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蕭安見蕭槿問起這檔子事,轉頭笑道:「姐兒竟對這個好奇?這樁事如今正商酌著,尚未計議出結果。」
蕭槿頷首,低頭繼續喝湯。
蕭岑將腦袋探過來:「姐,那地方究竟有多遠?」
蕭槿嘆氣道:「就是你打現在開始從咱們家出發,一路上一刻不停地走過去,大概要花兩個多月的時間。」
蕭岑瞠目:「那麼遠?!」又嘻嘻笑道,「那他們那兒的人是不是不必讀書科舉?」
蕭槿翻他一眼:「你是想移居到那裡去麼?你以爲到那裡就不必讀書了?他們也要科考的,他們是咱們的附屬國啊,典章制度多是效法咱們的。」
安南國是越南的古稱,當年太宗出兵攻打安南,大獲全勝,自此安南便劃入國朝疆埸,正式成為附屬國,年年朝貢。只是安南國國王不安分,總是攻打左近小國,占城就是總被打的那幾個之一。如今安南跟占城又起戰事,攪得邊埸不寧,皇帝頭疼不已,便打算派兩個使臣過去調停。
出使安南這個差事其實是好壞摻半的。若是辦得好了,便是幫皇帝除了一塊心病,好處是斷然少不了的,又能大大出一回風頭;但若是辦得不好,興許會被皇帝遷怒。何况安南路途遙遠,周遭小國林立,民族複雜,任務實在艱钜。
前世派往安南的副使是溫德。溫德四月底出發,到明年三月才回來,還把差事給辦砸了。但當時衛承劭父子兩個極力在御前幫溫德說話,皇帝隻訓斥了溫德一頓便了事了。蕭槿當時已經嫁入了衛家,但根本沒留意到這件事。還是後來溫錦跑來她跟前顯擺的時候,與她提起來,她才知道原來衛啓渢當年還這樣幫過溫家一把。
衛啓渢那日似乎不太想提起他跟溫錦的事情,蕭槿都禁不住懷疑,這倆人前世後頭是不是不歡而散了,衛啓渢難道是來報復溫錦的?
若真是這樣,那衛啓渢報復的方式就太獨特了點,將溫錦硬生生吊著拖到十六七歲,讓她低嫁?好像有點匪夷所思。
而且,蕭槿總是覺得,像衛啓渢這樣的人,即便是後頭跟溫錦鬧翻,也不會狠心到眼睜睜看著溫錦嫁入那樣的人家的,溫錦是他前世真愛,溫錦得是乾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才能惹得衛啟渢這樣待她?幷且溫錦後來跟蕭枎一道倒黴的時候,衛啓渢可是全程裝聾作啞。
蕭槿扯扯嘴角。衛啓渢跟溫錦這一對真是曲折離奇。
衛啓渢用了晚膳後,便回到房中換藥。
他那日實則傷得很重,蕭槿走後,他立在原地發了許久的待,等回過神來,手臂還是麻木不已。
衛啓渢正欲撩開袖子自己給自己上藥,就見一個穿著桃紅褙子的丫頭端了個填漆茶盤躬身進來。
那丫頭小心翼翼地將杯盞擱下後,踟蹰一下,微紅著臉細聲道:「少爺,您看要不要讓奴婢幫您上藥?」
衛啟渢抬頭打量她一番。這丫頭生得裊娜娉婷,粉面含春,一雙杏眼顧盼起秋波,褙子裡那件扣身衫子裹得身段越發玲瓏有致,身上不知用的什麽脂粉,行走間香風細細。
衛啟渢容色瞬冷:「我記得從前沒見過你,誰讓你過來的?」
那丫頭見狀一愣。聽聞二少爺素性溫醇,極少動怒的,眼下怎麽就忽然變了臉。
丫頭一時無措,忙道:「是……是奴婢自己……」
「是我母親讓你來的麼?」
丫頭慌忙搖頭,直道不是。衛啟渢點頭:「那我便放心了。」言罷,喚了幾個小厮進來,吩咐將這丫頭髮賣出府。
那丫頭嚇得面如土色,撲通一聲跪下,不住求饒,承認是二太太讓她來的,只是二太太不讓她說出來,但衛啓渢充耳不聞,命小厮堵了她的嘴,徑直揮手示意將她帶下去。
等屋內終於安靜下來,衛啟渢重新拿起藥瓶。
他塗藥膏塗得極慢,一面塗一面出神。
他母親總是喜歡插手他的事,今生是,前世也是。前世他母親因著他的遭際,性情也變得陰晦不定,總是刁難蕭槿,他前頭沒有管這些,後頭想要管的時候,却是無力而茫然。
衛啟渢輕嘆一息。他跟蕭槿走到這一步,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他母親身上。說對他母親沒有怨言,是不可能的。
但他自己也有很大責任。他前面確實對蕭槿十分不好,動不動就朝她發脾氣,有時還把憤慨發泄在她身上,對她橫挑鼻子竪挑眼,幾乎沒給過她好臉色,後面也基本沒跟她好好相處過。亦且,他沒有護好蕭槿也是事實。
所以不管蕭槿如今怎麽打駡他出氣他都認,他當年只顧沉湎自身傷痛,又幼稚得很,的確做得過分。
但這些都是他後來才慢慢想通的,他剛出事的那幾年,滿腦子都想著他的不幸他的不如意,他甚至幾度想自裁,却又不甘心就這麽死了。
他前面直呼蕭槿名諱那次確實是想跟她言明的,但臨了他又退縮了。他發現他不知如何面對蕭槿,他從前幾乎是一路錯到底的。
蕭槿那日詢問他對溫錦的態度是怎麽回事,他都不曉得要如何答她。如果他跟蕭槿說他恨不得把溫錦挫骨揚灰,蕭槿八成不會信。
衛啓渢想到溫錦,手上力道不自覺加重,一下子按到傷口,疼得他面容扭曲了一下。
溫錦如今所承受的仍舊不夠,遠遠不能解他心頭之恨。那日若非蕭枎陰差陽錯摻和一腳,溫錦的下場遠比現在要慘。但前世蕭槿跟徐安嫻不熟,蕭枎也沒被請去徐家,那麽這個變數興許是不可控的,他只能再度尋機出手。
他從前認為自己算是聰明人,但看到前世溫錦做的事,他才意識到人性陰暗起來能有多可怖,他才意識到自己從前何其幼稚何其可笑,韶容說他眼瞎,半分不冤枉。
前世的錯處太多了,一步錯,步步錯。
衛啓渢上罷藥,淨了手,撈了本書坐在燈下隨手翻閱。須臾,他扣了書,起身走到著衣鏡前照了照自己的臉。
蕭槿的力道還是跟從前一樣大,那日打得十分實誠,直接把他的臉扇腫了。他回來之後敷臉敷了許久,才漸漸消了腫。
衛啓渢抬手摸了摸被蕭槿打的那半邊臉頰,低頭斂眸,輕嘆一息。
蕭槿這個人,吃軟不吃硬,他從前不會服軟,這回要記得往昔教訓。他那日若是强行拽著她逼她離開衛啓濯,她只會越發厭惡他,他就該先低頭認錯,這樣才有可能讓她願意聽他解釋,從而逐步原諒他。
只能步步爲營了。
不過要她原諒他或許還是太難,她前世死前都不肯見他。
衛啓渢想起前塵往事,心中重比千鈞。
真的是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到了請期這日,衛家那邊送來了禮書幷那袍緞釵環大禮,蕭家這邊對於婚期幷無异議,蕭安夫婦覺得多留女兒一陣子也是好的,臘月成婚也能從容許多。
蕭槿見請期的事已經定下,心裡稍安。
隻她想起衛啓渢那日說在他心裡她一直都是他的妻子,身上就禁不住起一層寒粟子。如果衛啟渢真是一直揣著這種想法,那他可是藏得夠深的。
乾清宮,東暖閣。永興帝坐在描金彩漆的羅漢床上,見眼前兩位重臣爭執得面紅耳赤,擺手道:「二位莫急,一個一個說。」
兵部尚書劉用章躬身一禮,道:「陛下,臣仍認爲翰林院修撰衛大人堪當使節。衛大人雖則年紀尚輕,但於論道經邦上頭頗為精純,衛大人來兵部這邊觀政時,臣便覺衛大人在兵事上也是天性機悟,不瞞陛下說,臣曾想跟吏部那頭商量將衛大人調來兵部這邊當個郎中的。眼下這個調停附屬國紛爭的機會,正是衛大人大展拳腳之際。」
一旁的衛承劭聽得幾乎嘔血,忙朝皇帝一禮,道:「陛下,犬子閱歷尚淺,恐難當此任,臣懇請陛下另擇他人。」
劉用章笑道:「璞玉更需雕琢,正是缺少閱歷,才該歷練一番,等令郎歸來,想來便可魚躍龍門,大展宏圖。」
衛承劭嘴角抖了抖,他兒子早越了龍門了,不跑這一趟也能展宏圖。這差事雖是個立功的好機會,但他幷不想讓兒子離家那麽久。
永興帝思量一回,示意二人暫且退下。
這回使臣人選確實難定,他一時也拿不定主意。他之前還找過衛承勉問了他的意思,衛承勉表示他也覺著他那個侄兒甚爲適合。只是朝臣還有旁的舉薦,他如今有些委决不下。
永興帝枯坐片刻,正自犯愁時,遽然想起一個人來,當下喚了個內侍進來伺候他換上便服。
衛啓濯這幾日從早到晚都趴在床上,幾乎要悶得長毛。他本想翻翻書打發時間,但蕭槿過來看望他時,收了他的書,拍著他的頭嚴肅告訴他這麽趴著看書離書本太近,對眼睛很不好。
蕭槿見他霜打的茄子一樣趴著,笑著摸摸他的頭:「你要是覺得悶,我可以念故事給你聽。你等著,我去你書櫥裡找一本話本來。」
衛啓濯聞言,倏地抬頭,連道不必。蕭槿回頭笑道:「客氣什麼,你且等著。」
衛啓濯扶額,輕聲嘆氣,又趴了回去。
但願孫茫給的那些東西不要被她提前看見。
蕭槿立在他書橱前,大致一掃,見裡頭林林總總擺著上百本書,禁不住感慨,學霸就是不一樣,臥房裡的書橱裡都擱著這麽多書,看來睡前讀物十分豐富嘛,不知道睡夢中是不是也徜徉在知識的海洋裡。
她掠視一圈,最後選了一本《牡丹亭還魂記》。只是往外抽的時候,帶掉了一本書。她撿起來一看,掉在地上的正是她那日要看却被衛啓濯搶走的《周禮》。
蕭槿隨手翻了幾頁,覺得內容似乎不太對,《周禮》不是十三經之一,講的先秦典章制度麽?
衛啓濯抬頭時,正瞧見她手裡那本書的封皮,立時一頓。
蕭槿正打算仔細看看,就聽身後的衛啓濯虛弱道:「啾啾快遞一杯水給我,我口渴得緊。」
蕭槿立時答應一聲,隨手將書放回去,轉身倒水給他。
她拿著那本《牡丹亭還魂記》坐到他身邊時,禁不住笑道:「想不到你還看這種戲本。」
衛啟濯連喝幾口水,道:「我特別喜歡這裡頭的一段話。」
「什麼?」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蕭槿沉默了一下。這樣超越生死的至情,世間又能有多少呢?重生就是某種程度上的還魂,但她幷不像杜麗娘那樣,有個放不下的柳夢梅,她重來一次,只想解脫。
衛啟濯聽蕭槿唸書時,不住誇她嗓音婉轉如鶯,蕭槿被他說得不好意思,耳尖微紅:「真有那麼好聽?」
衛啟濯篤定點頭:「當然,啾啾就是人美音妙的典範。難道從前沒有人誇讚過你麼?」
蕭槿摸摸自己的臉,笑瞇瞇道:「有啊,但沒有你誇得這樣厲害,而且多半是家裡人誇我。」
「我覺得一定所有人都是這麽想的,只看說不說出來了,」衛啓濯握住她的手,「反正我是覺得,你是最好看的,聲音也是最好聽的,怎樣都是最好的。」
蕭槿一高興,又拍他頭一下:「那我明兒再來唸書給你聽。」
風水輪流轉,從前都是他仗著身高優勢拍她腦袋,如今他趴在床上,她終於也能很順手地拍他腦袋。
衛啓濯任由她動作,認真聽她念完一段,讓她喝口茶歇一歇,又喊了明路進來,吩咐將他書房裡歸置好的一沓廢桑皮紙拿過來,順便調些漿糊來。
蕭槿詫异問他作甚,衛啓濯坐起來稍微活動了一下筋骨,道:「我鎮日這麽趴著坐著也不是個事兒,我覺得我應該趁著這個工夫多糊幾個簍。 」
蕭槿默了默,她有時候覺得,興許衛莊跟衛啓濯是一個人,只是衛莊失了心竅而已。
衛啓濯正做著他的小手工,就聽小厮匆匆進來報說皇帝駕臨。
蕭槿以爲聽錯了,重新問了一遍,確定真是皇帝來了,轉回頭拍拍他頭:「你看你面子多大,皇帝都親自來探望你了。」
衛啓濯一面抹漿糊一面嘆道:「我卻覺著皇帝看望我是順便,有事要來問我才是真。」
永興帝入內時,蕭槿行了禮,聽他說要跟衛啓濯單獨叙話,便領著一衆家下人等退了下去。
永興帝免了衛啓濯的禮,得知蕭槿就是他的未婚妻,直誇兩人是「金童玉女意投機,才子佳人世罕稀」,問及婚期,衛啓濯答說臘月初六,永興帝頷首道:「臘月好。朕記下了,回頭告與他們知道,讓他們届時提醒朕一聲,届時也送上一份禮來。」
衛啟濯眸光一動,含笑稱謝。
永興帝落座後,笑道:「朕連日養病,久未出宮,今日正好出來走走,也來這裡串個門。」他所言也非虛,此番確實是想順道出來散散心的。他跟衛啓濯實則已經熟稔,有些忘年交的意思,說話便隨意了一些。
永興帝閒話間跟衛啓濯說起了安南使臣的事,詢問他可有什麽提議。
永興帝身邊能謀善斷的臣子不少,但他對衛啓濯的印象却始終十分深刻。衛啓濯在還是個秀才時就能幫孟元慶出謀劃策平定叛亂,後頭更是在大同告急時幫了他大忙,這樣的人,胸中有丘壑,有遠見又有天賦,因而永興帝方才覺著興許衛啓濯能提出中肯的意見。
衛啟濯笑道:「愚以爲,家兄便是很好的人選。二哥雖是文榜狀元,但於兵事方略上也是諳熟的。只是,臣等所言不過提議,一切還看陛下聖裁。」
永興帝見衛啓濯也提衛啓渢,倒是真的開始思量衛啓渢是否確乎是個合適的人選。
他又跟衛啓濯談論起了安南和占城的紛爭,見他對此也頗有見地,不由感嘆一句可惜,可惜不能讓衛啓濯來當這個使臣。
永興帝起身欲走時,瞧見衛啓濯床邊小幾上堆著的一沓桑皮紙和兩個小簍,終於忍不住問道:「朕方才瞧見便覺怪异,這簍子是出自誰手?做得倒是甚為精巧。」
衛啟濯答說是他自己糊的,永興帝聽得鬍子一抖:「愛卿還有這手藝?」
衛啓濯點頭,隨即拿過一張桑皮紙當場糊了一個給皇帝看。
永興帝被他那嫻熟的技法驚得目瞪口呆,心道看不出這位愛卿還是個老手。良久,又道:「那為何要用廢紙做?」
衛啟濯奇道:「陛下難道不覺將這些廢紙直接扔掉很有些可惜?」
永興帝忍不住回頭望瞭望身後,這裡真的是國公府?
他忽然大受觸動,一個世家公子尚能勤儉至此,他身爲人君,更應當戒奢從儉。永興帝嗟嘆一回,决定回去就再去琢磨琢磨,看還能怎麽削减宮廷開銷。
皇帝走後,蕭槿折返回來。
她聽聞了皇帝此番來意,又聽了衛啓濯的應答,不由想,衛啓渢桃花那麽旺,要是真去了安南,說不定會被安南公主看上,到時候安南公主求安南國王停戰,衛啓渢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調停這場紛爭,然後被扣在那裡給人當女婿,從此南方邊境休戰百年,國朝的麻煩解决了,衛啓渢爲國家外交事業做出突出貢獻,皆大歡喜。
蕭槿嘆氣,她的腦洞好像大了點,不知道安南國王有沒有女兒。
衛啟濯繼續糊簍時,說起皇帝適才瞧見他那些小手工的反應,蕭槿瞠目道:「陛下還要更節儉一些?」
若是她沒記錯的話,這個皇帝已經十分勤儉了,宮廷開銷都是一縮再縮,去年還讓岷王將十王府內的歌舞伎裁汰三分之二,任憑岷王怎麽哭都沒用。
如果皇帝鐵了心要向衛啓濯看齊的話,那麽往後就要在艱苦樸素的道路上一去不返了。這對君臣將來大約會成為赫赫有名的鐵公雞二人組,掀起全國節儉新風尚,彪炳史冊。
轉日,下了早朝後,永興帝便將兵部侍郎趙賢跟衛啓渢召到了偏殿,含笑開言道:「朕思量已訖,預備讓二位充任正副使,出使安南。」