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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欲為后》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西城,高府。

 叢叢蘆花隨風掠過亮著燈的書房窗戶, 飄逸搖曳的影子極其美麗, 如同一幅生動的剪影畫。

 室內燃著銀炭火爐, 繪著逍遙五湖的燈籠高挑,外間的紅木嵌水墨理石圓桌旁對坐著兩人。

 桌上只有幾樣清淡小菜,一壺酒。

 高彥秋喝了一口,把小小地高腳八棱龍泉瓷酒杯頓在桌上, 臉色頹喪而無奈。

 對面坐著的人, 臉色溫潤如常,見狀溫聲勸道:“老師,何必這樣不快。難道還在計較白天學生在內閣冒犯之事?”

 高彥秋看一眼虞太舒:“你說什麼話,老夫豈會不知道你的用意?那江恒是皇上跟前兒最得力的狗, 指不定老夫前腳說了什麼,後腳立刻給送到皇上耳朵裡。”

 虞太舒道:“學生也正是這個意思。畢竟, 江指揮使雖明面上受罰, 但皇上居然讓他破例留在內閣值房養傷, 宮內那麼多地方,偏偏安排此處,未必不是當作耳目之意。”

 高彥秋皺眉道:“皇上就這樣防備臣子,這卻不說了,就說今日的那個什麼迎仙閣,皇上到底想怎麼樣?古代有周幽王為了褒姒一笑烽火戲諸侯, 唐明皇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如今這和玉尚未為妃為嬪, 皇上居然要耗費人力物力,國庫財力來建什麼迎仙閣……這若是傳揚出去,老夫豈不是也成了那種禍國殃民、遺臭萬年之輩了嗎?”

 虞太舒說道:“第一,老師不必先為了此事而苦惱,這話畢竟是從江恒口中說出來的,我們可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皇上建新殿,是為了和玉。第二,請恕學生多嘴,江恒那人說的話雖然不足全信,但有一句說的很對。”

 高彥秋問:“什麼話?”

 虞太舒道:“府內對於和玉,的確是過於怠慢了。”

 高彥秋皺眉:“老夫對她還不夠恭敬嗎?畢竟是個晚輩,難道要老夫對她諂媚作揖?”

 他憤憤然舉手要喝酒,杯中已經空了,虞太舒忙起身拿了酒壺,親自恭敬地給他斟滿。

 虞太舒才又帶笑說道:“先前那跟隨和玉回府的小太監,是宮內的人,何等的乖覺,就算老師對待和玉並無錯漏之處,可是府內其他的人,卻未必如老師這般謹慎了。必然落在了那奴才的眼中,他自然巴不得回去添油加醋,不管如何,皇上是高看和玉的,皇上的心性您自然也明白,皇上喜歡的,希望天下人都跟著喜歡,他厭棄的,也需要天下人一塊兒跟著厭棄。”

 高彥秋將杯中的酒啜了口,長長地歎了口氣:“老夫怎會不知,唉,怪道當初她出生之後,便有陰陽先生批說她八字跟府內不合,若是久居府內,必然跟上下相克。”

 虞太舒眉峰一動,並未言語。高彥秋道:“說也奇怪,這孩子從小脾氣古怪。那次去城外進香丟了,本以為再找不回來,誰知竟是給當時還為王爺的皇上派人送了回來,後來不知怎麼就開了竅……但是……”

 高彥秋眉頭緊鎖,顯然很不舒心。

 虞太舒問:“但是如何?”

 高彥秋才說道:“這件事老夫一直不敢提,那次和玉是給當時的薛娘娘救了的,可是在救了和玉之後,薛娘娘好好地竟然滑了胎!據說還是個男胎呢!”此刻提到此事,高彥秋仍是滿臉陰雲。

 虞太舒默默地說:“我也曾風聞過一二,可是事情過去這麼久了,何必再提起呢。”

 “我只是說此事太貴詭異,似乎跟和玉有牽連的,就不會有好下場……”高彥秋抬眼盯著虞太舒,“本朝的皇族子嗣向來單薄,畢竟皇上之前的原配皇后娘娘,所生的皇子殿下,就也在一次意外中夭逝的,那會兒老夫聽說薛娘娘滑胎後,生恐皇族降罪,誰知竟寬宏仁慈,並沒計較什麼。但老夫心中始終有個梗。”

 虞太舒道:“老師,這未必就跟和玉相關。”

 高彥秋目光有些愣愣的:“是嗎?但這多年過去,老夫越想越覺著怪異。本以為跟她生死不相見就罷了,沒想到偏又回來了,老夫真不知道,這到底是福是禍。”他悶悶地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說了這許久,虞太舒才垂眸拈起杯子,輕輕地吃了一口。

 清冽的龍泉酒入喉,後勁又有點熱辣,虞太舒並不著急,緩緩地咽入腹內。

 心底突然浮現那日他帶了鄭瑋進宮,在御前,皇帝把那一盞沾唇過的茶遞給旁邊和玉,旁若無人地叫她嘗嘗。

 虞太舒喉頭動了動,縱然向來心思清明,這一刻,思緒卻突然有漣漪縱橫。

 ***

 頃刻,虞太舒道:“老師,不可多喝悶酒。何況當務之急,並不是這些兒女之事。”

 這句話點醒了高彥秋,他的眼睛一亮,抬起頭來:“你說的不錯,什麼虛名,什麼前事後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皇上身邊的奸黨剷除。”

 虞太舒道:“是啊,比如皇上建迎仙閣,江指揮使雖說是為了和玉。但我卻也早聽說,是顏首輔曾經寫了一首詞給皇上,裡頭便有兩句:‘新閣為迎仙,人似連環玉’,皇上又深寵信首輔,只怕是首輔大人為討皇上歡心,投其所好,不然的話,‘迎仙閣’三字,難道是巧合嗎?”

 高彥秋怒道:“多半就是這個了!皇上先前偏寵夏太師多些,只因為和玉的關係,損了康妃也連累了夏家,顏幽何等精細,一定會借著這個機會重新博取皇上的信任,新閣為迎仙,人似連環玉,真是為了媚上不顧一切了,就差指名道姓地說要為和玉建迎仙閣了!”

 虞太舒道:“您說的很對,皇上那樣寵信和玉,顏大人豈會看不出來?必然會百般攛掇,皇上得了他這個主意,一定十分喜歡。”

 高彥秋道:“真不愧是首輔大人,自己攛掇皇上討了好,將來給人說起來,卻是為了和玉,也順便把老夫栽進去。”

 高彥秋原本惱於和玉,但聽虞太舒說到這裡,一腔憤懣便又沖著顏幽去了。

 虞太舒見他喝的差不多,便道:“時候不早,學生也該告退了。”

 高彥秋解開心結,便道:“太舒,這迎仙閣的事,我本想讓和玉出面勸說皇上打消念頭,你覺著可行與否?”

 虞太舒道:“雖是可行,但是卻不能由您出面。”

 “這是為何?”

 虞太舒笑道:“您沒聽江恒的話嗎?皇上惱高家怠慢和玉,才建迎仙閣的,若是您出面,皇上豈不是惱上加惱?”

 高彥秋忙點頭,又歎道:“那該怎麼料理?這庫銀已經吃緊,實在經不起再靡費了。”

 虞太舒想了想道:“我有個一舉兩得的法子,能讓皇上對您消氣不說,還能另眼相看,只是這法子有點冒險,學生怕您不願意。”

 高彥秋忙催促:“你快說!”

 虞太舒走到他身邊,俯身在高彥秋耳畔低低說了句。

 高彥秋滿面凝重地聽著,可在聽清虞太舒所說之時,高老爺子兩隻眼睛瞪得溜圓:“什麼?”

 他向來深信虞太舒,但是這會兒卻不可置信地失聲喝道:“太舒,這如何了得?這何止是冒險,你這不是讓老夫去送死嗎?不行,這萬萬使不得!”

 ***

 虞太舒離開高彥秋書房的時候,差一刻便是戍時。

 庭院內暗影沉沉。

 門口一個小侍從領著他往外而行。

 走不多時,突然見前方門口有人影晃動,那侍從以為是下人,便忙揚聲道:“什麼人在那裡,別驚嚇到了虞大人。”

 話音剛落,就有個女子的聲音道:“是虞大人嗎?”

 話音未落,一個小丫頭走出來,對下人道:“我送虞大人出去就是了,你先回去吧。”

 那侍從有些遲疑,小丫頭道:“你去吧,二爺在外面呢。”

 虞太舒才說:“既然高二爺在外頭那就罷了,何況我也是常來的,路都記得熟了,不必相送。”

 侍從這才行了個禮,先回去了。

 小丫頭向著虞太舒屈膝行了禮:“虞大人請隨我來。”

 領著虞太舒過了月門,卻並不見高晟,只在一叢竹子底下,有個人悄然站著。

 虞太舒早知道事情有異,見狀止步,小丫頭後退到門口把風,那竹子底下站著的人走過來道:“如風見過虞大人。”

 門口的燈籠微光照了過來,高如風把頭上的風帽往後撩了撩,露出一張曼麗動人的臉。

 燈光之下,虞太舒卻仍是面不改色的,微微頷首:“大小姐如何在這兒?可是有事尋虞某?”

 高如風道:“我的確是有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想詢問虞大人。”

 虞太舒問道:“您但說無妨。只是要長話短說,虞某即刻要出府了。這樣私下見面也不合規矩。”

 “是,”高如風看著他冷冷靜靜的神情,手暗中緊握,心怦怦亂跳,緊張的幾乎不知如何開口,終於她鎮定下來,問道:“之前夏家的二小姐進宮,虞大人也知曉的?”

 “自然知道。”

 “近來府內有些傳聞,說是年後,祖父會送我進宮,您可知道此事嗎?”

 虞太舒道:“這個……自有老爺子做主,我不便插手,也不能插手。”

 “這話騙別人可以,”高如風拋卻羞澀,目不轉睛地看著面前的人,“我是深知的,祖父行的事,多半是您在背後出主意,就算祖父想我進宮,若是虞大人肯說一句話,祖父必然會聽您的。”

 虞太舒默然:“大小姐著實過譽了,虞某並沒有這般大的本事。”

 “有沒有,我心裡清楚。”

 虞太舒淡淡問道:“不知大小姐的意思是?”

 高如風道:“我只有一句話,我不想進宮。”

 暗影中,虞太舒的雙眼卻仍如星光閃爍,眉頭卻輕輕一蹙。

 高如風很想上前一步,靠這人再近一些,或許能把那星光握在手中。

 面對這雙眸子,會令人無法自已,高如風不禁低低說道:“虞大人,如風的心意,難道您不知道嗎?”

 虞太舒後退了一步:“大小姐,請慎言。”

 高如風一震,心還來不及羞熱,就已經冰涼。

 ***

 放鹿宮。

 薛翃望著面前之人,意外之餘,後知後覺。

 方才她低著頭進放鹿宮,一心只想著寶鸞的事,眼角餘光曾看見廊下立著若干的內侍宮女等。

 那一刻她下意識地以為是伺候自己的那些人,或者是丹房中需要的人手,並沒有多想。

 又大概是皇帝特意交代了讓不許驚動。

 不錯,面前的人,竟然是極少離開甘泉宮的正嘉皇帝。

 皇帝出現在她的房間裡,這簡樸太過的逼仄屋子也像是蓬蓽生輝一樣,熠熠有光了。

 薛翃一愣之下,上前見禮。

 這屋子裡的燈光有限,不比養心殿那樣燈火通明,又好像所有的光都給皇帝本人給遮蓋住了。

 幽微的燭火隨著她的動作而搖曳,皇帝的臉色也仿佛陰晴不定。

 薛翃定神:“您怎麼會來放鹿宮?”

 正嘉盯著她:“朕不能來嗎?”

 薛翃道:“自是可以,只是有些……突然。”

 正嘉起身,大袖搖晃。

 他轉頭掃了掃身後,又緩步走到那桌邊的水晶缸旁,垂眸看向魚缸內的太一。

 皇帝說道:“朕聽說,你養了一隻古怪的小魚,特來見識見識。”

 薛翃啞然。

 先前因她進門,太一已經遊了上來,好像要迫不及待地跟她打招呼。

 可是此刻,因皇帝到了跟前兒,太一突然停止動作,小魚直直地從水面沉落到水底。

 正嘉凝視著水中的魚兒:“它這是怎麼了?”

 薛翃也發現了古怪,忙上前來細看,想了想說道:“是了,也許是餓著了,今日沒大餵食。”

 正嘉“哦”了聲,眼睛往旁邊瞥向她:“你的人怪,養的魚也怪,這五花蘭壽朕是見過的,這一隻嘛……長的很小,品相也是一般。難為你當個愛寵來養。”

 薛翃怕餓著太一,忙回身掐了一塊糕:“緣分罷了,但凡是合了眼緣跟心意,自然就愛的不行。”

 正嘉低低笑了兩聲:“說這麼一大串子話,這豈不就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嘛。”說著,眼睛卻睃著薛翃。

 此時薛翃正專心致志地垂眸,捏碎了點心喂太一。

 糕點落在水面,本來這時侯太一會浮上來咬吃的,但是今天太一卻安靜非常,它絲毫不受食物的誘惑,堅定地呆在水底動也不動。

 薛翃詫異起來,怕它有礙,微微俯身定睛細看。

 她伸出手指輕輕地敲動水晶缸:“怎麼了?不會是哪裡不舒服吧。”

 平常薛翃只要一敲水晶,太一就算再懶得動,也會搖一搖尾巴,閃動一下翅子,可是今日卻是鐵了心似的,整條魚被凍住了一樣。

 薛翃著急起來,圍著水晶缸挪步,想要仔仔細細地打量明白。

 卻忘了身邊還有一個人。

 不期然撞在皇帝身上,薛翃一晃,正嘉已經像是等候多時早有預料般,及時舉手將她擁住:“小心些。”

 薛翃屏息回頭,跟皇帝近在咫尺的深色眸子相對。

 正嘉垂眸俯視著她,似笑非笑地:“看樣子,你不單單是會關心人,連對一條魚也這樣上心,竟把朕都忘了嗎?”

 他身上的氣息,龍涎香跟甘松的香氣迅速縈繞而來,潮水一樣令人窒息。

 薛翃突然想起之前雪夜,在精舍的暖閣中,皇帝緊緊地抱住她,也是如現在這般,勢在必得的眼神。

 一股寒意悄然自骨子裡滋生,薛翃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

 正嘉自然察覺了:“冷嗎?”

 皇帝輕聲問,然後淡淡地環顧室內:“你這兒也太簡陋了,朕來的時候,炭火都熄了,冷的如冰窖一般,哪裡是能住人的地方,這大冬天的難為你怎麼過的。”

 薛翃推了推他:“皇上,請先放手。”

 正嘉果然從善如流地鬆手。

 薛翃正欲後退,正嘉卻換了個動作,雙臂一合,重又將她緊緊地擁入懷內。

 他歪頭打量懷中薛翃的臉色,頭頂金冠束著的長髮傾瀉而下,從肩頭滑過,撩在薛翃的臉頰跟鬢邊,緞子似的頭髮有些微涼。

 正嘉微微低頭,似乎是想靠她近一些。

 也只有在此刻,皇帝的臉上才露出了三分歡悅的笑:“給朕抱著,該不會那麼冷了吧?”他親昵的問,曖昧而濕潤的氣息緩緩鑽入了薛翃的耳中,卻讓她從裡到外,無端地更冷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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