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兮(八十四)
日月更迭,又是一年冬。
紫府洲四季如春,並不受凡間數九寒冬的侵襲。四面碧波動盪,在一輪西斜的巨日下,遠處金黃,近處銀白,中間是昳麗的紫色。
碧梅片片盛放,比起仲夏時分的滿樹綠葉更顯蔥蘢。千頃梅林中央,簇擁著一片飛簷翹角的仙府,窗欞中早早起了夜明珠的光亮。
一個小仙跌跌撞撞從雲上落下來,稍稍喘了口氣,走到仙府門前,手中拿著封書信。
小仙打眼看看兩旁人高馬大的守衛,壯著膽子道:「報……報到!」
守衛雖看起來威嚴,可說話和善:「這位仙友可是新近登臨的?」
小仙忙道:「哎,正是。」
這守衛便點點頭,對另外的同伴道:「兄弟,你幾個先看著,我帶仙友去輔仙殿。」
另一人道:「不容易,百十年才來一個新人,仙友好啊。」
小仙趕緊連連應和,而後跟在那守衛後頭,往梅林深處去。
小仙因是新來的,少不得要套近乎:「敢問仙友,帝君還不曾回來?」
「稍待,君上還在魔境,就快回來了。」
小仙臉上露出欽佩來,感慨道:「帝君太辛苦,成日裡魔境和東極兩頭跑,哪邊都不曾耽擱,被他治理的井井有條。換了別人,誰都做不來。」
「可不,聽仙友這麼說,想必是來之前做足了功課。」那守衛見他對君上讚不絕口,不由多了些好感,「四番仙魔之戰結束,至今已有四百八十多年了,君上每日都是這麼熬過來的。」
那小仙道:「好在南極星君接手了南極,否則帝君肯定要多勞累些。」
守衛嘆道:「仙友有所不知。南極星君接管了四平八穩的南極,可是他把統管男仙的擔子給了君上啊,你想天界男仙有多少?雖說這幾百年九重天嚴格把控,登臨人數少了十之八九,可到底還有千百萬,難管的很。」
「好在天河之畔以後……」那小仙發覺提了不該提的事,慌忙改口道,「不過四番仙魔之戰,帝君和魔皇玄天聯手除掉那邪神,威望一時無兩,哪個還敢忤逆帝君?再者,如今火行域沒了玄冰玄火,被改建成魔境的陰司,那些冒犯過帝君的人,全都被趕去做苦力了。」
「嘖,這你都知道?」
小仙討好的笑了笑,道:「小仙在擇仙驛裡受教時,看過南極星君親手給魔皇玄天立的傳,心中對帝君和魔皇欽佩不已。敢問仙友,你平素在帝君手底下當差,可知魔皇如今的情況?」
「仙友既然看了那傳記,自然也知道,帝君當時從那火行域裡出來,手中緊緊抓住魔皇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丁點陰氣。萬幸那陰氣裡帶了些魔皇陛下的神識,道祖及時投入八卦爐裡好生養起來,聽說啊,一百年前就已經重新化成人形了。」
身後忽然響起一聲質問:「你二人在嘀咕什麼?」
二人面面相覷,噤若寒蟬。那守衛回身一看,忙躬了身道:「玄英仙使,這位仙友今日登臨,不大瞭解咱們府上細節,我給他講講。」
「你都給他講了,還要四使作甚?」玄英一揮手,「回去當值。」
那守衛慌得趕緊下去了。
玄英又給小仙丟了個眼色,小仙趕緊跟在後頭走。
穿過長廊,前頭輔仙殿裡燈火通明,小仙抬眼偷瞧,恰好兩個著長衫的仙人從裡頭走出來。
其中一個邊走邊叨咕:「鍾離去了不塵墟,青陽在無望谷不肯回來,四使成了三使,朱明你說彆扭不彆扭。」
另一個笑道:「白藏老弟,要不你變出個分身來,充作四使不是剛好?」
白藏吐吐舌頭:「我可不敢,萬一又是個自身屍,先把我弄死了。」
小仙心知這就是傳說中的東極四使了,果然性格迥異。偷看時恰好對上白藏打量他的眼神,趕緊低下頭。
朱明問:「這就是今日來報到的小仙?」
玄英點點頭,也不言語,將人往前一推,轉身走了。
朱明和白藏倒是好言好語,將人領到輔仙殿下首坐著等。
不多時,便聽外頭守衛道:「恭迎君上。」
小仙趕緊從位子上起來,規規矩矩站好,可雙眼巴巴往外看,想要一睹帝君風采。
過了兩炷香的時間,才有一襲無瑕白衣從門外飄然而至,袍裾輕蕩,底下紫衣淺淡,裹著那本就修長的身形。
來人眉間有幾分倦意,可嘴角的弧度卻很是平和,他整個人背對夕陽,就如東極向來和煦的暖風一般。
白藏和朱明躬身拜道:「君上。」
小仙從不曾見過如此俊雅精緻的人物,心裡震了一刻,便知道這就是東華帝君了,忙跪下去重重磕頭。
東華一抬眼,露出清淺的雙眸,溫聲道:「這位想必是來我東極當差的仙友,免禮。既已見面,便作留用,白藏帶他下去安置。」
小仙早聽聞東華帝君最是平易近人,此時一見果然名副其實,忙又磕了幾下,道過謝,隨白藏出了輔仙殿。
朱明問:「君上方才可是去府後的梅林了?」
府後最大的梅樹底下,埋著一點細微的赤色粉末和青鸞湮滅出的白灰。
東華點點頭,垂下眼瞼:「今日是赤璃誕辰,我採了些瑤草上的花給他看。」
朱明忙道:「他們一定很高興。」
東華微勾唇角,沒說什麼。落了座,閉目歇上片刻,口中猶自問:「今日我回來的晚些,東極可有何事?」
朱明瞧見東華疲乏的很,想到近日登臨一批神仙,又是安置,又是分派,事務眾多。東華每日晨起去九重天勞碌半日,又到魔境看管半日,傍晚回來還要顧東極,末了再往離恨天跑一趟,實在是太過辛苦。
只是無奈,還真是有事。
朱明道:「東極倒不曾有什麼,只是大道祖封了一封信箋,今日差仙童送了過來。」
東華睜開眼,有些疑惑:「怪了,我每日都要去。且若有要緊事,大可以傳音給我。何須如此莊重?」
朱明搖頭,遞上信箋:「這個……屬下也不清楚。」
東華滿腹疑雲,接過來拆開看時,上頭寫著「玄天有變,速來」。
「有變?」東華被倦意充斥的雙眼立時清明起來,驟然站起。
朱明試探道:「君上,難道是玄天君上……啊,君上?」東華沒心思聽他說什麼,頓時原地消失。
朱明嘆了口氣:「果然與玄天君上有關的事,他就不能冷靜。」
東華穿雲過霧,直奔離恨天。
火行域中,殘留有玄天神識的那股地陰之氣送他出去,居然被他失魂落魄間帶出了漩渦。
太清眼尖瞧見,立時塞入八卦爐重新鍛煉。得知玄天還有救,東華拼盡全力搜刮各處靈寶填充丹爐,為他續命。
這四五百年,若不是爐中那一股陰氣尚在,東華縱然不死,也是活的與行屍走肉無異。
他知道百忍允了南極星君的提議與他調換職權,是為了牽制魔境,往後還要牽制玄天。
他也知道,就算沒有他,魔境也會另有能人居之。
但他只想為玄天做些什麼,保全魔境,即是保全玄天。
他要玄天醒來時,一切照舊。
百年之前,玄天終於長出了完整的軀體,只是靈力薄弱,一直睡著未醒。
安養至今,還算順當。
太清有言,這幾日是玄天休養的關鍵時刻,要他少去打擾。
他奉若天音,一連好幾天都沒敢再去,一心等著太清給他傳話。
今日終於來了信兒,卻感覺不大對。
東華進了兜率宮,不見看門的小仙童,正狐疑間,從結界裡出來兩個面色不善的人。
卻是一臉怒氣的上清和玉清。
東華只道是他二人吵架,找大道祖評理來了,按捺著滿心焦慮施了禮,就問:「二位師叔,我師父可閒了?」
玉清臉上一片寒涼,上清沒好氣道:「我還想問你呢,太清去了何處?宮裡一個人都沒有,別是太清知道自己不對,躲出去了吧?」
玉清道:「你師父找回自身屍後,越發不像話了。」
上清怒道:「真是的,做什麼不行。如今天界管教小仙,他倒自己去寫那些個冊子。寫誰不好,非得寫我和……」
玉清冷冷道:「住口!」
上清火氣更大了:「你當我願意說,跟你……哼。」
兩位道祖互瞪一眼,唯恐再和對方多說一句就染上晦氣,各自甩袖而去。
東華一頭霧水,心慌之下,鬧不明白太清究竟怎麼得罪他們了,但就算得罪,也不該躲起來吧?
東華來不及多想,趕緊闖入丹房。
榻上空空如也,不見那個讓他縈繞魂夢的身影。
東華心裡驀然揪起來,側著頭細細感知,心裡頓時像刺進去千萬隻鋼針,尖銳的扎起來。
他竟然感受不到半點玄陰之氣了。
幾日前,這裡可還是充裕的很。
東華怔了半晌,猛然轉過身撲向丹爐,可打開一看,裡面除了一些丹丸和炭火,別無他物。
東華不可置信的撒開手,丹爐晃了晃,險些被他推翻。
他想起信上說,玄天有變。
變好,還是變壞?
師父連傳音都不敢,只托人送信,如今又躲開,這麼不敢見他,難不成是玄天……
東華不敢想下去,口中大叫:「來人!」而後瘋了一般的在兜率宮角角落落翻找起來,意圖找到玄天的氣息。
很快兜率宮被他攪的滿地狼藉,丹藥與經書扔得哪裡都是。
東華頹然坐在地上,看著空蕩蕩的大殿,目無焦距。
「師弟!」
他張口喚了一聲,死死抓住木榻一角,心中後悔無比。
是他對太清太放心了,早知如此,他就該不管不顧的回來,就算死也能死在一起。
如今該去何處找他?
「師弟,求你……別再嚇師兄了……」
東華哽咽起來,「既然如此,你為何又給我希望……你可知這些年我活的有多辛苦,都是你,都是你……」
整個大殿迴盪著他一個人的聲音。
如同當年火行域裡一樣,他口中叫的那個人不給他一點回應。
東華站起來,一步一步挪到大殿門口,視線所及是一片璀璨星空。
可他的眸中卻沒有一絲光亮,只喃喃道:「無論上天入地,我都要找到你。從此再不讓你離開,每時每刻,每樣心思,都要一步一相聞,才最妥當……」
東華神思混亂,提起最後那點渺茫的希望,抬腳跨過門檻。
忽然身子一仰,被一股力量往後拽,他猝不及防跌入一個懷抱中。
何其熟悉的地陰之氣,何其熟悉的體溫。
東華睜大眼睛,鼻尖驟然酸澀起來。
「正是。」又是何其熟悉的聲音,那人在他耳邊低笑,「一步一相聞,師兄可要看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