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四十二)
東華屏退玄英,玄天即刻現出身形,對凌燁微微瞇起眼睛,道:「講。」
東華面色不溫不火,玄天語氣不鹹不淡。
凌燁被他二人這一番瞧得有些不自在,清清嗓子,方才道:「爹的威望極高,魔境軍民多有不信的,這兩日我讓羅鴆將爹的兩把劍插在魔宮最高處,他們便敢怒不敢言。那些蠢蠢欲動的忖了這陣勢,便已經有一撥撲過去表忠心了。而後我這靠山登場,振臂一呼,推舉羅鴆為新任魔皇,便又有一撥浮出來。明日羅鴆登基,我已讓小夏帶著守谷魔兵前去恭賀,只待今晚最後一撥繃不住,明日便可收線了。」
東華一早就覺得夏非滿不大對頭,還說出了那一番高於他心智的見解,現在看來,全是玄天教的。
玄天點頭,接著問他:「辟邪八緋有什麼動靜?」
凌燁笑道:「辟邪已經激動的無法自已,催著羅鴆各處搜捕,要將爹抓回去煉化。至於八緋,也在多方查找爹的下落,揚言要爹向七蒼牌位磕頭認錯。」
玄天聽了一聲冷笑,輕蔑到連半個字都不屑於給。
東華訝然道:「辟邪的心思我尚能體諒,可八緋卻不至於冒這個險。若得手,的確可以揚眉吐氣,若失手……」他轉而對玄天道,「如今他已然失手,你要如何回饋?」
玄天卻反問他:「師兄想我如何回饋?」他對凌燁待答不理,面對東華卻立即言笑晏晏,凌燁在一旁瞧見,不自覺的將視線默默移開。
東華認真的思量一番,將自己的見解講出:「狐族歸天界管轄,如今你雖決意不再回歸,卻也不要再生事端。你只將八緋打一頓出出惡氣便罷。若傷他性命,被好事者告上天界,只怕會再動干戈。」
玄天含著笑,近乎寵溺的道:「我正是此意,絕不給師兄惹麻煩。凌燁你記住了?打一頓。」他將最後三個字一個一個慢慢說出來,聽起來森然無比,若非與前面寵溺的話一起聽,簡直不像出自同一人的嘴。
凌燁瞇起眼睛,眉尾小痣隨之微微一動:「知道,不讓他死便是。」
東華瞧見這兩股壞水流在了一處,不由替八緋捏了把汗。隨即提醒凌燁:「你摻和進來,今後在北極怕要與狐族不相容了。」
凌燁不以為意道:「無妨,魔皇現身召回雙劍,而後夏非滿驟然反水。如此廝殺起來,誰看都是魔皇完勝。至於我麼,一開始就說定的,根本就不會在慶典上現身。」
東華奇道:「如此大事你不去,他就不會懷疑?」
凌燁又開始不自覺的抬下巴:「我一貫如此,他有什麼好懷疑的。別說這計劃是假的,便就是真的,我也不會去。」
東華一想,也是。像凌燁這高傲乖張的性子,自己和玄天還能說他兩句,旁人就只有妥協和忍耐的份,何況還是區區羅鴆八緋之輩。
凌燁繼續志得意滿的向下道:「但我不會真的不去,我隱去身形,暗中幫著爹。今次確保萬無一失,父親大可放心。」
玄天掃了凌燁一眼,對東華道:「稍後我繼續變化成石頭,混在八緋賀禮中。如此我這兩日的去向便能說通,萬不會牽連到師兄身上。」
東華聽他這麼說,只覺有些莫名的焦慮,卻一時想不出根源在哪裡,一味叮囑道:「千萬小心。」
玄天握了握他的手,「師兄等我回來。」
這一句僅有區區六個字,東華心底卻忽然就安定下來。
原來,他是怕他一去不回。
東華點頭:「好。」
玄天勾起嘴角,同時拉起他的手,伸出手指在他手心寫寫畫畫,看樣子深情至極。
幾乎和屏風融為一體的凌燁再次默默移開視線。
等凌燁出了東華府門時,恰好白藏戰戰兢兢溜牆根進來,二人撞了個照面。
白藏正要禮拜,卻瞧見凌燁手中繞著一根他極為熟悉的銀絲線,上頭擎著一顆墨色石頭。
白藏頓時忘了自己要幹什麼,一雙眼睛直愣愣盯著凌燁的手道:「凌燁上仙,這是……」
凌燁懶散的垂眼道:「哦,這是父親的,借我賞玩。怎了?」
白藏直從谷底飛向雲端,想起自己方才忘了拜,頓時拱手作揖,連聲道:「沒事沒事沒事,恭送上仙恭送上仙。」
等凌燁悠然離去,白藏才抬起頭,瞧瞧天上一輪美滿的圓月,笑出了聲:「朱明什麼眼神啊真是,這果然是顆有靈性的石頭。嚇得我在外頭轉到現在,原來它是自己回到君上手裡了。不過……再有靈性又如何,君上還不是一抬手就送給凌燁上仙了。」
一重天,擇仙驛。
此處乃是下界修仙者登臨之後,停留的第一處。
這些初來乍到者供各處上仙挑選,有造化的會被收作屬下。餘下的便由仙政司各自下派,男仙和極少部分女仙或是當守衛,或是當天兵,或是當差役。女仙則多是守仙樹,侍弄花圃,灑掃天界等零碎事務。
擇仙驛百年一開,因四使用著順手,東華已經許久不曾親自過來。
今日人來的齊,六御上仙一個不差。
元女與玄女遠遠站在琉璃亭裡,玄女臉上不大好看,元女正在低低的說著什麼,似乎是勸解的言辭。
而水榭裡,百忍坐在正中央,端著滿身威嚴。南極星君坐在東華對面,身穿藍袍,頭戴縑巾。整個人看起來文雅又坦蕩,可那臉上卻一點也不坦蕩。凌燁臉上一如既往掛著半死不活的表情,百無聊賴靠在欄杆上,東華偶爾朝他這邊看一眼,他瞧見了,便將身子挺直了些。若瞧不見時,東華只好多看他一會,直到他瞧見為止。
司命星君懷裡揣著什麼東西,隔著欄杆外向這裡探頭探腦,東華看凌燁的時候順帶看見他,便開口道:「司命星君?」
司命星君聽見叫他,巴巴的跑過來:「仙長。」
東華瞧見他懷裡的東西,抬眼看他:「星君這是要獻寶?」
司命星君賠笑道:「仙長說笑了,哪來的寶。這東西……咳,實在是見不得人。」可他一面說著這話,一面從懷裡迫不及待的將這「見不得人」的東西亮了出來。
東華打眼一瞧,又是一本書冊,尚未題名。他被「自己」接二連三的情事嚇怕了,如今一瞧見這類物件,便提心吊膽。但轉念一想,司命星君拿的定然不是那些胡編亂造之物,否則怎敢大大咧咧的現在眾人眼前。
東華和顏悅色道:「這是什麼書?」
司命星君老老實實的道:「這是小仙嘔心之作,仙長下凡七世的傳記,請仙長過目。」他抬起頭,露出下眼皮黑黑的一片,「昨夜小仙熬了個通宵,終於寫完了。」
東華被他的話和臉前後驚了兩回,而後忍下按壓額角的慾望,對他道:「那七世……怕是無事可講。」的確沒得講,前五世落地即死,第六世當個女人,第七世也是沒活到二十歲就死了。
司命星君慇勤道:「不不,小仙已經加以美化,將仙長每一世都寫的轟轟烈烈。只是不知為何,傳出去沒幾個人看,又給送回來。小仙不甘心,昨夜一口氣寫完,今日拿給仙長評判。仙長向來獨具慧眼,自有公道,肯定是他們不會欣賞。」
既然是傳記,又是歌功頌德的,自然上的了檯面,東華沒有拒絕的理由。
東華勉強擠出一絲笑,硬著頭皮接了,開始翻這書冊。
原本東華還有些好奇,司命星君究竟能將他美化成什麼樣。豈料他才看了兩段,便挑出三四處語病,還有兩個白字,讀來也十分艱澀,拼了命的堆砌詞句,簡直沒一處能看。
東華毫無興致,卻又不忍拂了司命星君的臉,要知道對方可是頂著黑眼圈來求評的。
東華善意的違心道:「星君寫的不錯,我看不出哪裡不好。」星君對不住,因為不能看,所以本上仙看不出。
司命星君耳邊只迴盪著不錯二字,笑的合不攏嘴:「仙長可否再說說,哪裡不錯。」
東華繼續違心:「在座幾位文采都在我之上,不若星君去請教他們,必然比我更有見地。」
這話雖敷衍,卻正中司命星君下懷,忙道:「仙長太過自謙,不過既然仙長有命,小仙不敢違逆,幾位上仙……」他先瞧了一眼百忍,對方眼中肅然,哪來半點興致?
他乾咳一聲,不由往一旁挪了挪,正好站在凌燁身邊,凌燁掀開眼簾,揚起下巴看向他。
司命星君被東華那寥寥數句誇得頭昏腦漲。雖凌燁性子傲,但無知者無畏,他只覺以自己的文采定能入了凌燁的眼。他一下便翻開書冊第一頁,舉到凌燁眼前:「凌燁上仙,這是小仙第一本著作,險些蒙塵,所以小仙斗膽向上仙求個評。」
凌燁眼角餘光從他掀開的書頁上一掃而過,便淡淡吐出一句:「顯然,你寫的不好,人家不看。」
水榭裡的焦點瞬間成了凌燁,司命星君滿臉堆的笑頓時僵了。
東華瞧見他下眼皮的黑色似乎更深了,不由暗道:凌燁這孩子也太耿直了些,殊不知事實說來簡單,聽者卻難嚥吶。
司命星君鼻子微不可查的抽了一下,轉而看向東華:「仙長,真的不好麼……」
東華心虛的移開了目光,正看見對面的南極星君。他臉上仍舊不悅,但一雙眼睛卻時不時瞟著那書冊。
東華頓時有了主意,便溫聲對司命星君道:「一家之言,星君不必介懷。南極師兄是天界文豪,星君可再聽聽他的評點。」
南極星君聽見東華推薦自己,眼神中已透出幾分自得,卻謙遜的道:「東華師弟過獎。」而後他看向司命星君,顯然帶了應允的意思。
司命星君眼睛立時亮了。
原來他就是衝著南極星君而來,後者在天界已流傳多本大作,文采是公認的出眾。南極星君當年位列男仙第四,他容貌比起排在前面的東華、玉清和玄天,充其量只能算上乘。雖眉清目秀,風流儒雅,卻終究遜色了些,並不足以驚天駭地。只因他有才華加持,得了《列仙傳》著者推崇,才得以列在前頭。
南極星君因前日與玄女爭持,大失顏面,今日臉上懨懨的。因此司命星君一直在欄杆外徘徊,被東華瞧見,他才敢順勢過來。
南極星君這一表態,他忙挪到南極星君身側,一面奉上自己的書冊,一面在口中道:「謝上仙!」
南極星君頷首,放下折扇,接過來翻。
東華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從座上起身,道:「擇仙驛外那幾樹梔子開得正好,我去看看。」
百忍頷首道:「不要誤了時辰。」
東華回他一個頷首,而後問凌燁:「你去麼?」
凌燁拱了拱手道:「我聞不慣梔子的味兒,父親自去,我失陪了。」
被他拒絕,東華並不覺得被拂了面子,反而放下心來,逕直出了水榭。路過琉璃亭時,聽見玄女憤憤的道:「我看百忍就是向著男仙,東華也就罷了,出身修為比不得。可南極神氣什麼!」
元女道:「少說兩句,此事不全是南極的錯。」
東華暗暗搖頭,繞過琉璃亭。卻沒有去驛外,反倒是往裡頭去了。
擇仙驛的主簿正在最後一遍核對名冊,瞧見東華進來,慌忙撇了紙筆,原地拜下去。
東華略略抬手:「免禮,本上仙來此,是為請仙友幫個小忙。」
這主簿惶恐道:「小仙豈敢,仙長直說便是。」
東華頷首。徑直來到桌案前,將名冊翻了兩頁,終於找到一個名字,便持筆在上頭畫了個圈,微微一笑:「此人預先留給我。」
東華神不知鬼不覺做了一回黑手,不露聲色的回到水榭,卻發現這裡亂成了一鍋粥。六御之外的上仙全都遠遠站在石台上,隔著蓮池往這裡看。東華一進入水榭,六御便齊了。
百忍沉聲道:「你二人一個總司男仙,一個分管天界,卻一再失態。如此,休怪我不念同僚之誼。」
南極星君拿折扇猛力的扇著風,卻仍是面紅耳赤:「百忍你瞧見了,是她自己尋上來吵。」
玄女指著南極星君大聲斥責:「自己在背地裡說三道四,倒說我尋上來吵。今日誰說了也不算,定要這鶴精賠禮道歉。」
這個稱謂一出,不單東華百忍,連凌燁都對玄女側目了。
只聽南極星君手中的折扇卡嚓一聲,不知斷了沒有。他皮笑肉不笑的道:「你自己不也是鳥?」
遠處台上眾位上仙一片嘩然,
東華覺得這陣仗有些嚴重了。在天界,無論前生是人是妖,一旦登臨為仙,便撇去過往,不再言說。玄女是鴻蒙時的神鳥,得了上古神明點化,自行修成仙身。而南極星君前身是一隻白鶴,拜上清真人為師,乃是碧遊宮首座大弟子。
此刻他二人吵的不可開交,竟互相揭短,實在是過分了。
和百忍並排而立的元女,雖面色鎮定,卻同樣束手無策。東華走至她身側,低聲問:「怎會吵成這樣?」
元女有些無奈的搖搖頭,也壓低聲音,同他講前日的事。
原來前日有個玄女府上的仙娥,揣著本旁門書冊進了南天門。不巧南極星君也途經這裡,被他當場繳獲。南極星君拿來觀看,這書冊無論故事,人物還是遣詞用句被他批的是一文不值。
這仙娥不知是羞還是怕,當時便哭了。南極星君心中納罕,不禁問她:「哭什麼,莫非這是你寫的?」
仙娥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搖頭道:「是我家……我家娘娘……求上仙還給……」
還未說完,便見玄女氣勢洶洶落下雲頭。原來她一知曉此事,便從九重天向這裡趕來,南極星君有板有眼的苛刻點評,她在神識裡聽得一清二楚。
南極星君提醒這書是禁書,玄女立時理虧。但想到除去禁書一節,別處南極星君也給了惡評,惱羞成怒,索性撒起潑。當著眾人的面,一定要南極星君向自己賠不是。南極星君和她是同階位的上仙,怎肯服軟,一來二去吵起來。南極星君也不是溫軟脾氣,越鬧越凶,玄女還率先動了法術。好在元女及時趕到,才勉強制止。
事後百忍罰他二人各自獻出上品靈寶一對,原以為就此結了。誰知方才南極星君點評司命星君的書冊時,牽出前日的事來,言語間暗藏微詞。恰好被回座的玄女聽見,於是又吵起來。
東華聽元女講完,不禁嘆道:「這兩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依我看不認真閉關幾日,怕是消不去這怒氣。」
元女道:「縱然罰他二人閉關,也只是治標不治本。同為六御總要相見,怕還會吵。」
百忍終於發了聲:「往日看在同僚面上,我太過姑息。你二人可以繼續吵,吵罷去誅仙台上各受二十飛劍,如何?」因為品階差不多少,平日裡都是仙友與師兄弟,百忍還是首次對六御上仙說出體罰之言。
南極星君一聽,立時看向百忍。
玄女也怒道:「百忍,你開什麼玩笑。」
百忍緩緩落座,「東華先前自責有損天界,尚且自請五十飛劍。你二人這般言行,我身為天帝有何罰不得?如今身居高位,便忘了當年修行不易,倒來尋這些消遣,初心何在?」
元女給東華使了個眼色,東華立即會意,頷首道:「天帝聖明。」
百忍微微一怔。元女也跟著頷首道:「天帝聖明。」
凌燁「嗯」了一聲,權當附和。
幾位六御都這樣發聲了,遠處那群上仙哪裡還敢乾站著,當下拜了一地,齊呼:「天帝聖明!」
玄女悻悻道:「多大事,不吵了,倒顯得我心胸狹窄。」
南極星君面露譏誚之色,卻也沒再接她的話,對百忍道:「一切天界為重。」
百忍轉過頭,對東華和元女道:「謝兩位。」
一切歸於平靜,擇仙驛的寮司與主簿慌忙念著名冊,將登臨的小仙們一個個喚出來。
有幾個根骨不錯的很快被挑走,再有半晌過去,就只剩東華和凌燁一個也沒選。
眼看名冊快念完,凌燁忍不住問東華:「父親就沒有中意的?」
東華回之一笑:「你不也沒有?」
凌燁轉過頭,道:「我再看看。」
他剛說完,就聽見主簿念了三個字:「鍾離允。」
眾目睽睽之下,坐了半日的凌燁傲然起身。主簿有些意外的看向他:「這位已被仙長選定,凌燁上仙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