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傅真並不知道那個來向他買《沙州紀事》影視版權的人是傅庭派來的,更不知道傅庭在助理購買版權失敗之後打算親自過來。
中午過後,天空就陰沉了下來,狂風席捲著地上的煙塵,從耳邊呼嘯而過,奔向南邊的天際,傅真的腿在這樣的天氣裏更加疼痛難忍。
他推著小推車與許多工人一起忙碌在工地上,琢磨著要不要跟工頭請假回家畫圖去。
正在傅真猶豫的時候,工頭忽然從警衛處裏走了出來,開口叫住了他:“傅真,有人找你。”
傅真愣了一下,有些遲疑,他根本想不到這個時候誰會過來找自己,他已經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了。
現在在工地外面等著他的,會是誰呢?
他將小推車推到一邊放好,拖著劇痛的左腿緩慢的向門口移動。
工頭看著傅真堪比蝸牛的速度,又補充了一句:“給你十分鐘,快去快回啊。”
傅真應了一聲,忍著疼加快了腳步。
傅庭沒有想到自己看到的會是這樣的一幕,記憶中,那個總是穿著整整齊齊的,高傲又矜貴的弟弟現在正穿著滿是灰土的藍色工作服,臉上滿是塵土,他的後背有些佝僂,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
他已經看到過傅真在工地上的照片了,可是那個時候總覺得有些不真實,這不像是傅真那個小少爺能夠做出的事,直到現在,他親眼看到這一幕。
傅真也沒有想到找自己的人會是傅庭,他的腳步一下子停了下來,轉身就要離開,傅庭在身後叫住他:“我有事跟你說。”
傅真實在覺得自己與傅庭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他的後背漸漸挺直,變得僵硬,他始終不願回頭,再見到傅庭。
他想不到傅庭來找自己是為了什麼,是想起兩年前的往事,覺得當時對自己太過仁慈,現在想要為唐彎彎再出一口氣嗎?
傅庭冷淡開口道:“如果你明天還想留在這裏的話,你現在最好留下來。”
傅真:“……”
他轉過頭來,定定地望著自己對面的傅庭,他的心底破了一個窟窿,北風從那裏呼嘯而過。
上一回在酒吧外面見到傅庭,他以為自己能夠完全放下了,但是今天他再次看到傅庭才知道,照片從手機相冊刪除了,不等於這個人也從自己的人生中完全消失,每次想到他們或者見到他們,就像是用一把鈍刀子割肉,這塊肉什麼時候能掉下來,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這個割肉的過程總是扯著皮又連著筋,弄得血肉模糊,鮮血淋漓。
他對傅庭道:“我還要幹活,有什麼事等我下班再說吧。”
傅庭對傅真的回應不以為意,說道:“我的時間有限。”
傅真苦笑了一聲,神色有些慘澹,他向傅庭問道:“那麼請傅先生付我半天工錢,五十。”
傅庭看向傅真,傅真的表情很平靜,眼睛中也沒有玩笑的意思,傅庭皺了皺眉,大概沒有想到從傅真的嘴裏會說出這麼俗氣的話來。
他現在應該從錢包裏直接拿出一張百元鈔票扔到傅真身上的,又或者是冷笑一聲,說幾句嘲諷的話。
然而他現在什麼也做不了,他在對面傅真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自己的模樣就像是一隻張牙舞爪的怪物,傅庭只覺得有一盆冰水當頭澆下,讓他冷到骨子裏,全身的血液在這一刻凝固。
過了許久,他說:“我晚上去找你。”
說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傅真,轉身驅車離開。
傅庭離開的身影有些狼狽,傅真沒有理會傅庭的異常,他一點也不想考慮傅庭的腦子裏在想什麼,也不想知道他找自己是來做什麼,只希望可以永遠都不要見到他了。
但他終究沒能夠如願,傍晚他下班回家的時候,在樓下又遇見了傅庭,他果然如他下午所說的那樣,來找自己了。
傅真靠著背後的土牆,背著風,左腿好受了一些。站在他對面的傅庭總也不說話,像是一根木頭,傅真還著急回去畫圖,只能主動開口問他:“傅先生到底有什麼事?”
傅庭說道:“我想要買沙州紀事的影視版權。”
原來是為了這個,傅真想起前幾天還有人想要向自己買這個,不過被自己給拒絕了,這麼看來那個人應該也是傅庭派來的。
他怎麼心血來潮想買沙州紀事的版權了,傅家又不是開娛樂公司,傅真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傅家雖然不是開娛樂公司的,但是有個寶貝女兒卻是在娛樂圈裏的混的,沙州紀事的版權多半是買來送給唐彎彎的。
傅真一口拒絕了傅庭:“我不賣。”
傅庭望著眼前的傅真,臉色陰沉得好像要滴出水來,他上前一步,傅真嚇了一跳,左腿沒站穩崴了一下,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倒也沒喊疼。
傅庭低頭,看向傅真的左腿,半晌後他開口:“……你的腿?”
傅真的神情有些寥落,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望著傅庭,眼神中帶著一絲嘲諷,他輕輕開口,向傅庭問道:“傅先生現在是想威脅我,把我的另一條腿給打斷嗎?”
傅真說完這些話後又低下了頭,長長的睫毛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沒有人知道此時他的心裏在想些什麼。
傅庭愣住了,他剛剛明明不是這個意思的,他只是……只是想要問問他的腿現在怎麼樣。
他也不屑對傅真解釋,用著談論公事冷淡語調對傅真說:“沙州紀事工作室是我跟爸爸幫你建起來的,沙州紀事的後期配音配樂也是我幫你找的人,如果沒有我們這部沙州紀事根本不可能播出,你說,我和爸爸應該占你那個工作室百分之多少的股份。”
傅真猛地抬起頭,直直地看著自己對面的傅庭,黑色的眸子好像一個深淵,將傅庭的靈魂都吸進去。
傅庭的心臟好像被一把重錘擊打,他張了張唇,然而還不等他開口,就聽到傅真對自己說:“好啊,我賣給你們。”
他的語調輕鬆,絲毫也聽不出來為難,傅庭簡直要懷疑傅真剛才的拒絕是不是在跟他欲拒還迎坐地起價。
“沙州紀事的版權可以給你,”傅真重複了一遍,“我有兩個要求。”
傅庭不太喜歡傅真這個樣子,他淡淡說:“你不要得寸進尺。”
“第一,我希望你,還有傅……傅見琛先生,以後都不要再來打擾我了,”傅真微微停頓了一下,接著對傅庭補充說,“即使我們在路上遇見了,也把彼此當做一個陌生人吧。”
這個要求不算過分,甚至還挺合傅庭的心意,本來如果不是因為彎彎想要沙州紀事的影視版權,他也不想見到傅真,傅庭毫不猶豫地點了頭:“好。”
傅真也跟著點了下頭,繼續說:“第二,沙州紀事我以後也不會再更新了,接下來的故事你們想怎麼編就怎麼編吧,都不要再找我。”
傅真的語調漸漸被壓低,其中又帶著一絲解脫的意味。
“可以。”傅庭點了點頭,沙州紀事也不是完全由傅真一個人完成的,他可以找到當時在工作室裏工作的其他人來完成沙州紀事剩下的部分。
傅真抬起手,對著傅庭做了一個擊掌的手勢。
冬天的夜晚總是來得更早一些,天色在不知不覺將暗了下來,暮色四合,昏黃的路燈下,傅庭在傅真的手掌上多了很多他從前不曾見過的繭子。
他恍惚了一下,依稀記得從前的時候,自己每次和傅真做了什麼約定,都會擊一掌,這個是他從動畫片裏學來的,那個時候他還小,不到上學的年紀,整天不是抱著泰迪熊窩在沙發上看動畫片,就是在別墅後面的小花園裏拍皮球。
等到傅庭回過神兒的時候,傅真已經收回了手,他笑了一聲,笑聲中帶著一絲諷刺:“算了,現在還擊掌做什麼?傅先生什麼時候擬定好合同,直接找我來簽吧。”
“好。”傅庭道。
傅真轉身向著樓道裏面走去,樓道裏的聲控燈壞了不少,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那片黑暗中。
傅庭在原地站了很長一段時間,黑暗與寒冷像幽靈一樣飄蕩在他的周圍,他的腦中一會兒是傅真剛才對自己說的話,一會兒是唐彎彎撒著嬌叫自己哥哥,傅庭轉過身,上了車,離開這個地方。
傅真上了樓梯,腦子裏不斷閃過小時候與傅庭、傅見琛一起相處的畫面……爸爸叫著自己的小名,張開雙臂將他從草坪上一把抱起來舉高,哥哥在一旁看到被他弄濕的作業本,裝作很生氣的樣子走過來舉起手好像要打他屁股,他哇的一聲叫起來,緊緊抱住爸爸的脖子,堅決不撒手。
他以為他不會哭了,眼淚卻是不由自主地從眼眶沖了出來,樓道裏的燈光昏暗,他踉蹌了一步,直接摔在了樓梯的拐角,就再也爬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