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正廳之中,高晟背對偏廳坐著, 手上把玩著從青花纏枝紋大梅瓶裡抽出來的孔雀尾。
風撲在窗紙上, 發出颯颯的聲響,偏廳外的風帶著樹枝搖曳, 呼呼有聲。
高晟只聽見虞太舒叫了一聲“如雪”,接下來的聲音輕而低, 穩穩密密, 仿佛怕驚動了誰,又像是有條不紊胸有成竹。
高晟不算是嚴格意義上的官場中人, 自然不大明白高彥秋跟虞太舒等人的打算,但他只明白一件事, 在他們眼中,也許已經把高如雪當作一顆最有用的棋子了。
高晟本不在乎這些, 但是這會兒想起來,心中竟有些許的不自在。
他搖了搖孔雀尾, 心中略略煩悶, 幾乎忍不住想去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卻正在這時侯,外間高如風回來了。
她的貼身丫鬟捧著幾個茶盞, 輕輕地放在桌上,然後頭也不回地退了出去。
高如風掃了一眼偏廳, 卻見兩個人都坐在那花梨木嵌理石的圓桌旁邊。
高晟盯著茶盞,向著她使了個眼色。
高如風會意, 便親自捧了茶入內, 第一杯先奉給虞太舒, 道:“虞大人,吃口茶吧。”
虞太舒一點頭:“多謝。”卻並不來接。
高如風便輕輕地放在他跟前。
第二盞才捧給薛翃:“三妹妹,喝口茶暖暖身子。”
繪著西湖盛景的白瓷三才茶盞放在桌上,散發著藹藹暖意,兩個人卻都誰也沒有去動。
高如風嫣然一笑,才要先退出去,只聽薛翃說道:“大小姐先前不是說,要帶我去您的閨房坐會兒嗎?”
高如風愣怔,遲疑地看向虞太舒,這會兒正廳高晟起身回頭問道:“話說完了?”
虞太舒臉色淡然:“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擾了。”
他站起身,向著薛翃一點頭,轉身往外。
高晟打量他的臉色,卻是一貫的滴水不漏,莫測高深,只得先對高如風道:“如風,你好生陪著如雪。”
高如風的眼睛正凝在虞太舒身上,聞言忙才答應。
等高晟跟虞太舒兩人出廳,高如風悵然若失,只得強打精神,微笑著回頭對薛翃道:“妹妹,咱們去我房裡坐坐吧?”
薛翃看著桌上那一盞沒有動過的茶:“大小姐,你先前說我幼時跟虞大人……”
她並沒有說完,高如風道:“當時虞大人時常出入咱們府裡,起初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一次無意中看見他跟你說話,另外也有幾次,是倜哥哥跟我說虞大人對你很好,才知道你們兩個投緣的。”
高如風忖度薛翃之所以這樣問,必然跟方才虞太舒跟她說的話有關,高如風心裡明白,高家的事讓虞太舒出面,雖然因為他是高彥秋弟子的原因,但到底有些逾矩。大小姐一心為虞太舒著想,生恐薛翃不滿,所以儘量將兩人的關係說的好一些。
薛翃臉色有些古怪:“哦。”
***
“你可還記得跟我的十年之約?”
當虞太舒問出這句,薛翃的瞳仁有一瞬間的收縮。
這個問題她沒有辦法回答,因為她畢竟不是真正的高如雪,對於這些過去太久的事毫無記憶。
——十年之約,那是什麼東西?
十年前高如雪才七八歲,算來正是快要跟隨張天師離開京城的年紀,一個小孩子,又怎會跟虞太舒有什麼約定?
是小孩子當時的頑話?
不,看虞太舒的臉色,明明是極鄭重的,並非戲謔。
又或者,根本沒有什麼“十年之約”,只是虞太舒隨口胡謅出來詐唬人的。
可這卻不大可能,因為虞太舒沒有這個必要,除非他看出她不是真正的高如雪,但薛翃自信,這世間沒有人會懷疑她不是高如雪。
如果是別的身份倒也罷了,因為她的身份是張天師最後的一個小徒弟,是陶真人的小師妹,一個清心寡欲性情怪誕的修道人,就算她的舉止荒唐,有異於從前,也不會有人疑問或追究。
所以對於回高家探病,她也並不覺得怎樣,因為她完全不必要費心應酬高家的人。
沒想到居然會跳出一個虞太舒。
這個人……有點危險。
高如風試探著問道:“三妹妹,虞大人方才跟你說什麼了?”
薛翃說道:“沒什麼要緊的。”
高如風當然也沒指望薛翃會如實告訴自己,當下便陪著她出了小花廳,往內宅的方向而行。
走不多時,便見若干丫鬟婆子魚貫而過,高如風道:“這都是老太太房裡的人,這樣急匆匆的,不知有沒有事兒呢。”
薛翃道:“不知老夫人得的是什麼病?”
高如風見問,下意識地左右看了看,才小聲回答道:“其實不過是年老了,有些失憶健忘,常常是前一刻發生的事就忘了,只要時刻不離人的看護著是沒事兒的。”
薛翃道:“請的是哪裡的大夫?”
“是京城裡有名的金石堂坐堂的張大夫。”
“病了多久了呢?”
“這個……足有兩個多月了。”
“沒請過宮內御醫?”
“本來是要請的,只是祖父從來清正,他不願意利用高家的名去做這些事,而且金石堂已經是京內最好的藥館,裡頭也有好幾個坐堂大夫曾經是宮內太醫院供職過的,這位張大夫就是佼佼者。”
薛翃便不言語了。
高如風卻也聽說過她的傳聞,因問道:“三妹妹,聽說你對醫術上也頗有研究?還給寶鸞公主治好了病,且給皇上治過頭疾,這可是真的?”
薛翃道:“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已,多數是太醫院各位大人的功勞。”
薛翃這話雖是不邀功自謙的說法,但其實高家眾人卻也都是這麼想的,他們不信高如雪一個女孩子會懂什麼治病,多半是借著太醫院的能耐招搖而已。
眼見將到了高如風的住所,突然間有個少年從前方廊下走了過來,一眼看到,便招呼道:“大姐姐。”
高如風止步,回頭對薛翃道:“你可認得他嗎?他是二叔房裡的阿耀。”
來著正是之前消失不見的高耀,也就是高晟之子。薛翃掃了一眼這青年,果然見他輪廓中有些跟高晟相似。
高耀才喚了聲,便看見了薛翃,頓時之間便看愣了,直到走到跟前兒,眼睛還是上下打量,遲疑說道:“這就是三妹妹嗎?”
薛翃點頭道:“二公子。”
高耀拍掌笑道:“我還以為他們是哄我的,說什麼三妹妹出落的跟神仙一樣,如今看來,竟果然是真的。”
高如風道:“別胡說,三妹妹才回來,你可別口沒遮攔地嚇到她。”因又對薛翃道:“如雪你別在意,阿耀就是這個混不吝的性子。之前二叔發狠打過幾次,都沒奈何。”
高耀說道:“我又不殺人放火,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做什麼就成了你們口中的眾矢之的了。”
高如風道:“只是說你年紀大了,要有個大人的擔當,不能再頑劣不羈的,也沒當你是眾矢之的,是為了你好罷了。”
高耀道:“大姐姐,我知道你是好心,不過你不用為弟弟操心了。倒不如為自己多想想。”
“你又說什麼?”
高耀道:“方才我看見虞太舒跟著父親,好像往祖父小書房那邊去了。”
高如風忍不住又有些臉紅:“好端端說這個幹什麼?”
高耀道:“沒什麼,我只是盼著自己快點有個姐夫呢。假如像是虞大人那樣才貌雙全、前途無量的,那自然就更好了。”
高如風徹底漲紅了臉:“你、你這嘴……回頭看我告訴二叔,讓他不打爛了你!”
“我為了姐姐好才這樣說,不然趕明你給祖父塞進宮裡……那會兒說可就晚了。”
高如風才漲紅的臉慢慢地有轉白:“阿耀!”
高耀笑笑,眼睛看著薛翃道:“三妹妹,我聽說你在宮內呼風喚雨,是皇上跟前頭一號的人,連夏家的那位康妃娘娘都因為你落馬了,這可是真的?”
薛翃置若罔聞。
高耀複正色說道:“三妹妹,我說這些可沒別的意思,只想著如果是這樣,你可對祖父開口,別讓他起把大姐姐送到宮內的念頭。”
高如風原本氣惱交加,聽到這裡,才突然若有所覺。
他看向高耀,望著他看似荒唐的笑臉,心中微微地感動。
高耀所說的話,卻是高如風一直沒能出口的心事。
沒想到高耀以這種方式直接給她揭了出來,這樣也好,至於能不能相助,只在“高如雪”的心意就是了。
高如風凝眸看向薛翃。
薛翃早在高如風念那首《虞美人》的時候,就對她的心意有所察覺。
如今見高耀揭破,更是確鑿了。
在姐弟兩人的注視下,薛翃道:“府內長輩們的決斷,又豈是我一介方外之人所能左右的?”
高如風心頭一痛,知道她是拒絕了。
高耀皺皺眉:“三妹妹……大姐姐跟虞大人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大姐姐這許多年都沒有嫁,也正是為了虞太舒的緣故,有道是寧拆一座廟不毀一門親,你雖是修道人,成全了這門好姻緣,也算是一宗功德,難道不是嗎?”
高如風畢竟是女孩子,見他越發直白,含羞忍痛地制止:“阿耀,不可再亂說了。何況如雪說的有理,祖父那個性子,等閒也聽不進別人的話。橫豎……一切看祖父決斷就是了。”
高耀還要再說,突然間有人道:“耀哥哥,勸你別再說了。”
眾人回頭,卻見來者正是高如霜,身邊還跟著一人,正是之前離開的高倜。
兄妹兩人走到跟前兒,高如霜道:“當著一個外人的面兒,口口聲聲說這些兒女私情的話,傳了出去,叫人說我們高家的女孩兒都不知廉恥嗎?”
高耀皺眉,卻還忍著。
高如霜又道:“再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不是那些小門小戶不知道理體統的,怎麼就好意思擺出來私下裡說。真為了男人不要臉面了不成?”
高耀無可忍:“你胡說什麼!”
高如霜道:“二哥哥,這是我們長房的事,你可不要胡亂插手。還是說,你們怕長房裡多一個宮內的娘娘,所以……”
“你!”
高耀還沒說完,就給高倜打斷:“聽說二嬸子一直在找你呢,你還不去?”
長兄發話,高耀沒辦法忤逆,當即擰眉狠看了高如霜一眼,終於轉身去了。
高倜又對高如風道:“大妹妹,你先回房去吧。”
高如風之前給高如霜那幾句話逼得眼淚都冒出來,聽高倜如此說,只得答應,又看向薛翃。
“我有事跟她說。”高倜淡淡道,“你先去吧。”
高如風去後,高倜道:“聽說你方才見了虞太舒?”
薛翃想起方才高如風說,高倜知道高如雪跟虞太舒之事,便不動聲色道:“是。”
“這麼多年了,你把誰都忘了,倒是沒忘了他。可見你們之間,真的跟別人不同。”高倜冷笑。
薛翃道:“大公子為何這樣說?”
薛翃想從高倜口中探知過去一二,誰知高倜只咬牙道:“你走就走了,做什麼要回來?”
“我不該回來嗎?”
“你當然不該!”高倜瞪著她,像是面對仇人,“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
薛翃見他並不像是會平心靜氣告訴自己往事的,便不想再跟他多話:“既然如此,告辭。”
高倜沒想到她說走就走,愣了愣後,叫道:“你、你站住!”
薛翃擺了擺衣袖,信步往前走去。
高倜疾走數步,舉手攥住她的手腕:“高如雪!”
被硬生生拉住,薛翃身不由己止步,頭巾跟袍袖隨之往後蕩去,同時手腕一陣刺痛。
薛翃喝道:“鬆手!”
卻就在這瞬間,薛翃眼前突然出現淩亂的一幕,少年狠狠拽住女孩子的手,用力過甚,竟將她甩倒在地上。
薛翃渾身一顫,來不及多想,左手在發端一拂,纖纖手指間銀光閃爍,向著身側高倜身上刺去。
銀針入穴,高倜只覺著如蚊蟲叮咬般輕輕疼了疼,然後半邊身子卻驟然麻了。
手早就不由自主地鬆開了她,高倜後退一步撞在牆上。
因薛翃的動作太快,此刻高倜甚至還不知發生了什麼。
薛翃後退一步,冷看著色變的大公子,心底突然又浮現另一幕場景:
“三小姐為何不把這件事告訴夫人?”
“夫人不會理。”
“那……老夫人呢?”
“我不想讓祖母傷心。”
那半跪在地上的人影沉默了片刻,終於溫聲說道:“三小姐放心,以後,我會保護你。沒有人再敢欺負你。”
女孩子狐疑:“真的?”
“真的。”他微微一笑,“太舒的話,絕無虛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