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五十八)
東華袖子一甩,以靈力將玄天拉出戰圈,慌忙用手臂扶住他。也顧不上問他此時如何,將裝著太清元神的儲物囊往他手裡一塞,急道:「快走!」
玄天微微瞇起眼,臉上閃過殺機。
在這一個尋常且喜慶的日子裡,他們毫無前兆的,被人算計至此。
自身屍那邊固然陰險狡詐,但實際上,還得怪他們太輕敵。
三垢淵時,自身屍便催動過玄天體內的魔炎。因玄天曾經合併過三靈,故而只有首次威力最大,再二再三時,便收效甚微。
今日自身屍大可以一開始就用這個法子減緩玄天對他的進攻,可他卻親自纏鬥了這麼久。
若挑在一開始下手,他二人定然心有防備,當場離開。此時下手,玄天不及用三靈調息,沒了反抗之力,剛好被九重天的人抓個現行。
若是東華再上前做幫手,看在旁人眼裡,便是一幕東華帝君聯合魔皇玄天,向自己恩師太清道祖痛下殺手的慘劇。
自身屍背起手,望向黑沉沉的夜色:「此法可行。然東華帝君欺師滅祖,畏罪潛逃,紫府洲那幫小仙全是同謀,合該連坐。」
東華搖頭道:「天界不會這般草率,更不會這般殘暴。」說話間,手掌貼上玄天的後背,強勁的天陽之力緩緩輸入他的內府。
「好像是這樣,但……」自身屍笑道:「師尊會。」
這時,九重天而來的靈力愈發近了。玄天冷聲道:「尊駕好大本事,居然請得動百忍。」
東華攥緊手中的粉塵:「就算是百忍,也總要講些道理。事到如今,我要將師父這樁秘密公佈於眾。我師弟受了千年的非議,今日昭雪,未嘗不可。」
自身屍笑得更歡了:「天真,東華帝君的威望還能高過本道祖?況且……」
玄天驟然打斷他的話:「師兄,不要與他多費口舌,打便是,你我合力絕不在話下。」
自身屍有些意外:「這麼莽撞?」
他剛說罷,便看見收在玄天身後的兩把凶劍拔地而起,幻化成數百之計,鋪天蓋地向他襲來。
「呵,一個天真,一個莽撞,真是他教出的好徒……」
自身屍興致盎然的指責太清,一面使出法力格擋,忽然失去了一切反應。
那烏壓壓的劍陣與他的法力甫一相觸,立刻輕飄飄化作雲煙散了。
「咦?」
自身屍眨眨眼。島上空空如也,除了枯枝敗葉,亂石飛沙,哪還有半個人影?
萬萬沒想到,玄天霸氣無限的說完豪言壯語,順手扔了個幻術,與東華逃的無影無蹤。
這是當年四海八荒偷竊奇珍異寶裡的遺風。
那時偶然被土地山神揪住,二人便會使出這樣的手段,東華先煞有介事說些敷衍的話,玄天趁人不備扔幻術,屢試不爽。過後再來個死不承認,誰也沒奈何。後來二人平定四方,留下的全是威名,這些實打實的罪名反倒盡成了空穴來風的謠傳。
此伎倆二人多年不曾用,如今使出來,依然默契的很。
東華一路護著玄天頭也不回奔至無望谷。此時人間是深秋,無望谷早早打了霜,谷間充斥著刺骨寒意。而谷南谷北燈火通明,遙遙相望,竟透著一種莫名的和諧。
到了谷北便是魔境,東華也不再掩飾身形,待要尋覓夏非滿時,忽然身後傳來一聲試探的呼喚:「君……君上?」
東華回過身,看見來人:「青陽?」他頗有些意外,「你怎會在魔境地界?」
「屬下參見尊上。」
玄天道:「免禮。」
這時東華才發現,青陽身側的墨蘭叢中,有一塊燈火未及的陰影,那裡還站著夏非滿。
他還佩戴著固著俞生殘魂的定魂珠,若東華不曾記錯,那始作俑者還是青陽。
此時青陽不過來到無望谷數月,二人便並肩而立,且臉上似乎不見什麼深仇大恨。
夏非滿偷眼看了玄天,驚道:「尊上的魔炎不是已經……敢問尊上不在魔境這幾日,可是遭遇了什麼事?」
東華道:「小友不可妄言,你家尊上一直好端端留在魔境,何時出去過?」
玄天臉色微微一變,東華不著痕跡撒開了扶他的手,移目看向別處。
夏非滿趕緊去扶:「這……」
東華輕輕一嘆:「是本上仙和青陽不妥,擅自進入魔境,這便回去領罪。」
玄天沉聲道:「師兄!」
青陽雖然一頭霧水,卻還不忘為舊主開脫,忙道:「君上,今日有一仙友不慎跌入無望谷裂縫,屬下勞煩夏統領幫忙營救,因此前來道謝。全是屬下的錯,與君上無關。」
東華眼睫一顫,抬起攥成拳頭的那隻手,稍稍打開,露出裡面一點赤色粉末。又怕飛走了似的,立刻攥的更緊了。
青陽道:「君上,這是?」
東華勾起嘴角,苦笑道:「倘若都與我無關,也便好了。」說罷,斂了神色,頭也不回的向谷外走去。
青陽也顧不得身後的二人,喚了東華一聲,慌忙跟上他。
東華縮地成寸,瞬息間已經行至無望谷裂縫。玄天推開夏非滿,待要追過去時,一重結界猛然罩在他眼前。玄天腳步驟停,一片淡紫色結界阻隔,那抹白衣在夜色中漸行漸遠,好似破曉時一顆清冷柔和的星。
可星子的光芒再淡,也要竭盡全力,照拂它週遭的一切。
玄天緩緩閉起眼:「回宮。」
雖然東華為了保留靈力,沒有用鴻蒙境,但這結界頗為牢固,玄天身負魔炎想要破開也有些費力。夏非滿更不用提,跟他二人不在一個層次。
青陽深知這一點,因此也不用戒備。
此時無望谷落了今歲第一場雪,雪片極小,飄飄揚揚,煙塵一般落下來。
青陽不知東華與玄天方才發生了什麼不快。他面對東華,始終懷有一絲愧疚,加之對紫府洲那幾千年的感情,終於忍不住問候:「君上,近來可好。」
東華向來不會無視他人的關懷,儘管他此時是真的不想說話,仍舊勉強「嗯」了一聲。
青陽看不見東華的表情,但聽他語氣,也猜到他此時情緒是真的不好。於是想了想,跳過四使,揀最能討東華歡心的那個,試探道:「今日是赤璃生日,他此時應該正等著君上回去,一起吃壽桃,君上……」
「青陽。」
東華終於發了話,卻沒有回身,「讓我靜一靜,勞煩你,幫我守候半柱香。」
青陽慌忙拜倒:「君上願意吩咐,屬下不勝歡欣,怎敢擔勞煩二字!」
「多謝。」
東華步履未停,任由雪粒落滿身,在再走出三兩步,漸漸隱匿在一叢墨蘭深處。
青陽從未見過東華如此消沉的時候。在他的記憶中,東華小事大度,大事果決,就連當年無望谷的意外,東華萬般震驚之下,也是毫不猶豫的以死相謝。
可方纔,他眼中的東華照舊步伐堅定,卓然出塵。可整個人似乎被壓了千斤重擔,他甚至在東華的語氣中讀出了隱忍的傷感。
半柱香轉瞬而過,東華再現身時,眼中已平靜無波。可看見青陽身旁多了個身影,臉上還是出現了些許愕然。
青陽躬身道:「君上,天帝前來定有要事,屬下是否迴避?」
不待東華回話,百忍先開了口:「無妨。」而在這之前,他一直若有所思盯著幽深的無望谷。
東華一步步踱過來,在他眼前站定,恰好擋住了無望谷。
青陽覺得二人之間似有些僵持,與往日的不冷不熱似乎不太一樣。但他身份低微,不好叨擾,便退至一旁,只留心聽著。
雪勢不見放緩,但東方卻隱隱透著魚白。東華略一思忖,道:「不知你何事來尋,此時天將破曉,可再回紫府洲商討。」
百忍開門見山:「確有要事,但不必去貴府滋擾。」
東華瞳孔微微一縮:「這是何意?」
百忍用一貫肅穆的口氣道:「去九重天凌霄殿,有幾件事,想與你求證。」
聞言,青陽愕然抬起頭,東華不著痕跡的看他一眼,他又垂下頭,沉默如初。
難怪百忍今夜會親自前來,九重天這一眾管事的神仙,哪個敢這樣「請」東華。
東華揣測,此刻凌霄殿候著的,必然是有自身屍和九青。
當時與自身屍鬥法那麼久,二人全力相拼,沒有隱匿身形。玄天以神識感應到百忍,百忍自然也感應的到玄天。雖然百忍沒有將他和玄天抓個正著,可心裡已經明白幾分。
這對自身屍而言,可說是千載難逢。只是不知自身屍會如何借題發揮。
東華聽過下界楚漢相爭的典故,情知這一趟,保不準便是他的鴻門宴。可牽連眾多,他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況且他向來善待天界,也相信天界會維護他。
東華只問了一句:「哪幾件事?」
「如能說得清,何須請你前去。」百忍頓了頓,將冰冷的官方姿態撇去,「東華,你的為人我甚是清楚,別的不值一提,只是大師伯那裡……你我小輩,總要給個交代。」
前面都是百忍以天帝身份相請,後面的幾句,卻出自同門之誼。
該來的遲早會來,打從東華當著玄天的面,對夏非滿說出「你家尊上」幾個字時,便已決心獨自擔下一切。此時此刻,非但他和玄天的前途,連帶三界的前途都舉步維艱。為著今後,這一時隱忍又算得了什麼。
東華在心裡苦笑,只怕他又要惱我。
進入凌霄殿,東華才明白自己判斷的稍有差別。
九青竟然不在,只有自身屍秉著太清的仙風道骨,施施然坐在朝堂上首。
而下首跪著個身穿三重天官服的小仙,旁邊跟著跪了個青衣仙子,他二人將頭垂的低低的。
這兩個單看身形,東華並沒有多大印象,只將目光投向自身屍。
自身屍似乎剛發現東華似的,緩緩抬起頭看一眼,而後長嘆一聲,移開目光。
百忍道:「見過大師伯,東華,你先落座。」
東華十分鎮定的坐在他對面,自身屍趁換手拿拂塵的當兒,微不可查的衝他眨了眨眼,故作哀傷。
大殿的門在東華落座的一剎牢牢關閉,這似乎還是個秘審。
百忍點點頭,而後道:「既然東華帝君已經請來,你二人就先說吧。」
「小仙領命!」
那個三重天的小仙慌忙回道,而青衣仙子一語不發,只是將頭垂的更低。
三重天小仙深吸了口氣,伸手指向東華:「小仙指認,東華帝君殺死赤璃前輩,又夥同魔皇,意圖謀害大道祖!」
這個罪名,東華一開始就有所預料。只是由一個陌生人來指認,頗為意外。
那一根手指直直指過來,似乎它的主人並沒有覺察他的無禮舉動。
東華眉心皺了皺,他想起這個三重天小仙,正是他搜尋自身屍那日,在瑤草叢中與九青對話的人。
他目光炯炯,咄咄逼人。幾乎讓東華以為自己又被抹去了什麼記憶,曾經也刺了他一劍似的。
而自身屍此時已經不是任人拿捏的一縷元神,且詭計多端。冒然起了衝突,吃虧的怕是東華自己。勘破對方,不代表他能鬥過對方。
東華很清楚,他向來磊落,便偶有權謀算計,他也只是默許,而不參與。論厚顏無恥與陰險狡詐,他在任何一個人面前都甘拜下風。
自身屍長嘆一聲,狀似無意一般,拂了拂一塵不染的衣袖。
只見那光潔無暇的手腕上,赫然印著一道傷疤,當中洩出細密的黑霧,凝而不化。這仙體修了幾萬年,卻仍掩不住那腐壞的氣息。
百忍終於有些動容:「死氣。四把凶劍裡,僅戮仙劍攜有死氣,玄天果真……」他轉而看向那個三重天的小仙:「陳主簿,你指認東華帝君那些,有何證據。」
東華沒有跟著質問。堂堂帝君跟一個小仙逞口舌之爭,成何體統。東華打定主意,對方拿不出確鑿的證據,他便不開口。
不過,他真有什麼確鑿的證據?
百忍語氣一貫冷硬,面色莊肅。居天帝之位已久,只一個眼神,就可以將一眾神仙唬的說不出話來。
陳主簿忙道:「一月前,東華仙長曾命朱明前來靈寶司,將半數息壤取走,小仙不敢相瞞。」
東華乍一聽覺得沒什麼,直到略一回思,才想起這件事的確是他疏忽。
對方果然有備而來。
百忍沉吟道:「息壤並不稀罕,可治水生木。如今下界安穩,陸地用不著。只有海上氾濫時,拿去填海。紫府洲一向有用,有何疑問?」
陳主簿從袖中取出一本冊子,道:「東極河清海晏,息壤所需不多。時隔五年才領一回,可仙長今年共領了兩回,且數量頗多。」
百忍打斷他:「就算這一處存疑,也不能證明與玄天有關。」
自身屍發了話:「不必問了,本道祖已失去一個徒弟,剩下這個,就不要太過為難。息壤是尋常之物,東華既然領去,便歸他紫府洲所有。他給不給玄天,給多少,都是他的事。」他不緊不慢,後半句雖然輕描淡寫,卻事半功倍。
「果有此事?」百忍發現自己這語氣有些重,放恭敬了道,「不知大師伯從何得知?」
自身屍勾起一抹笑,略帶苦澀的道:「我退居離恨天已久,連自家徒弟都不信我,你合該有此一問。」
他腕上一道劍傷,趁著那鶴髮童顏,讓人微微看出些滄桑來。
玉清門下管教甚嚴,上清又是火山脾氣,百忍本以為幾個道祖都是這樣難相處。及至登臨以後,他終於有幸見了形同隱居的大道祖,才知道這道祖之首,反倒不太擺架子。
百忍對太清素來敬重,有時情不自禁羨慕東華與玄天,攤上了這麼一個好脾氣的師父。且他恪守初心,甘為天界奉獻一切。玄天打傷太清叛逃,他便將玄天看輕了許多,如今「太清」又因為東華低落至此。儘管事情還未水落石出,他已忍不住責備太清這兩個徒弟不懂事。
陳主簿有些憤憤的道:「大道祖斷然不會說假話,天帝隨後略一查探便知端的。」
東華聽來彆扭,你這話裡豈非在隱喻,本上仙是個會說假話的?
百忍沉吟片刻,道:「許是……玄天搶奪去的。對於魔境,對於天界,東華帝君向來涇渭分明,怎會為虎作倀?」
虎?倀?
東華緩緩抬起眼眸,看向百忍。
陳主簿在一旁垂下頭:「天帝自有明斷,小仙相信大道祖。」
百忍也看向東華,雖然神色有些為難,但眼中滿是疑惑,似乎在問「你有什麼話說。」
東華終於開了口:「息壤,本上仙的確給了玄天。」
聞言,百忍微微睜大了眼。
而陳主簿似乎沒有料到東華會這麼快就承認,一時有些不可置信,下一刻,東華的目光便落在了他身上:「還有什麼,一併說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