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兮(七十三)
九青十分乖巧的道:「謝陛下和帝君厚愛。」而後沖玄女拜了拜,「娘娘,九青今後一定聽話,不再亂跑了。」
玄女氣還沒消,瞪他一眼:「那你今日跑什麼?」
九青看了看東華,又看了看玄天,見玄天點了頭,才道:「小仙發現一本名為《東極拾遺》的冊子,是被人冒充我的筆名,盜走我的初稿修改而成。」說著,從懷中將冊子取出來,雙手奉上。
玄女接過冊子,驚詫道:「有這種事?但你就為這本冊子違逆我,也著實放肆。」可她打開這本有些厚的冊子,才翻了沒幾頁,頓時變了臉色。
玄天淡淡道:「如今你該知道,為何那幫小仙會那樣為難我師兄了?」
玄女面色凝重起來,看向九青:「從哪裡找到的。」
這回倒是東華開了口:「想必,如今除了九重天,其他八重天全都有了。」
九重天高高在上,本以為端起架勢來能威懾眾仙,豈料同時也與眾仙脫節,竟連這麼大的事情都被蒙在鼓裡。話說回來,究竟是九重天不知道,還是只有玄女自己不知道?
玄女心驚不已:「竟然……我要拿給百忍看。」
東華道:「百忍大約已經看過了。」
玄女見東華臉色似乎不大對,說話也小心起來:「百忍……不會吧,他要知道這個,定然不會那般對你。」
東華緩緩道:「我如今猜不透他,不知他想的是什麼。」
玄女沉吟片刻,看向玄天:「如今對立,我本不該說這些,只是……事關重大,我不得不說與你們知道。東華,你受了委屈這一點不能否認,但請你以大局為重,否則天界可能真的危險了。」
東華吃了一驚:「發生了何事?」
玄女正待開口,玄天已經突兀的接了話:「不過數日,便有數十名星君,數十名中仙,數百名下仙在天界暴斃。全是被吸乾元神而死。就連南極也受了重傷,正在安養。我說的可對?」
他每說一句,玄女和東華的臉色變一分。
玄女驚訝,你怎會知道?
東華更驚訝,你怎會知道?為何都不和我說?
東華來不及質問玄天隱瞞,定了定神,先問:「是不是自身屍?」
玄天點頭。
玄女奇道:「自身屍?那不是被大道祖從自身斬下來的東西麼?莫非此事還和大道祖有關?……等等,大道祖似乎的確有些不對勁,公審前後他頻頻露面,如今卻是一天都不出來,百忍也神出鬼沒的……」
玄天道:「說來話長,你且回去,只當什麼都沒發生。這狐狸你好生看護,切勿讓他出了閃失。」
東華莫名的看了玄天一眼,而後對玄女道:「這孩子如今無依無靠,你不要怪罪他。」
「自然不會。」玄女笑道:「他是有功之臣,我肯定要好好待他。九青,本上仙都說不怪你,你眼圈怎麼紅了?」
九青忍了幾忍,這才沒掉下眼淚,淚汪汪的看著東華:「謝謝帝君。」
東華勾起嘴角,衝他頷首。他並不知道九青和玄天商量著為他正名的事,但九青今日無懼無畏的向玄女說出冊子一事,已讓他頗為欣賞。
玄女拉起九青的手:「走,看你這頭髮亂的,回去得給你好好梳理。別哭了,本上仙不給你禁足便是。」
東華瞧著兩個人化作青煙消失不見,便又微微一嘆。他從前不知腹誹了九青多少回,看來是該收一收了。
他和玄天十分默契的沒有說起九青曾被九檀奪魄一事,一來太過複雜,二來會磨滅玄女對九青的信任,誰都無法接受自己被欺騙,就算九青是受害者也不行。
如此得來不易的友誼,還是純粹一些的好。
玄天見此時無人,忙趁機將東華一把攬在懷中,而東華猶自對著空蕩蕩的大殿出神,一時沒收回目光。
玄天扳過東華的雙肩,讓二人對面而立:「師兄在想什麼?」
東華回過神,溫聲道:「我方才失言,原還怕你走漏自身屍的風聲,不料你竟主動攔下了。師父若知道,定然誇你懂事。但……這著實不像你的為人。」
小仙們冒犯他幾句,玄天尚且不留活口。對於自身屍這最大的根源,玄天卻沒有辯過一句。以他這不肯吃虧的性子,早該將此事宣揚出去了,如今卻跟著東華守口如瓶。
東華可不會認為,玄天是在顧及師父太清的顏面。
「哦?」玄天略一挑眉,似乎很無辜,「我倒想宣揚,可師兄定然不讓,我怎會忤逆師兄?」
東華目光溫潤:「原來你是在替我考量,也罷……」他忽然眉目低垂,止住不言,似乎又想起了什麼不好的事來。
玄天伸出手去,指尖輕柔的撫過東華的眉宇:「師兄為何皺起眉頭?」
「有句話,我不知當不當講。」
這一遲疑,玄天便知道他定然是預備提起天界。他並不意外,以東華的為人,這是遲早的事。
但玄天還是正色道:「師兄,你我到了今日,還有什麼不當講?」
「那我便說了。」東華點點頭,最終還是垂下眼瞼,「師弟,若不到萬不得已,你不要去殺他們,可好?」
有那麼一個瞬間,他竟有些不敢與玄天對視。
他在天界被歪曲至此,固然可氣,可到頭來,他還需要被歪曲得更狠的玄天來給他出氣。他活了這麼大年歲,居然還和那幫小輩們一般見識。
他一早知道,後天神是人修成的,自然帶了凡間的陋習上來,再被有心之人利用,犯錯是難免的。當時他是沒經歷過這種陣仗,才會憤然離去。但過了這些天,他不可能想不通。
凡人死了,尚且能入輪迴。可神仙死了,卻是真真正正消失於世間。
他們的確有罪,但罪不至死。這世間有人願意一世作惡,不思悔改。但更多的,不過是錯走了歧途。
東華心裡苦笑,本上仙太懦弱,該多沒見識,才會連三言兩語的事情都不敢面對,釀下這局面。又該多沒能耐,才會對玄天說出這種話。
他正在自我厭棄,玄天已經放開手。他忽覺週身一涼,心裡也跟著一涼。
抬起頭,只見玄天冷笑道:「可他們來犯魔境,我又當如何,不殺他們,只能被他們殺。」
「你別誤會。」見玄天神色不對,東華趕緊否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今後再也不理會那些言語,你也不要因為這些再去殺他們。你我癡長萬餘歲,早該想明白這些是非。」
「師兄,不明白的是他們,留著那些糊塗東西做什麼。」玄天眉心一皺,似乎覺得有些棘手,「況且戰場上見,難辨哪個罪過輕重,我管不了那許多。」
東華面色也凝重起來:「這……」的確,戰局一旦打開,死傷難以預估。只要雙方都強硬,那便會一直打下去,這也是自身屍為何一定要煽動開戰的原因。
玄天猶自道:「我如此為難,師兄卻只想著別人,也不看我一眼。」
東華還沒從思緒中脫身,可是眼神就已經很自覺的落在玄天身上:「沒有,我看你了。」
可玄天仍舊十分不悅,下頷微微抬起:「師兄都不過來親我。」
東華哪裡顧得上別的,他只想著盡快將玄天哄過來。可是剛往前一湊,瞧見玄天陡然起了笑意的雙眸,他便反應過來:「玄天,你……」
二人已然近在咫尺,玄天喉中傳出一聲輕笑,順勢捏起東華的下巴,將雙唇貼上去,續上了這個險些半途而廢的吻。
東華只悶哼一聲,繼而閉上眼,沒有迴避。
對於玄天而言,這已經是極大的激賞。他實在是有段日子沒和東華這般親近了,侵入口中便肆虐不已。而東華也並不像前些日子那般冷淡,甚至開始有所回應。
這個吻十分灼熱,也足夠綿長。不多時,二人唇齒間儘是對方的氣息。
興致一上來,玄天哪裡會管什麼場合不場合的,抬起手就要扔個結界出去。
「且慢」,東華卻按住了他的手,略略錯開嘴,「回去再說……」
他的聲音有些低沉,氣息還有些紊亂,但聽在玄天耳中有如天籟。
玄天點點頭:「聽師兄的,但回去便不說了。」
「嗯?」
玄天扯起他的衣袖,低笑一聲:「直接做。」
東華哭笑不得,也不知是自己不解風情,還是玄天太心急,成日將這種話掛在嘴邊,實在有傷大雅。忽然他嘴角的弧度深了些,似乎是想到了有趣的東西。
玄天見狀,便調侃他:「師兄對我的提議很滿意?」
東華責備的看了他一眼:「胡說什麼。」而後有些感慨,「我是在想凡間所謂的昏君。」
玄天不可置信道:「師兄認為我是昏君?」他這師兄別的都好,就是喜歡胡思亂想。可他又愛極了東華胡思亂想的模樣,因此,東華在他心裡可說是別無瑕疵。
東華難得的跟他開起了玩笑:「所幸有我管教你,否則你後宮充裕,定會成日左擁右抱,荒淫無度,不是昏君是什麼。」
對於這句戲言,玄天坦蕩的很,當年對帝濁的美姬坐懷不亂,足見他的「清心寡慾」。誰還能比他師兄更好看?誰能入得了他的眼?他這一生,只會有他師兄一人。他倒想為了東華當昏君,可東華作風向來正派,他沒那個機會。
玄天心中這麼想,面上卻煞有介事道:「那師兄可要對我寸步不離,若你片刻不在,我就去找別人了。」
東華低估了玄天伶牙俐齒的境界,半晌才死撐著道:「那我也去找,到那時,你可千萬不要哭。」
從前的東華,斷然不會說出這種話。
果然下凡一趟,師兄變了。也不知是否世道太亂,將好好的師兄給教壞了。
玄天酸溜溜的道:「師兄又不是沒找過。」
「我何時找過?」
玄天一五一十跟他清算舊賬:「幽蘭院裡,師兄早就左擁右抱過了。」
東華這才想起還有這回事。時隔許多年,中間又被許多瑣事填滿,他自己早就忘了,哪成想玄天竟記到今日。就連在河畔小舍鬧彆扭時,玄天還提過一回,可見他對此事有多大怨念。
東華便好聲好氣的哄他:「那是一時糊塗,何況都被你打斷了。如今我只有你一個,便想左擁右抱,也做不到。」
「師兄若想,也不是不能。」玄天考量的十分周全,在他耳邊輕道,「我化個分身出來讓你抱。」
東華側目看他:「你倒會利用這一身本事。」
因東華將煩心事暫時擱置,二人難得玩笑了一回,此時窗外雪尚飄,天光漸漸暗淡。
東華瞧瞧晦暗不明的窗縫,對玄天道:「你我今日叨擾這狐王許久,還是早些回去罷。」
玄天一心想著東華先前「回去再說」四個字,立時答應了。東華發現王座上空蕩蕩的,便又將狐王喚進來,只說他看上了八緋的狐皮。狐王唯唯諾諾的表示不勝榮幸,拱手相送。
東華道過謝,這才與玄天一道飄然而去。
然而東華回去之後,卻再也沒有提過那回事。
他並非有意,只因外頭風雲巨變,乍起乍落,這些小情小愛的只得暫且放一放。
他可不信凌燁被拆穿之後,玄天便沒了眼線,就此對天界一無所知。果然他半路上百般追問,玄天總算不情不願的透漏了天界如今的情形。
原來,非但神仙們離奇死去,就連誅仙台上的誅仙劍都不見了。
而自身屍入主兜率宮,將太清的離恨天據為己有,原先被太清封印的陷仙劍也落在他手中。
自身屍得了兩把凶劍,又吸食了許多元神,已經如虎添翼。
火行域的火勢日益加重,玄天原先還能稍稍探入的神識,如今進不去半分。
太清一縷殘破的元神被玉清帶回崑崙休養,是再也不可能煉丹的。赤璃生辰時,太清曾說起他還有幾顆正在煉,到如今早該煉好。只是八卦爐又歸自身屍所有,斷然是尋不來丹了。
毫無懸念,火行域的變故與自身屍有關,但誰也不清楚,自身屍究竟有什麼部署。
他如此沉得住氣,肯定是胸有成竹。
對於自身屍而言,如今魔境和天界的爭戰不過是內訌,死的越多,他越稱快。照這麼下去,雙方兩敗俱傷,他再最後引發自己的部署,毀天滅地幾乎易如反掌。
如今三界看著井然有序,實際上,已沒有多少時日。
火行域一定要下去探查。
可就火行域外頭玄火,內裡玄冰的構造,非但常人不好進去,他和玄天也難以入內,該如何是好?
東華眉頭一直沒有舒展。
此時暮色四合,雪片漫天亂墜,整個金行域被覆蓋在一片白色裡。
這是東華改造的成果之一,從前魔境佈局污損,何曾下過白色的冰雪。每逢落雪之時,天地全是烏濛濛的灰色。
玄天也無暇與東華再言笑,他二人一進魔宮,白藏就迎上來,神神秘秘欲言又止。
玄天目光微閃,抬手就示意他下去:「知道了。」
東華疑惑道:「什麼事情,還不叫我知道?」
玄天笑道:「不過是夏非滿從北極邊界過來,稟報今日戰況。些許小事,不足攪擾師兄清靜。」
這話東華只信了三分。
就算真的是夏非滿前來,要稟報的也定然是有關天界的大事,否則憑什麼瞞著他。
玄天還是太低估他了,他豈會是那般沉湎於往事無法自拔的人?
但他知道,自己若這麼去問玄天,玄天定然會點點頭說,嗯,你是。
東華暗暗搖頭,也罷,瞞著便瞞著,橫豎也是為我好。便略一點頭:「那你先處置,我且出去,不聽便是。」
玄天見他並無不滿,忍不住又親了親他的唇角,柔聲道:「師兄先去寢殿少待,我就來。」
——竟有些讓他坐等臨幸的意思,還真是有了昏君的影子。
東華哭笑不得。
玄天目送東華離去,這才落座。並喚白藏:「請他進來。」抬手輕叩桌案,一重結界便籠罩了整個大殿。
東華慢悠悠走出來,剛轉過兩道宮牆,就看見鍾離允從宮門進來,懷中還抱著一大摞待批閱的折子,份量不小,卻並不讓手下人代勞。
他在凡間是做過類似差事的,玄天恰好手底下缺了個輔臣,便由他暫且充當一下,以觀後效。
這是重任,鍾離允自然兢兢業業不敢懈怠。只是東華此時見了他,覺得他原本就刻板的面部表情,看起來似乎更加生硬了。
才想起鍾離允這兩日頻頻往不塵墟跑,觀他模樣大抵是碰了釘子。
東華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頓時有了主意,對躬下身子欲待行禮的鍾離允道:「免禮,你多有不便。」
鍾離允謝過,這才直起身,整個人死氣沉沉的。
東華因心裡揣著事,也顧不上安撫他,只道:「你若見我師弟,便告訴他,我往不塵墟去了,叫他不必擔心。」說罷便招來一片雲彩,抬步上去。
鍾離允往前挪了半步:「君上要往不塵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