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三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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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將軍息怒。」商衍依然恭敬地低著頭,不卑不亢,「商衍並無他意,只求能護得歡兒一生,與其共度,求藺老將軍成全。」他說著雙膝跪地,抬起頭看向藺廣,那眼睛裡蓄著純淨的執著。
藺廣心頭一跳,被他這眼神震動心緒,卻也平了些怒氣,思忖一番,道:「你走罷,老夫今日便當你沒來過。」
商衍有些心急,「藺老將軍,您就算此時不便同意,也請您……讓衍照顧她這一身鞭傷,皮肉之傷,馬虎不得,這已經耽擱了兩……」
「用不著你來教我!」藺廣氣得想打他,只覺得這小子實在是……雖說要臉有臉,要氣度也有氣度,要身份更是有身份,可是他……就是讓人瞧著不順眼。可他說的卻是大實話,藺廣看了眼床上躺著的歡慶,心中糾結起來。
良久,才不情不願道:「你當真與她在這營帳內一起住了多日?」
何止,還一起出遊多日,嬉笑怒罵多日……前不久還親了好兩次。
當然,這些,打死商衍也是不能說的。
他心中頗有微詞,面上還是恭敬有加,回道:「那時她大概是早已猜到了我的身份,晚輩猜測大約是想監視晚輩才將晚輩安排在同一營帳內吃住。」他看到藺廣的臉色緩和了一些,又道:「那些時日,晚輩與將軍分睡床地,並無親密之舉。」
藺廣總算是鬆了口氣,道:「算你小子識相。」他不自覺地在語氣中加了些親切的意味,卻是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又從頭到腳把商衍打量了一番,突地冷笑道:「別以為老夫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歡兒這一身傷若是由你來照顧,她這女兒家的名節……」
「是以,晚輩請求藺老將軍成全。」商衍堅定地說,「您苦心孤詣多年,如今……」
「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藺廣瞪了他一眼,他其實內心知道自家女兒論姿色才氣又或者女紅一定是末流,常年征戰,她身上有多處傷疤又結了不少厚繭子,哪還有女兒家膚若凝脂的美麗。饒是如此,在他藺廣心裡,他的歡慶也是無人能及。便是商衍這樣的人物來求親,他也是要思量思量,這小子是否能配得起他的女兒。
他又將商衍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依然下不了口答應他來為歡慶照顧鞭傷。
「爹,你們……」突然,從一旁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歡慶睜大了眼睛看著面前神情各異的兩個人,驚奇道:「你們在吵架?」
「沒有。」
「沒有。」
兩人異口同聲道。
歡慶嘴角一抽,扯動了下顎處的傷口,輕輕嘶了一聲。商衍見狀,也不管藺老將軍就在眼前,立刻走到床邊拿起了那方巾,沾濕了,輕輕替她擦了擦,「你少說話。」
「何時輪到你小子說她!」藺廣聽了表示不服,「你離她遠一點!」
歡慶面色有些發紅,愣愣看著面前兩個男人,「真的……不是在吵架麼?」
「不是。」
「不是。」
兩人又異口同聲道。
歡慶輕嘆了口氣,第一次覺著她自小敬重的爹爹和內心暗暗佩服的商衍……好幼稚。
「不如這樣。」歡慶感到身上好幾處傷口似是有些結痂,想起來孫姑回老家去了,這些傷得先要處理才好。她看了眼面前兩個不知道為何,表情都有些彆扭的男人,搖頭道:「爹,您和這位……呃,謀士先生,不如先出去?我想清理一番傷口。」
「你背上的傷該如何清洗?」商衍皺起眉。
「輪不到你小子管。」藺廣瞪他,雖然他也覺得歡慶背上的傷口處理不得,可目前似是只能這樣了,她既然醒來了,軍中又沒別的女人……
他雙手負在身後,走到營帳口,對商衍喝道:「出來!」
商衍依依不捨地看了歡慶一眼,囑咐她:「小心點,需要幫忙你喊我。」
「誰要你幫忙。」歡慶小聲嗔他,臉上還燒著紅霞,「不安好心。」
見她這般情態,商衍心情大好,笑眯眯跟在藺老將軍身後出了營帳。
於是在燕營附近的小山坡上,兩個男人有了一場嚴肅的對話。
藺廣眼明心亮,自然是看出了商衍對歡慶的情意,也看得到一向拒人千里的歡慶對他竟有親暱之態。想到這,他心頭還是有些不舒服,自己苦心養了這麼多年的寶貝女兒,竟不消多少時日就投入了這小子的懷抱。
憋氣。
「今日,你是商衍,亦是晚輩。」藺廣站在他前面,語氣中帶著一股長輩的威嚴,「你憑甚麼,與老夫提親?」
商衍收回看向營地的目光,鄭重道:「憑衍,能護她一生。」
「你這般說,老夫便信了?」藺廣冷哼了一聲,「今日你說得好聽,你只是商衍,明日你便成了齊國上將軍,又當如何?」
商衍臉色變得有些凝重,他默然站了一些時候,認認真真對藺廣行了一禮,道:「衍為齊人,官拜上將軍,於國於民,商衍必將與大燕一戰。」
藺廣聽了,並未說話,一雙鷹眼透著銳利的光芒看向遠處茫茫蒼野。
「商衍先前化名行水混入燕營,只為一探『白袍將軍』虛實。她……聰慧而英武,洞察之力讓人佩服,心不受控,我……」他低了低頭,「商衍不知,老將軍何意要她自小女扮男裝,衍不忍她這般辛苦,她本是女兒身,卻肩負萬千燕國將士與萬千燕國子民……」
藺廣聽到這輕嘆了口氣,閉上眼睛,神情顯出些蒼老。
「恕商衍冒犯老將軍,燕齊大戰,我大齊必將取燕。」他看到藺廣皺起眉,卻還是一言不發,「燕國積弱,昏君佞臣當道,早已民不聊生,國之不國。商衍斗膽,懇請老將軍……降齊!」他說罷單漆跪地,鄭重行了一禮。
藺廣深深嘆了口氣,淒然道:「幾年前,我大燕猶有忠臣猛將。這兩年,燕帝越發荒唐無度,苛捐雜稅又大興土木,為修建靈丘竟是將軍中士卒也一併拉去做徭役。那太子劉成又是……」
商衍想到那人就來氣,心裡早就發過誓,有朝一日一定宰了那王八羔子。
「老夫戎馬一生,自問對得起天地對得起父母亦不負君不負民。」藺廣似是想到了什麼事情,一臉沉痛道:「但老夫……這一生獨獨對不起的唯有二人,一是我妻,二是我兒。老夫當年護不得我妻,眼見她身死,發了重誓,終身不再另娶,且定當護歡兒一生周全。」
藺廣又長嘆一聲,道:「奈何老夫身不由己,又不願小女進宮侍奉皇帝,是以從小謊稱她是男兒。這一撒謊,便是二十多年,再也回不去了。如今她官拜燕國大將軍,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商衍沒有接話,藺廣沉默了良久,終於道:「國弱而民心散,我大燕怕是撐不了多久。便是不亡於齊,也要亡於蕭牆之內。老夫只希望,歡兒這一生能平安喜樂,日後老夫下了黃泉,與她娘親……也有臉面相見。」
「老將軍……」
「今日,老夫問你三件事,你若都應了。我便將歡兒託付給你。」藺廣轉過身,一臉的鄭重,「老夫這一生早已認定葬送在燕國,但我兒不行。」
商衍微頓,恭敬道:「老將軍請說。」
藺廣神情嚴肅,語氣不容反駁,「我兒本是女兒身,你說護她一世,便不能始亂終棄,更不能身居側位。她隨我征戰多年,老夫從不曾教她琴棋書畫,更不會教她繡花娛人,養得一身脾氣,你不可與她計較。」
「這便是老將軍不說,商衍也自當做到。」
藺廣微微點頭,又道:「第二件事,倘若燕齊大戰,不問輸贏,你必要保我兒一命。老夫聽聞齊帝仁德,但我兒不得以齊軍戰俘身份而活,你需保她尊嚴。」
「她是商衍之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好。」藺廣讚許地看他,嘴角掛起一個笑容,聲音卻驟然變冷道:「第三件事,倘若老夫身陷危急,你便帶著她走得越遠越好,絕不能回來搭救老夫。」
商衍一怔。
原本自信而堅定的表情有了一絲鬆動,他皺起眉。
這讓他如何答應?他若是做不到,藺老將軍不給嫁女兒;若是做到了,歡慶怕是要恨他一輩子。
藺廣見他不答,笑道:「這第三件事,你可答應?」
「恕衍直言。」商衍行了一禮,垂頭道:「歡慶她至孝至順,絕不會能容老將軍單獨赴死,更是不可能見死不救。這第三件事,衍不能答應。」
藺廣聽了,笑著輕哼道:「既然做不到,老夫便不能將她託付給你。你為齊將,入我燕營已是大險,如今老夫念在你對歡兒一番情意才貿然犯險,就放你一馬。」
「三日之內,老夫許你自行回齊。」
「老將軍……」商衍心頭犯難,「您這是強人所難。」
「對。」藺廣乾脆地承認道,「老夫就是強你所難。你來求親,我提的要求,你做不到,那你就回去,有何問題?」
商衍頓時覺得,歡慶一定是這老爺子親生的。
這一場男人之間的嚴肅對話以商衍潰敗而告終。
眼看著商衍一臉難色還暗暗帶著怒氣回了軍營,藺廣站在小山坡上,露出了一個寬慰的笑容。無關燕將,無關國民,他的笑容只關乎一個苦心孤詣的父親。
商衍在藺廣處吃了癟,心生憤懣。他雖能理解老將軍的心情,卻也實在難為。歡慶倘若恨他一輩子,他固然發愁;但比這更讓人發愁,是他如何能對歡慶唯一的親人見死不救?他想護她一生,可不僅僅只是一生平安,他更要養她的心一生喜樂。
這第三件事答不答應,他商衍都將成為背信之人。
他這麼想著,更是覺著生氣了,那藺老將軍到底打不打算將女兒嫁給他?出這樣的難題,是存了讓他知難而退的心思罷?
老匹夫!
邊想邊走,不知覺就習慣地進了歡慶的營帳。
呃哦。
商衍心頭猛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