點小才華的藝術生不算少,她飽受這種情緒不正常反饋帶來的壓力和痛苦。
對精神疾病患者來說,要控制住自己不對它人造成困擾是一件很困難的事,通常都需要藥物輔助,這是甘棠非得要學醫的原因之一。
殷受笑得沒心沒肺,甘棠拿起龜甲在窗檐上拍了拍,肅聲道,“別笑了,為師在跟你說正經事。”
殷受看她一本正經,忍笑頻頻點頭道,“棠梨宗師你請說,學子听著呢。”
甘棠也不管他亂七八糟的稱呼,徑直道,“听我的,你有空喝酒,不如想想如何讓殷商立于不敗之地。”
甘棠知道沒有她的勸誡,殷受也會想這些事,甚至是現在這個年紀就開始想了,上次微子啟驚馬一事就是證明,但甘棠希望他能更好。
提起政事,殷受神色便鄭重起來,點點頭示意她接著說。
甘棠道,“田獵時的情形你也看見了,周邊小國蠢蠢欲動,外有夷族侵襲,西邊還有個虎視眈眈逐漸壯大的西伯,我知道你想恢復世宗時候殷商的中興盛世,甚至想做得比世宗更好,那就得讓你自己,還有殷商上下的貴族世家,乃至于士兵百姓們,都精神起來,沉迷嗜酒帶來的惡果,你隨便去軍營、去庭市看看便可。”
殷受心里一震,看著甘棠半響不語,她真是猜透了他心中所想,而且她說得似乎不無道理,父王確實常常大醉,三日昏睡不醒都是常有的事……
甘棠說了一,索性趁機全說了,“更何況,大家都喜歡喝酒,有點余糧都拿來釀酒了,當真出了事,拿什麼來填飽肚子……你是殷商的儲君,未來的商王,目光便應該更長遠,給臣民們好好做個表率才是……”
甘棠說得認真鄭重,殷受看著手里的金壺沉默半響,爽快應了一聲,揚手將金壺扔進了湖水里,朝甘棠點頭道,“我知道了,棠梨,以後除非必要,我也不喝酒了。”
果然江山才是殷受的心頭好,甘棠見拿殷商的富強興盛勸得動他,松了口氣道,“嗯,這樣就好。”
殷受見甘棠神色松緩下來,心里高興,又湊上前問,“那棠梨,你還有什麼要囑咐我的不曾?”
甘棠想了想沒想出什麼,殷受很好,便是周王伐商,也只能數落出他六條罪狀來。
一酗酒。
二不用舊戚貴族。
三登用小人。
四听信婦言。
五不留心祭祀。
六信有命在天。
這里頭也就酗酒嚴重些,其余是否為‘罪過’還需斟酌考量,不提也罷。
甘棠便搖搖頭道,“沒有了,我懂得也不多。”
“嘿!”殷受一把攬住甘棠往自己這邊帶了帶,笑得眼楮里有星星一樣,露出一口好看的牙,“棠梨你對我真好,甘源定是想讓你把我教成廢物,棠梨你卻事事替我著想!”
那邊有個穿白衣的往這邊跑過來了,殷受看見是氣急敗壞的甘玉,搖頭道,“不過甘玉誤以為我對你居心不良,想謀娶你,棠梨你跟甘玉解釋清楚,我只當棠梨你是好朋友,免得他攔著不讓我來見你。”
甘玉的喊聲越來越近,甘棠在殷受手臂下三寸敲了敲,殷受吃痛撒了手,倒沒敢再伸過來。
甘棠沒理會他們,半大孩子能懂什麼,偏生甘陽甘玉跟防賊一樣,微子啟來了幾次都吃了閉門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