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破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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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後,我又見到了楊夫人。她躺在自己閣中的榻上,茫然盯著屋樑發呆,聽到我進來,她扭頭直勾勾地看我,一雙乾涸的淚眼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我留意到她散亂的頭髮比一年前白了許多,狀如灰白枯草,一點光澤也沒有,而眼袋凸顯,皺紋深陷,雖還未至花甲之年,卻已老態龍鍾。
她身邊的李瑋耷拉著頭立在榻前,如同霜打雪壓後的植物,全無神採生氣,見我入內,也只側頭抬起眼簾淡淡瞥我一眼,便又默然將收回的目光投在足下的地上。
這一年來,彷彿每人都生活在冬天。我黯然低目,上前向楊夫人請安。
包紮好傷口後,我過來向她的侍女打聽她的情形,後來她轉醒,不知出於何種考慮,竟讓人傳我入內見她。
「你來幹什麼?」她狠狠地盯著我,咄咄逼人地問,「是來看我何時嚥氣麼?」
我未作任何解釋。在一陣漫長的沉默後,是李瑋開口,低聲對母親道:「媽媽,如果他希望你有任何不妥,剛才就不會上樓……」
楊夫人橫眉斥道:「難道他救我竟會是好心?」繼而側目視我,厲聲道,「你是怕我死了官家和大臣們不會放過你罷?若非這樣,你那麼恨我,怕是恨不得我被燒得骨頭都不剩,好讓你和公主樂得長相廝守,風流快活!」
我擺首,道:「不,我不恨夫人,也不恨任何人……剛才為何會上樓,我也說不好,不過我想,當時無論誰在樓上不下來,我都會上去的,不管那人是不是國舅夫人。」
楊夫人一怔,復又露出譏諷笑意:「天底下的好人都讓你梁先生一人做了,你宅心仁厚,有菩薩心腸,倒是我陰狠歹毒,對你非但不知成全,反倒還步步緊逼,做足了惡人,你竟會不恨我?」
我又搖頭,應道:「我確實是罪不容恕,如果我有幸有一兒半女,又遇到如今這樣的事,我也會痛恨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侍臣罷……夫人有恨我的原因,我卻沒有恨夫人的資格,何況……」我頓了頓,移目看一旁幾上的茶盞,再道:「當年我初次送禮至國舅宅,國舅夫人請我飲的茶的滋味,我至今仍記得。」
楊夫人無語,審視我良久後,忽又哽咽起來,面對我時豎起的鋒芒逐漸斂去,她斷斷續續的哭訴少了怒意,殘餘的只是無盡的悲傷與怨氣:「好端端的,誰會願意板著面孔硬起心腸做惡人?……現在你們都說我脾氣不好,待人凶惡,但若不是我凶一點惡一些,國舅爺當年早就被東京城裡那幫紙錢老闆和街頭無賴惡霸踩在腳底下欺負死了……大過年的老闆不給他工錢,是我半夜跑去拍老闆家的們,指著老闆鼻子罵,幫他把工錢討回來。後來他自立門戶了,好不容易存了筆錢,準備送去我家做聘禮,卻被無賴搶了去,又是我提了菜刀找無賴拚命,才把錢奪了回來……」
手指李瑋,她有泣道:「這孩子和他爹一樣老實巴交的,逆來順受,吃了虧也不會聲張,真是打落牙齒和血吞,看得我真著急……我知道他不會說話,木頭人一樣,公主不喜歡,好罷,我忍了,大不了把公主當仙女一樣供著就是了。但公主畢竟進了我家門,說起來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我家媳婦,如今與你有這等事,你讓駙馬臉往哪裡擱?你倒是可以終日躲在宅中不出門,但駙馬可是要經常出去見人的呀!他從來不與人爭什麼,規規矩矩地過日子,做了半輩子老好人,卻為何要受這等折辱,遭這樣的罪啊……」
她越說越激動,最後大放悲聲,掩面而泣,而我一直垂目聽著,並不多發一言。她哭了一會兒,忽然撐坐起來,又對我說:「梁先生,我知道你不是那種壞心眼的人。當初剛見到你時我是真的喜歡你這孩子,模樣好,又懂事,知書達禮的。與公主之事,也不全是你的錯,或許,只是一時糊塗……你能不能好好跟公主說,你們日後疏遠些,不要再生事了,讓我們這一家子人安安生生地過下去?」
面對她滿含期待的目光,我不知該如何作答,蹙著眉頭,只覺眼前狀況像一團死結,找不出一絲可以抽身的線。
而楊夫人把我的沉默理解成了拒絕,立即又哭起來,且猛地正面轉朝我,在榻上跪下,甩著一頭花白的頭髮,拚命向我磕頭,邊哭邊道:「求求你,梁先生,答應我,不要再招惹公主了。否則,你們讓我兒怎麼活……」
我與李瑋及周圍侍女皆大驚,忙上前阻止,而楊夫人掙紮著,堅持做著磕頭的動作,哭聲與懇求聲交織在一起,聽得人心下淒涼,感覺到她心底蔓延出的絕望的味道。
離開她寢閣許久,她那嘶啞的哭聲仍縈繞於耳中,揮之不去。我守著沉睡的公主,出了半晌神,後來嘉慶子從外面來,告訴了我楊夫人新下的命令:「國舅夫人剛才召集了宅中奴僕侍女,說不許把先生今日來宅中的事透露出來,誰敢對外人多嚼一下舌根,就割了他的舌頭。」
我思忖再三,站起整裝,然後快步出去,欲在公主醒來之前回宮,但在宅門邊,我遇見了身著公服,正引馬而出,準備入宮見駕的李瑋。
「先生還是留在宅中罷,」他看出我的意圖,對我道「公主醒來後若不見先生,恐怕又會難過。」
他如此之言,令我有些詫異,而他沒有流露出太多情緒,只是在我注視下緩緩轉過了頭去。
「宅中的事,我會向官家解釋。」他說。
我回到公主身邊,依舊守著她,直到她睜開眼睛。
她打量了我好一陣,又用手細細觸摸過我眉目,才敢確認我的存在。
「懷吉,真的是你。」她喜悅地嘆氣,「我還以為只是做了個夢。」
她並沒有急著追問我別後景況,而是像以往那樣與我閒聊著最家常的話題,好似那一年的分離壓根就不存在,她表現得亦很正常,全無昨夜的癲狂迷亂之狀,除了偶爾神思略顯恍惚。
「我的竹荷頭油呢?」在韻果兒為她梳頭時,她發現頭油不是常用的,便這樣問。
韻果兒抿嘴一笑,心直口快地說:「昨晚公主自己打潑了,如今卻不記得了?」
公主愣了愣,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麼,低下雙睫,頗有羞赧之色。
「我不是故意放火的,」後來週遭無旁人時,她悄悄告訴我,「我半夜醒來,蠟燭滅了,伸手不見五指。我起床,跌跌撞撞地想出去,但又暈暈的,只覺得四面都是牆壁,怎麼也找不到門。我怕被關在這裡,就從帳中取出熏爐,拔開找香餅做火種去點蠟燭,但蠟燭怎麼也點不亮,我就去吹香餅,卻把火星吹到了紗幕上,燒起來了……不知為什麼,看見那火越燃越大,我竟然很高興……把這些牆都燒掉,我是不是就可以看見你了?」
我澀澀地笑了笑,不正面與她討論這個話題:「公主千金之軀,宜自珍重,以後切勿輕意碰觸火種。」
她恍若未聞,又自顧自地說:「後來她們都來拉我,我倒不想走了,心想就這樣被燒死也挺好的,擺脫這個軀殼,我的魂魄就可以飄去見你了罷……」
我眼角潮濕,不敢直視她雙眸,而轉首眺望那兀自在冒青煙的妝樓,卻有聽見她一聲幽幽嘆息:「我只是,想見你。」
午後李瑋從宮中回來,與他同行的還有王務滋和苗賢妃。苗賢妃一見公主就一把摟住,左右細看,喚著「我的兒」,哭得肝腸寸斷,公主亦隨之落淚,母女哭作一團。李瑋站在一側木然地看,而王務滋則把我拉至旁邊廂房,低聲告訴我,經李瑋請求,今上允許我暫時留在公主宅,陪伴公主。
這本應是喜訊,但我聽了卻沒有任何愉快的反應,只是點了點頭,似乎在表示領命而已,是被動地接受了這個安排。
王務滋有些意外,但也沒有探究原因,又繼續說:「除此之外,駙馬又向官家提了另一個請求。」
「什麼?」我問。
「納妾。」王務滋回答說,「他請官家允許他近期納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