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十)
東華被罵的暈頭轉向,打量此人,錦衣華服。頷下三綹中長黑鬚,神情高傲,眼露精光。便知此人無論身份,還是脾性都不好招惹。
可無論對方好不好惹,東華挨了這通罵,心裡總是不樂意的,上揚的嘴角頓時垮了。
對方比他還不樂意,黑著臉道:「回京第一天,就不順。」後面的奴才很狗腿的跟進,再罵一句,將東華惡狠狠推搡到一旁。
東華踉蹌後退,若非被身後一人扶住,便要撲進塵埃了。再看方才橫行霸道的主僕幾人,已經揚長而去,埋沒在攢動的人群裡。
身後那人道:「您可無事?」
東華忍氣吞聲的回過頭,見扶他的乃是一個穿著素淨的年輕人,手裡還合著把折扇。在一瞬間飽嘗了世態冷暖的東華大神,頗為感動的道:「不要緊,多謝了。」
年輕人躬身道:「不客氣。」而後不待東華開口,便也極快的走開了。
東華白白的受了一禮,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瞧著人群的方向,東華抬起了右手。從路人的視角來看,他是在捂著嘴發呆。
實則,東華是在對赤璃吩咐如此如此。
「可還記得適才對我無禮的那人?你隱了身形跟過去,把他身上值錢的東西都給我取來。」
打量如今虎落平陽,一個二個都上趕著欺負本上仙?剛好囊中緊湊,便把你那不缺的東西,拿來給本上仙用用。
東華實在是疲累的很,不想那麼快就坐馬車趕路,斟酌著在京中逗留一兩日,養足精力再行。待赤璃領命取來一個綢布包,他在裡頭摸出好些金銀。便尋了一個有名的客棧,豪擲些銀錢,開了個上房。此房豪華敞亮,床鋪綿軟,足可安睡一晚。
豈知這一睡,睡出了禍事。
次日一早,東華換上身乾淨的道袍,用過早飯。正糾結待會是出去逛,還是回籠再睡上一覺。
外頭傳來嘈雜的腳步聲,似有十多個人衝上了樓梯,只在東華門前停住。
其中一人光光拍門:「開門開門。」
東華警覺道:「誰。」
外面人道:「官府拿你問話,快快開門。」
東華愣怔了半晌,尋思莫不是昨日赤璃偷錢的事情被別人知曉了?不可能,仙家辦事,凡人怎能勘破。
外面拍門聲愈發緊迫,東華硬著頭皮抽開了門閂。
十多個捕快頓時一擁而入,其中兩個制住東華。餘下的在房中亂搜一通,不多時,便有人道:「找到了!」
東華看去,見是自己頭天晚上塞到枕頭底下的綢布包。雖不知這些人是如何尋來的,可人贓並獲,無話可說。
捕頭接過綢布包,往桌上一抖,抖出些金銀錠子並玉石扳指,心中瞭然。他一副審問犯人的語氣道:「這道士,你怎會有鎮遠侯的東西?」
嗯?昨日那個中年人是鎮遠侯?
東華心虛極了,可自己好歹是個神仙,縱失了面子也不能失了裡子。便挺直了身子道:「貧道撿來的。」
捕頭冷笑道:「撿來的?怕是搶來的吧。」
東華愣了愣,笑道:「貧道怎敢,可否請鎮遠侯與貧道對質。」
捕頭嘖了一聲道:「鎮遠侯回京第一晚便橫屍街頭,如今死無對證。便是撿的錢你也不該花的這樣順手,官銀可是刻著字兒呢。」
東華的笑立刻僵了。
捕頭道:「這道士,你攤上命案了。滿城裡抓人,如今數你嫌疑最大。左右,與我帶走!」
東華被關進京兆尹大牢後,仍陷在震驚中久久無法自拔。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之前為避免囹圄之災,他對鍾離允百般容忍。想著總算可以長舒一口氣,誰料又生出這般風波。昨夜開房間揮霍那些銀錢時,怎的就沒考量那是刻著字的官銀。且昨日為何賣懶?當時走了,好歹也能掙個不在場的證明。
他睜著一雙呆滯的眼,真想拿鐐銬上的鐵鏈把自己勒死算了。
鬱結歸鬱結,東華在牢裡枯坐到正午,便有獄卒來送飯。本以為是和其他囚犯一樣的爛白菜餿窩頭,豈料食盒一打開,裡頭是乾乾淨淨的一碗青菜燴豆腐,一碗湯餅。東華雖有些疑惑卻也不多問,便自顧自地吃完了,靠在牆角打盹兒。
一個腳步聲漸行漸近,這獄卒正在收食盒,見了來人,忙行禮道:「都尉大人。」
東華睜開眼一瞧,總算明白了是誰在照顧飯食。起身招呼了聲:「鍾離大人,多謝賜飯。」
鍾離允明顯沒東華這麼淡定,隔著牢門皺起了眉:「道長怎會與這個案子扯上關係,若堂審無法洗脫罪責,我怕是保不了你了。」
東華從容道:「清者自清,都尉大人不必在意貧道。」
鍾離允有些心急了:「我曉得道長有些神通,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身負罪名,逃到何處都能畫影圖形拿回來。」
東華眨了眨眼,逃到天上呢?縱不逃到天上,我想躲起來,凡人也無跡可尋。東華重新靠牆坐下,閉上眼高深莫測道:「貧道不逃,貧道仍是堅信清者自清。」
鍾離允在牢門前,沉沉嘆了口氣,甩袖子走人。
然而東華還是逃了。
只因此夜來了個不速之客,不是別人,正是青陽。
彼時東華忍了一夜的虱子,正精疲力竭的淺睡,稍微有點動靜便醒了。青陽看著東華從一堆稻草中坐起,撲通一聲跪下了:「屬下失職,望君上重罰。」
東華道:「噓——莫要驚醒了其他人。」
「屬下已在君上四周布下結界,此間任何動靜都傳不出去。」青陽伏在地下道,「請君上責罰。」
東華以手撫摸額角道:「快休如此,你說說,我何時責罰過誰。」
青陽不吭聲了。
東華道:「起來,坐我跟前好好說話。」
青陽又是拜了一下才起來,端端正正跪坐在一旁的稻草上。
東華溫言:「你此番前來是為了何事,莫不是我的命格又偏移了?」
青陽恭恭敬敬的道:「倒不是君上的命格有異,是別人的。但這異象波及了君上,使君上遭受了無妄之災,屬下……」
東華聽他話裡又有請罪的勢頭,忙打斷道:「既是別人,那你來這裡,不只為了見我吧?」
青陽點頭道:「如今凡界已查無玄天下落,因此其陰謀無從得知,若君上願意,還請君上明示一二。」
東華暗道,這不是查到我頭上了麼?但他是因公事,本也無可厚非。
便將帝濁如何佈局,楊少彥如何來到凡界,玄天又是如何守株待兔之事,掐去個中讓他汗顏的細節,與青陽略略說了一遍。
青陽默然片刻,揀了兩處疑點出來:「屬下若是說錯,還請君上指正。屬下聽這情形,應是水魅尋上的雪魂。是誰找到水魅,又將水魅投放在此間的?玄天篡位並不久,他從前沒有冰魄,無法出魔境,定是留了下屬在凡間暗暗尋找。而昨夜那個鎮遠侯的死相,頗似水魅行兇的手法,水魅既已不復存在,京城中定然殘留有魔境之人。或者,昨夜兇手與之前看管水魅的,是同一人。」
東華聽他這樣分析,想想也確有道理。他一根一根撣去衣上零落的稻草:「如此,還請你務必幫我個忙。」
青陽忙躬身道:「屬下惶恐,君上直言便是。」
東華道:「此事與魔境有關,我如今雖為凡體,卻也不能袖手旁觀。這樣,你生法子賺我出去,我與你一同稽查。」他略去了後一句,本上仙實是受不了這京兆尹大牢的虱子了。
聞言,青陽又是一躬身:「君上出馬再好不過,屬下正怕被魔族知覺。」
東華笑了笑,沒吭聲。本上仙的凡體,就是好用,對吧?
兩個商定之後,即留了赤璃變作東華模樣,替東華蹲大獄。
離了京兆尹大牢,東華吸了外面一口乾冷之氣,腦子裡頓時清明不少,便對青陽道:「你使個法兒,變出些盤纏來吧。」
青陽依言照辦。
東華用帶了幾分懇切的目光看著他道:「與本上仙去尋個乾淨的客棧,找些俗世衣物,再備些香湯來。」
青陽又是依言照辦,只是東華不知為何青陽捨近求遠,彎彎繞繞帶他從城南到了城北,方才尋了客棧開下兩間房。但因熱水是現成的,東華亦不多問,直接便沐浴了,而後撲進溫軟的床鋪,踏踏實實睡了。次日喚青陽來,問他:「你昨夜曾說,是因他人命格有變,波及到我,你方才下界查看。此人是誰?」
青陽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將東華請到了樓下街角一個生意不錯的書攤前。
青陽壓低了聲音道:「此人姓俞,其名號不詳,自幼流落此間。因以賣字畫書冊為生,街上人皆直呼俞生。」頓了頓,又道,「此人寫字平平,作畫一般,只因頗擅長講些奇聞異事,不獨南來北往之人,就連街坊四鄰,也多有照顧他營生的。」
果然,攤子前圍了那一圈的人,並不翻看書本,只是聽那俞生眉飛色舞的講著什麼。
「倒是個伶牙俐齒的。」東華點頭道,「他本該是個什麼命格?」
青陽道:「於今年八月十六日夜,被鎮遠侯亂棍打死,棄屍荒野。」
東華挑起了眉:「嗯?如今卻是截然相反的結局?」被害者沒有死,行兇者卻死了。東華便向那個書攤走去:「且去聽聽,他講的是個什麼好故事。」
所幸這故事才剛開了個頭。
俞生講道:「話說張家小姐既許給了李家少爺,這王家公子縱再不甘心,也當塵埃落定了不是?卻在這新婚之夜,一對新人禮成送入洞房,未幾、忽聽洞房中一聲慘叫。霎時間,外堂的客人都被驚著了,吃菜的不吃了,行酒令的也停了,你們猜是怎麼回事?」
一人道:「莫非這個小姐是個悍婦打了相公吧?」
俞生搖頭:「非也。」
又一人道:「難道是這個李家少爺打女人?」
俞生又是搖頭。便有第三個人不樂意了:「你們猜不著的,就別渾說了,讓俞生好好講。」
立即得到一致附和:「對啊對啊,快講。」「我都急死了,快講。」
俞生繼續道:「眾位親朋好友方衝到新房門口,門自己開了。只見新郎屁滾尿流的爬出來,嘴裡直叫有鬼,有鬼!再細問時,這新郎就說,新娘子是個鬼,不要娶了。各位客官,好好的一個新婚之夜,竟出了這樣的波折。張家小姐的父母,怎麼肯依呢?但好說歹說,李家少爺彩禮都不要了,一心悔婚,想來是真的嚇怕了。正難解難分之時,站出來一個人,笑道,新娘子如花似玉怎麼會是鬼呢,他不娶我娶。」
眾人屏息凝神,有人忍不住道:「這是誰!」
俞生微微一笑,道:「是王家公子。他雖求娶張家小姐未得,然一片癡心未泯,人家喜堂之上,他也追來道賀。當下,他便昂然進入新房,但見嬌滴滴的張家小姐哭的淚人兒一般,何嘗有半點鬼的模樣?李家少爺趕來一看也傻眼了,明明方纔他挑開喜帕看見的,就是一隻青面獠牙的鬼。」
一個斯文的年輕人笑道:「那李家少爺既然放了狠話,婚事定然做不得數了。白白便宜了王家公子。」
一個老婆婆在牆根曬太陽,也癟著沒牙的嘴接道:「要我是張家小姐,我就跟王家公子。李家少爺麼,什麼玩意兒。」
引得眾人發笑,東華也抿了抿嘴。豈料俞生話鋒一轉:「張家小姐與王家公子喜結連理,如膠似漆。豈料未及半月,王家公子便被李家少爺一紙訴狀,告到了衙門。」
老婆婆怒了:「這個憊懶,都生米做成熟飯了,還要鬧什麼事。」
俞生道:「原來新婚那晚的波折,全是王家公子耍了詐。他勾結當地一個術士,給李家少爺施了個障眼法兒,因此那晚是真的嚇破了膽。這個術士慣好喝酒,酒後又說走了嘴,風言風語傳到李家,李家由此而告。」
那斯文的年輕人道皺眉:「如此,那便是王家公子不對了。為圖一妻子,竟然不擇手段,實非君子也。」
老婆婆撇嘴道:「什麼君子不君子,你還年輕不懂事,等你遇著自己喜歡的姑娘,保不準比他還出格呢。」
年輕人直接予以反駁:「萬不可能,莫說誰入不了小可的眼,即便入了,小可也不會為了一婦人違背君子之道。」
老婆婆翻了個白眼兒:「你照照鏡子去,還誰入不了你的眼,你入了別人眼都是你的福氣。」
年輕人瞬間臉紅如血,待要再理論時,東華笑道:「二位,故事而已,何必當真呢。俞先生還未講完,且聽聽這案子的判詞吧。」
俞生對東華回以一笑,道:「原來這張家小姐與李家少爺青梅竹馬兩情相悅,萬不得已才改嫁王家公子,心中本就不甘。如今得知真相,還不恨透了王家公子。李家少爺在公堂上陳情一番,執意要娶回張家小姐。王家公子卻道一女豈可再嫁二夫?一時間各執一詞互不相讓。最後郡守無法,便問張家小姐究竟願跟誰。張家小姐羞羞答答,哭哭啼啼,終是和李家少爺破鏡重圓。」
故事講完,四下裡拍手叫好,見俞生不講了,便漸漸散去。有錢的,買兩本書冊或字畫。沒錢的,留下講些自己所知的逸聞,俞生邊聽邊微笑點頭,不時提起筆在冊子上寫寫畫畫。
東華與青陽等了許久,待閒雜人等散去,兩個便湊了過去。青陽道:「俞生,你既會講故事,又見解獨到,可否為我講講,日前鎮遠侯被殺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